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夏天

2019-11-20 03:57王学全
夜郎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兰州黄河

王学全

当明媚的阳光走上黄土高原,走到农历四月中旬的时节,兰州的夏天便到了。

这座城市坐落于中国西北两山夹一河的平野峡谷之中,周边方圆百里以外都是黄土梁、黄土峁,荒山秃岭和深沟大壑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迭峦起伏,纵横交错。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每当夏天来临,就在这干旱荒芜的黄土高原中部,兰州却豁然呈现出妩媚的温柔与灵秀。城外两山映带,林泉幽静,山花烂漫;城内绿树成荫,垂柳抚岸,草长莺飞;黄河在南北两山的相望中,自西向东静静地流过,载着宽厚和柔情,映着蓝天、映着白云。满城皆在山青水碧绿树鲜花中,恍如桃花杏雨满江南。

是黄河滋养了兰州夏天的温柔与灵秀,万里黄河流经大半个中国,从一座城市中间穿过的唯有兰州。这里的黄河不宽,河水四季都是平涌而下,没有汹涌澎湃的张扬。黄河两岸生长的多是柳树,一层层拥簇在河岸,垂下的万千枝条在微风中摇曳,春天还是鹅黄淡绿,夏天就变成了翠绿浓荫。染绿两岸的柳烟中,还有花朵成串、洁白芳香的古槐树,曲美隆虬的枣树,四季长青的塔松。靠近河边的是浓密的芦苇,乍暖还寒时节,尖尖的头角便无声地挣扎出泥土,给城市带来了最早的绿色,现在却是芦花荡漾,一穗穗麦黄色的花絮,等待着秋天的飘扬。黄河中有泥沙冲积成的沙洲,冬季的荒滩,夏天丛生着柳树、芦苇和菖莆等,草丛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周围栖息着快乐的水鸟,野鸭野雁载波戏耍,时有鱼儿浮出水面。当每天的太阳从黄河的一头缓缓升起,又从黄河的另一头慢慢落下的时候,兰州便像一幅变幻的山水画卷。

夏天的早晨,太阳是从蜿蜒黄河的远处缓缓地升起来的,不同于海上日出,兴高采烈地浮出水面,光芒万丈;也不同于泰山顶上的云蒸霞蔚,五彩斑斓。这里的太阳是谦和的,透过薄薄的雾霭,和蔼从容地普洒着朝霞,将高楼林立的兰州笼罩在淡蓝色的薄雾中,将黄河映照得波光粼粼。到了中午,太阳没了温和与文静,转眼间就高亢起来,明晃晃的在天空中发出刺眼的光芒,艳阳高照下,浓密的白杨树叶闪耀着斑驳的光亮,万物都被灼烤得无精打采。待到残阳从远山西下,晚霞满天,笼罩在桔黄色氤氲中的兰州,显得宁静而安详,黄河水波光滟潋,南北两山在斜阳下泛着一层鲜亮的余晖,两山顶上的文峰塔和三台阁隔着盈盈一水,遥遥相望。

兰州北边绵延起伏的是白塔山,高处有座七层的文峰塔;南边横亘着秦岭的支脉皋兰山,山顶独耸着三层四角构翘的三台阁。古书上讲,文峰宝塔只能建在龙凤呈祥的风水宝地上,并且要逆着河流之往迎风接水,目的是镇住宝地紫气勿使他移,主当地出文人高官。古书也好,传说也罢,这块土地上确是走出了当今中国的不少达官显贵,这使人油然联想到延安延河边的宝塔山。站在白塔山顶举目南望,一座铁桥横卧黄河上,把南北两岸连在一起。铁桥建于清朝末期,每个铆钉、每根铁条都是在德国制造的,运抵天津港,再辗转至兰州。2010年,负责铁桥设计的德国公司给兰州市政府致函:铁桥使用已整百年,公司不再承担责任。关于三台阁,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听闻此山是龙脉,怕日后出现龙种,动摇朱家江山,于是便命术士在此设坛做法,定名为“伏龙坪”,以斩断后患。现在黄河上建有一座斜跨吊桥,三台阁不偏不倚正好居中,说是要把龙气由三台阁沿着斜桥引入城中。不管是真实的历史,还是传说的故事,都在兰州人的记忆里留下雪泥鸿爪或隐或现。

