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霜(中篇)

2019-11-21 06:56辛酉
鸭绿江 2019年10期
关键词:神医小伙子

1

2003年10月24日这一天是霜降节气。早上不到五点,老邹就醒了。同一房间里,其他床位上的人仍在酣睡,各种节奏的鼾声此起彼伏。

老邹已经在这个三块钱一天的小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他属蛇,刚好五十岁,是一个种甜菜的农民。甜菜的收购价格是一块钱一公斤。每天交房费的时候,老邹都会在心里默默叹息,四公斤甜菜就这么没了。这多出来的一公斤甜菜钱,是老邹付给旅馆老板的“广告费”。

老邹起床后去水房洗了把脸就离开了小旅馆。小旅馆大门旁边的墙上贴了一张寻人启事,不知被谁撕去了下面的一半,只剩“寻人启事”四个大字和印着一个小女孩黑白照片的上半部分还留在墙上。

“谁手这么贱!”

老邹皱了皱眉,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转身走进小旅馆。少顷,他两手捧着一张完整的寻人启事返回,寻人启事的背面满满地糊了一层厚厚的胶水,被老邹贴上墙后,不仅覆盖住原先那个只剩一半的寻人启事,还从四边溢出不少胶水,弄得老邹满手都是。

老邹一边对搓着双手,一边注视着那张寻人启事上的文字:寻人启事,邹树菊,女,小名满月,1978年农历八月十五出生,家住黑龙江丰水县邹家庄,于1983年5月8日在自家院内失踪……

邹树菊是老邹的女儿,这些年来,只要老邹出门到外地办事,都会带上几十份寻人启事。这次也不例外,小旅馆老板本来不让老邹在旅馆门口贴,但禁不住老邹一再恳求,外加一天一块钱的“广告费”,才勉强同意了。

重新贴完了“广告”,老邹直奔老黑山而去。自从三天前在老黑山上仅存的一棵有百年以上树龄的刺楸树下找到那个宝贝后,老邹每天吃过早饭都要上山巡查。午饭后再去一次,晚饭后还会去一次。在老邹的家乡黑龙江丰水县邹家庄,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下霜了。可是老黑山地处辽南地区,下霜时间要晚一些。老邹来的这个星期,早晚的温度始终在零度以上。

农民对天气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老邹心里清楚,随着每天最低温度逐渐接近冰点,下霜时间就在这一两天内。他有点等不及了,此时的他格外担心那个宝贝会被别人拿走。老邹原本是准备去小旅馆附近的油条摊儿上吃早饭的,但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直接上山。

小旅馆和老黑山相距不远,走五分钟就来到山脚下。按照街坊胡神医的说法,曾经的老黑山,满山都是百年以上树龄的刺楸树。日本人占领东北那会儿,为了修铁路、建厂房,从老黑山上砍伐了大量刺楸树,使百年以上树龄的刺楸树数量大为减少。由于刺楸树也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多年来不断有人私自上山偷伐。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时候,山上百年以上的刺楸树已经屈指可数了。老邹来到老黑山后发现,山上的刺楸树虽然数量可观,但以小树居多。老邹用了整整四天时间,把老黑山翻了个遍也没发现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刺楸树。后来,老邹终于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旁边找到一棵,并且在树下发现了宝贝。

清晨的老黑山被一层薄雾笼罩,空气中氤氲着泥土的芬芳。老黑山不高,老鄒爬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来到半山腰。和前几天不同的是,这次老邹的脚步有些沉重,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他担心有意外发生,宝贝会被人拿走。好在到了那棵刺楸树下,老邹看到宝贝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宝贝是一株通体青褐色的蘑菇。蘑菇的菌盖很大,边缘微微翘起,看起来像个荷叶,“荷叶”上有两个对称的像龙角一样的凸起,故而得名龙菇,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中药材。老邹听胡神医说,在中国,只有辽南地区的山上有这种龙菇,而且它只生长在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刺楸树下面。

老邹临来的时候,胡神医还特别叮嘱过他,龙菇只有过霜才具药性,也就是说只有被霜打过的龙菇才能入药。否则,它和其他的普通蘑菇没有什么两样。老邹牢牢地将胡神医的话记在心里,这三天来一直按捺住心中迫切的心情,等待下霜那一天到来。

