马哲研究70年:问题意识及范式转换

2019-11-17 02:48陈晓斌
社会观察 2019年12期
关键词:范式哲学现实

文/陈晓斌

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发展演变不仅涉及中国社会现实变迁的“时代问题”,而且与理论和文明创新自觉的“学术问题”相关联。回顾和总结70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发展历程,需要将历史现实因素和理论意识创构有机结合来加以检视,既要洞悉理论发展的现实“所指”,也要在深层结构上理解其内在理路。

本文试图在探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发展的“中国问题意识”过程中,进一步辨析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范式创构与转换的现实逻辑和理论逻辑,以此凸显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当代中国的理论取向和历史责任。

体系的权威性与大众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范式创构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中国社会现实生活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语境下开始走上学术舞台。此时毛泽东所提出的“建设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梦想最真切地表达了现代中国的时代需要,而马克思主义作为被社会历史实践证明了的理论体系以及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是最能满足这一时代需要的先进理论。新中国初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具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和现实政治指向,即满足两方面的国家需要:一是在同各种非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的斗争和交锋中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体系,建立起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化领导权”;二是通过批判旧世界的制度与思想来引导大众理解和接受社会主义新世界的制度与思想,力求运用彻底的理论说服人、掌握群众并将其变成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

在实现“文化领导权”和以理论掌握群众的目标过程中,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全面学习苏联”的社会历史背景下,也全面承续了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苏联的研究范式是以意识形态的解释体系代表经典作家的思想体系,融合学术研究、专业教学和意识形态于一身,成为“三位一体”的哲学教科书体系。该教科书体系于20世纪30年代末进入中国并备受研究者重视,而在新中国成立后随着苏联哲学专家入华指导和大量苏联哲学著作被翻译,其研究范式更是受到全面移植,成为一种代表马克思主义最高真理的研究范式。仅就理论研究来看,全面复制和移植苏联教科书体系确实使得新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起初就站在一个比较高的起点上。苏联“三位一体”的教科书体系在整体框架结构和基本原理叙述上呈现的完整性、严密性色彩,具有一股强大的说服人和掌握群众的理论力量,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精神在中国社会的影响不再只是停留于革命的形式表达和理论书写,而是在各个层面与现代中国的社会现实相结合,并最终以哲学大众化的理论形式融入中国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之中。

虽然新中国成立前李达和艾思奇已分别撰写了《社会学大纲》和《大众哲学》两部具有影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著作,但它们在理论体系的完整性和严密性上都不足以与苏联教科书相抗衡,也不足以成为中国拥有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的理论标尺。1956年苏共二十大之后,中苏两党甚至两国关系渐趋微妙,并在对待马克思列宁主义问题上发生了实质性的意见分歧,苏共不仅公开批评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而且利用其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术优势为自身的政治路线辩护,这使得编写中国人自己的教科书具有了强烈的政治动因,也由此催生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的理论自觉。1961年,由艾思奇主编的第一本全国通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正式出版,“结束了中国人在自己的课堂上使用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的历史”。虽然这部教材的理论体系、话语体系和学术观点依然没有彻底摆脱苏联教科书体系的范式,但它作为中国哲学界的一次再创作也具有自身特殊的品质,使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中国的发展创构出了一定程度上属于自身的理论范式,初步显现了理论的自觉。在范式的创构中,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与中国特殊的政治现实相呼应,为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文化领导权”缔造了深刻的理论斗争武器,而来自底层经验的“学哲学、用哲学”运动则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拥有大众化的表达方式。这既显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现实意义,也表明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发展中重要的语境特征——在思想论争与政治意识形态斗争中孕育出独特的理论形态和研究范式。虽然这一时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获得了自主性探索,但却未能通过追寻经典文本的原初语境、问题意识和理论建构方式获得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完整学术认识,更多地将之视为一种直接呼应中国社会现实的理论体系。这种理解固然展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担当意识,但在教科书体系中并未能把“中国问题”转化为学术问题,未能以学术的方式去加以思考和把握。