兰州古时候水草丰美,是羌、戎游牧之地。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写到:“天下富庶之地无出于陇右”,这块富饶的土地也是众多华夏民族的集聚之所,汉、匈奴、鲜卑、吐蕃、回鹘、党项、回、藏等民族,都曾在这里繁衍生息。明洪武初年,朱元璋将自己的14子朱英分封为镇守西北的藩王,开始大规模屯田移民,抗日战争期间和解放初期的三线建设,又有大批移民迁居这里,各种文化也交融在这里。儒、道、释、伊斯兰、还有天主等教旨在这里都广有虔诚者,各式风格的寺、庙、观、院、教堂等映现着兰州古朴沧桑的历史踪迹。鼎盛的香火、肃穆的礼拜和悠长悦耳的唱诗,又使兰州增添几分肃穆的祥和。每个周日的上午,黄河岸边会举行放生仪式,身披袈裟的住持带领衣着海青的居士和普通信众,顶礼膜拜,颂经说法。在香烟袅袅、梵音回荡和木鱼声声中,鸟儿飞上了天空,鱼儿回归了黄河。众生合十,沉浸在“佛心无求照大千,心中有佛自安然”的满足中。长期的民族融合和地区间的广泛交流,更使得这里的男人古朴如树,女人娇艳如花。

兰州的男人面色古铜泛红,许多长有络腮胡子。兰州的女人皮肤白皙,不少都是卷毛头发,喜欢打扮,只要离开家就一定要浓妆艳抹,即便是去农贸市场买菜。男人厚重倔强,女人时而温柔如水,忽又大胆泼辣,都能喝酒。酒桌上,男人一般都是憨憨地坐着喝酒,话不多,微微一笑,端起一杯酒就干了。女人们可不同,刚一落座,就大大方方地成了主人,张罗着点菜点酒。和娇羞的江浙小女子们不一样,即便不能喝的,前三杯她们也一定会端的。擅长劝酒,往往都是自己先喝了,然后忽闪着眼睛看着你,一声长腔长韵的“大-哥-”,常常会让客人不知所措,当然也就满脸通红地一饮而尽。等到酒过三巡之后,男人们才一扫沉闷,挽起了衣服袖子,扯大嗓门,伸长了脖子,脸对着脸,边唱边喊地划起了兰州拳:一心敬你,哥俩好啊,四季来财……,样子好像两只战斗中的公鸡。这时的女人如果插话,等待的是“婆娘,驾一边呆着去!”,女人只好识趣地咕囔一句兰州土话:“半蔫汉”(残疾或傻子)。然后则聚坐在一边,低声细语地交流回家对付男人的经验,表情很私密,尽管关系一般。兰州人好酒,酒至酣处,要喝到三更灯火,月影西沉,才步履蹒跚地回家,路上又盘算着早晨到哪家牛肉面馆去吃碗拉面一解宿醉。

外面世界对兰州了解最多的,可能唯有牛肉拉面。清朝末期一个叫马保子的回族人,把煮过牛羊肝的汤兑入牛肉面,其香扑鼻,爽,醒胃,引来食客摩肩接踵,至今闻名全国。好的牛肉拉面,一定是汤色清气香、萝卜片洁白纯净、辣椒油鲜红漂浮、香菜蒜苗新鲜翠绿、面条则柔滑透黄。牛肉面是兰州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几乎兰州的每条街道上都有名号不同的面馆。即便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温度也挡不住兰州人对面的渴望。

从大早晨开始,面馆内外便清香四溢,人头攒动。兰州人不很讲究吃相,常常蹲在马路边,唏溜唏溜即刻下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兰州拉面这道美食比较奇怪,只要离开这座城市味道就大不一样,而兰州人的思维也比较独特,几家老店尽管食客络绎不绝,每天都排起长队,但店主不扩店面,也不设分店。据说遍布全国的“正宗兰州牛肉拉面馆”,没有几家是兰州人开的。为什么?答:太累。这使人想到逍遥的庄子“乘物以游心”!可茫茫人海,熙熙为利来,攘攘为利往,有谁不是心为物所累呢?生活在这个红尘滚滚、物欲横流的世界,我们的心能游多远呢?