老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落在龙菇上的树叶和杂草捏掉。他的动作很轻,仿佛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能碰醒熟睡中的婴儿一样。其实这对老邹来说是一个比较纠结的问题。按理说,为了避免龙菇被别人发现,他应该找东西将它覆盖住。但真若如此,一旦下霜,龙菇就无法充分过霜了。老邹必须让其充分暴露在空气之中,每天不得不提心吊胆的。

过了一会儿,老邹的两条腿蹲得有些麻了,不得不慢慢站直了身子,等两条腿缓过劲儿来后才转身离开。

老邹刚走了没几步,就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侧耳辨听。确定是人的脚步声后,他连忙猫着腰闪身躲到一旁的巨石后面,不时探头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窥视一眼。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短粗的年轻小伙子出现在老邹视线里。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后背了一个黑色大书包,一边走一边低头四处寻摸着什么。

莫非遇到了同道中人?想到这儿,老邹不由得心下一紧。但是他更担心的是,那株龙菇会被小伙子发现。

小伙子一点一点地向那棵刺楸树靠近,老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提到嗓子眼儿,两条眉毛渐渐拧到了一起。最终,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小伙子在龙菇前驻足后,迅速卸下身上的书包,从中掏出一张纸来,然后蹲下身子,将手里的那张纸伸到龙菇旁边比对了一下。旋即,小伙子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不停地挥舞双拳,忘情地欢呼着,仿佛运动员得到了世界冠军一样兴奋。

小伙子欢呼完了,再次俯下身子向那株龙菇凑近,左手直接伸向龙菇。老邹情急之下,倏地从巨石后面跳了出来,同时大喝一声:“住手。”

小伙子被吓得一个激灵,伸出去的左手也自动缩了回去。趁小伙子愣神儿的间隙,老邹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推开小伙子。他挡在小伙子面前,用自己的身体将小伙子和那株龙菇完全隔离开。

“你干啥?”老邹质问道。

小伙子刚被老邹推了一个趔趄,还在发蒙,嘴唇开合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小伙子随即扬起右手上拿着的那张纸,老邹定睛一看,纸上赫然印了一株龙菇的彩色照片。

老邹确定,眼前的小伙子是同道中人,但嘴上还是问道:“小兄弟,你知道这是啥吗?能干啥用?”

“这是龙菇,是一种药……”小伙子刚说到“药”字时,停顿一下。他在这个时候也彻底回过神儿来,“……龙菇是一种食物。”

小伙子突然改口明显是在耍小聪明,老邹断定,这个小伙子只是一个按图索骥的外行。

老邹撇了撇嘴,不屑道:“你刚才要是把它摘下来了,它还真就是一种食物。”

小伙子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老邹,一脸茫然,好半天才又开口道:“大叔,你让开,俺要摘了它,是俺先发现它的。”

“小兄弟,你别瞎搞。它只有被霜打过,才是药材。”老邹眉头紧锁,板着脸说道。

小伙子怔了一下,蛮横地道:“俺不管什么霜不霜的,是俺先发现的,俺现在就要摘了它。”

小伙子说着就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去扒拉老邹,想把老邹推开。

老邹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杵在原地纹丝未动。老邹严肃道:“要说谁先发现的,那也是我先发现的,我三天前就发现它了。”

“那你三天前怎么不摘了它?”小伙子追问。

“我刚才说过了,它只有被霜打过才是药材。这三天我一直在等着下霜呢。”老邹争辩道。

小伙子不甘心,又朝老邹冲了过去。老邹也不甘示弱,在小伙子近身的一瞬间,猛地伸出双手狠狠地推了小伙子胸口一把。小伙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不致摔倒。

老邹身上穿了一件旧的卡蓝布中山装,是当年结婚时专门到县城花三块五毛二分钱定做的。此时,他将衣服的两个袖子撸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

小伙子并没有畏惧,再次勇敢地迎了上去,和老邹怒目相向。双方剑拔弩张,一场男人间的较量一触即发,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二人在胶着中对峙,却谁也沒有贸然动粗。