经典的现实性与学术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范式转换

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同志所提出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时代要求,恰切地表达了“文革”之后的国家需要。而在此关键历史时刻,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再次发挥了满足国家需要的精神武器作用。1978年中国哲学界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犹如思想的闪电,激起了浩浩荡荡的思想解放潮流,为打破封闭僵化的政治状态而重新确立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奠定了哲学基础。从“真理标准讨论”兴起的这一场思想解放运动,不仅为改革开放奠定了符合时代需要的意识形态基础,而且也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范式转换奠定了坚实的学术起点,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能够以真诚、学术化的方式直面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增强了学术研究的“中国问题意识”。

在推进这一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转换的过程中,新时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顺势而为,积极回应国内外社会实践变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所提出的重大理论挑战,同时立足于当代社会现实并号召“回到马克思”,力求在整体、系统、深入地消化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基础上开创出新的研究范式。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界在面对苏东剧变引发的马克思主义危机、市场经济引发的拜物教普遍化、中国道路崛起引发的全球治理体系变革等重大社会现实时,愈益贴近马克思的问题意识,走进马克思的问题场域,推动了研究范式的转换,实现了从“体系意识”到“问题意识”的转变,彻底打破了传统教科书体系研究范式的垄断格局,充满理论自觉地建构了各自的学术研究范式,形成了多元并存的研究格局。这些研究范式都独具特色,形成了不同的研究进路和研究方式,但它们也有共同之处:在思想特质上注重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典文本的现实性,在研究风格上采取学术化的研究态度。

如果说艾思奇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标志着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创构出了一定程度上属于自身的理论范式,那么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发展便摆脱了苏联哲学教科书体系的研究范式和理论创构初期的模仿特征,显示出以经典文本和社会现实的交互阐释为中心的多元性、学术化的理论范式转换。具体而言,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的转换,是从单一的建立“文化领导权”以掌握群众意义上的哲学教科书体系走向多元的学术化创新过程,同时也是作为思想指南和批判精神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念深刻贯穿于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社会现实的过程。这种范式转换呈现出对经典文本的学术化认知与现实性作用之间的独特关联:一方面,研究者通过对经典文本的学术化探寻拓展了人们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深度与广度,既使得人们能够以理论自觉的方式去追问、理解经典文本的问题意识与论证理路,也使得经典文本自身蕴含的思想力量与当代价值能够被研究者所把握;另一方面,研究者的把握不可能穷尽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内在意蕴,因为研究者虽然在多元化、学术性的研究中力图从各个视角去理解和逼近经典文本,但是经典文本的思想力量是随着社会现实的展开而不断呈现的。

从诉诸经典文本方面来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借助学术化认知来阐明经典文本的内在意蕴时,是在把对于经典文本内在意蕴的阐明方式转化为可以通过学术化的分析加以理解和论证的非教科书体系的研究范式。但相对于经典文本的思想体系,这种研究范式始终是开放的和未完成的,因为即便我们沿着学术化研究范式自觉走向经典文本的思想体系,经典文本中那些与诸研究范式不一致的内容仍有可能被遮蔽甚至退出现代的解释系统。就此而言,研究范式的转换与更新是不断丰富自身和不断逼近经典文本的过程。

从面向社会现实方面来看,虽然对经典文本的深刻理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重要学理基础,因为这种研究首先要沉入到经典文本的问题意识、原初语境和论证理路,也不背离经典文本的基本观点、内在逻辑和理想追求,但是它并不是直接把经典文本的思想体系当作论证问题的出发点和立足点,而是从思想体系中化解出有助于理解和把握社会现实的内容。经历种种范式转换之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一直力求从对经典文本的挖掘中开辟出理解和把握社会现实的新维度,由此来加深对社会现实的洞察与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改革开放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把哲学教科书体系的权威性研究范式转换为对经典文本的多元性探寻的学术化研究范式,并非意味着其转换否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权威性;相反,这种范式转换之所以成为必要与必然,恰恰是因为它认为只有通过多元性的探寻、学术化的认知才能深刻理解经典文本的内在意蕴,才能避免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孤立化和程式化,并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精神融入中国语境和中国经验,形成具体的关于中国问题的理论意识,最终支持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权威性。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理论取向与历史责任