这里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人类始祖伏羲、女娲在这里“一划开天”,龟马负图献书,八卦图肇始了中华文化。周易64 卦起于“乾”(天)、“坤”(地),了于“既济”(完整)、“未济”(不完整)。一代又一代兰州人浸淫在古老文化的深邃中,对“天地人”有自己的理解,对历史和人生有自己的认识。他们的祖祖辈辈在莽莽的黄土上求生,习惯了走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幸福在心不在境,活在当下是伟大的智慧,也许是无奈,但千百年来已融入他们的血脉。今天的兰州人有时也彷徨,面对落后地区等好奇的疑问,兰州人会微笑着回答:“我们那里啊,骑着狼、放着羊,揣着牛腿当干粮,肩上抗着猎枪,书包挂在枪口上,牛车满大街,骆驼一行行”,但你会发现,那瞬间的微笑中会掠过一丝回避和失落。而当说到瓜果时,兰州人的脸上洋溢着香甜。

夏天的兰州,空气是带有果香的。小贩们肩挑手提,把瓜果五颜六色的清香送到大街小巷。这里温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特别适合瓜果类生长。青白石的白兰瓜、安宁的白粉桃、七里河的蛇果、永登的红提葡萄、榆中的油桃、红古的木瓜,刘家峡的草莓、皋兰的红枣……最有名的是清香四溢的白兰瓜,早年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访兰州,把从美国带来的甜瓜籽留给了兰州,余香飘逸至今。

兰州夏天之印象,最让人惬意的当属黄河风情线。十里滨河两岸,汉白玉雕砌的栏杆,碎石铺成的匝路,在鲜花垂柳的掩映中,坐在桌子边的是喝茶、喝啤酒、打扑克牌的;站在空地上围成一圈的,是自娱自乐唱歌的、跳舞的;蹲在地上的是卖书、卖字画、卖野药的;挎着篮子四处走的,是卖水果、小吃的……最热闹的是唱秦腔,爱好者在枣木梆子、板胡、扬琴、二胡等乐器声中,扯开嗓子,大吼大叫,以至于青筋毕露,面红耳赤,喊到撕心裂肺时,围观的人群情激昂,一边点头,一边叫好,一边随着一起吼叫,同时脸上洋溢着通体舒泰,好像真的一吼解掉了千古愁。从早晨到夜晚,这里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好像每个人都没事干,闲得自在轻松,没有近愁也没有远忧,都在释放内心的快乐。从清末左宗棠上书朝廷“陇中贫瘠甲于天下”至今,这里始终处于“人一之,我十之”的艰苦奋斗之中,望流沙滚滚,叹黄河日落;常言道,人生不足百,常怀千岁忧。乐从何来?无论是孔子的天命,老庄的无为,还是理想的追求,古往今来,对幸福的理解的确是个问题。

当高楼大厦霓虹闪烁、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的时候,高原气候的温差一扫中午太阳的火辣燥热,兰州夏天的夜晚空气干爽,清凉宜人。祖国山河处处秀丽,各美其美,但夏天的兰州是中国避暑纳凉的美景盛地,空调在这里没有市场,夜晚睡觉是需要盖上薄被子的。月明星稀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兰州人,依然不急不忙地重复着生活,有时徜徉在黄河岸边,感受宽厚与从容,或者漫步于市井里巷,消遣着闲暇时光。遇见熟人时,他们一定会说那句兰州方言:“好着哩吗!到哪塔坐一会,走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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