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发生的范式转换,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面对和审视“中国问题”与“世界问题”的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学术生命力,也是70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与发展的重要学术成就。但范式转换仍然面临着诸多艰巨的任务,需要进一步优化升级,特别是在新时代语境中,习近平所提出的“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不懈奋斗”的历史使命,最充分地唤醒和表达了改革开放四十年后中国社会的“中国问题意识”,也标明了走在范式转换途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理论取向与历史责任。

“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为中国道路的文明自觉和价值理想,必然需要一种为应然的社会状态进行辩护的规范性哲学理念的支撑,这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规范性取向不仅成为可能,而且十分必要。虽然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于风起云涌的革命时代,时代境遇使其理论取向更多是以批判社会现实的不合理之处以揭示出改变世界之道,故而规范性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传统中一定程度上受到遮蔽。但在实现民族复兴的价值理想中,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如何思考中国道路的超越性使命,如何为中国人寻求安身立命的正当性根据,甚至如何对具体社会实践中的物化和短视化问题予以清醒反思和深入剖析,都有赖于对自身理论的规范性向度进行更为深刻的揭示与阐发。

从学术研究的现实背景来看,与近代以来国势衰落的大变局相比,当代中国正处在实现民族复兴的关键时期,“中国问题意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构成了文明论上的挑战。这个挑战要求研究者首先依据中华文明中的社会主义实践,面向中国社会发展的现实逻辑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和范式转换,同时必须摆脱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外来”定位和“他论”思维,摆脱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问题”之间一向表现出的主从关系,从而立足于中国道路的文明价值来建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这种研究范式不是简单地把“中国问题”当作马克思主义普遍性的本土化所产生出来的某种特殊问题,而是通过对中国道路的哲学阐释重建中华民族的文明理想,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揭示出中国道路的世界历史性意义。

从“古今”的历史发展角度看,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传入中国,主要是作为认识、批判和指导中国社会发展的革命学说,为解决近代以来的“中国问题”提供先进的理论武器。但从“中西”的文明交融视角看,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送来”的理论学说,其在中国的接受、传播与研究不是“单向度”的,其在中国的发展也不意味着中国文明主体性的消泯与丧失,反而是经过一个多世纪特别是新中国70年来的系统整理与消化吸收,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与中国文明、中国实践的融合会通中逐渐形成了具有文明自觉的“中国化”研究范式。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实社会生活的结合,不仅改变了中国社会而造就了独特的中国道路,也改变了自身,使其开始探索基于中国文明主体性的学术研究范式。这种学术研究范式从经典文本的丰富内蕴中汲取思想力量,但始终把“中国化”提高到以文明自觉的方式走向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必须能为中国道路、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提供意义解释与价值引领,从而塑造一个具有整全性的文明世界,使得中国道路在经济空间上获得自我认同,同时在政治空间、文化空间和价值空间上获得肯定自身意志的文明主体性。

中国道路不仅具有自身独特的文明主体性,而且在同其他国家发生历史性关系中展现出某种普遍性价值和发展道路魅力。构建属于中国文明自身和体现“时代精神之精华”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放弃普遍性价值的界定权和对中国道路的普遍性意义的揭示。恰恰相反,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中国问题”与“世界问题”以及“本土问题”与“全球问题”始终是世界历史进程中紧密交织在一起的社会现实,因而既需要从中国道路的文明主体性视角去透视世界历史的发展,也需要从全球化的视野来审视中国道路的普遍性意义。特别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时代,相互的透视与审视必然成为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历史责任,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不仅要成为具有文明自觉的“中国化”范式,而且要面向全球化的实践敞开,围绕世界历史进程中凸显出来的社会现实进行全方位的哲学反思与阐释。这将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转换,它将在“中国道路”身上充分阐明和呈现出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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