老邹不想先挑起战争,但是,如果小伙子硬来的话,他决不会客气,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与之殊死一战。小伙子梗着脖子瞪着老邹,心里掂量着双方的实力对比,自己虽然年轻,但个子矮,身形也相对削瘦,面前这个身材魁梧的老头一看就知道是个庄稼汉,身上有一把子力气,一旦真动起手来,自己很可能不是对手。所以小伙子十分清醒,采取了以静制动的策略。

二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好半天,谁也没有退缩。老邹在气势上要更胜一筹,他将双手握拳,擎到胸前,像个拳击手一样,又像是一只在危险面前翅身炸裂的螳螂。

渐渐地,小伙子有些泄气,整个身子也松弛下来。这些自然被老邹所洞察,他赶紧趁势劝道:“小兄弟,为啥非得在这一棵树下吊死?老黑山这么大,你再到别处寻寻看。”

老邹的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小伙子最终悻悻而去。老邹长舒了一口气,但知道危机并没有解除。他判断,小伙子很可能再回来。

老邹深深地意识到,在正式下霜之前,他必须24小时全天候守在那株龙菇前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可是,这看起来却是一个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老邹的肚子早就咕咕作响了,他十分后悔,早上应该吃点饭再上山就好了。但是老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被动地守在那株龙菇前。

老邹盘腿在那株龙菇前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从肠道传来一阵便意,遂起身来到巨石后面解决问题。刚蹲下身子,老邹就觉得这个地方离龙菇有些远,万一有突发情况,想补救都来不及。于是,老邹又提着裤子来到小伙子刚才离开走过的草地上。这样就安全多了,小伙子即使折回来,老邹也能及时发现。

片刻之后,草地上多了一摊金黄色的屎团。由于事先没有准备,老邹不得不在地上随手捡了几片落叶将就着擦了擦屁股,然后信手胡乱抓了一把野草盖到那泡屎上。

老邹拉完屎后,又回到那株龙菇前坐了下来,久久地望着那株龙菇出神儿。这种枯坐特别无聊,为了打发时间,老邹不得不让自己的脑细胞活跃起来。那株龙菇在老邹眼里慢慢变成了娘的脸,进而又变成媳妇的模样,最后出现的是女儿满月的面庞……老邹也顺着这个思路,回忆起了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眼前这株龙菇前的。

2

二十年前的5月8日是一个星期天,老邹和媳妇一起去集上买化肥。临走前,五岁的女儿满月央求着要跟着一起去。老邹也想带孩子一起去集上,可媳妇嫌带着孩子采购不方便,把满月留在了家里由老邹娘照看。不承想,老邹娘上了一趟茅房回来后发现,独自留在院子里玩耍的满月不见了踪影。

后来,村长发动全村人一起出去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满月,很多人都说满月肯定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满月就这样消失在了老邹一家的生活里,可老邹的厄运却才刚刚开始。先是苦寻女儿无果的媳妇承受不住精神上的打击跳河自尽。紧接着,老邹被查出得了肺癌,已是晚期。万幸的是,老街坊胡神医用祖传秘方拯救了老邹的生命。

胡神医的药很特别,是一种贴在后背上的外用药。由多种药材打磨成粉末状,再配上五十五度的玉米酒搅拌在一起,最后像贴饼子一样贴到患者的后背上固定好。三个小时后等药饼里的酒精蒸发干净了,就把药饼解下来再重新倒入一定比例的五十五度玉米酒搅拌。患者要每隔三个小时换一次药,而且一天24小时都要将药饼贴在后背上,十分遭罪。

老邹背了整整两年药饼才将肺癌彻底治好,这个过程可苦了老邹娘。两年的时间,天天给老邹换药、上药,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不仅累弯了腰,两个手掌也不知道被酒精烧掉了多少层皮。此后,娘儿俩便相依为命,勉强过活。直到2002年冬天,老邹娘也被查出得了肺癌。

起初,老邹自以为有胡神医在,娘的病保准能治好,大不了自己辛苦点,给娘换两年药。他还寻思着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报答报答娘。谁知,胡神医的药用在老邹娘身上,虽然病情暂时控制住了,却迟迟不见好转的迹象。老邹对此大为不解,胡神医后来道出了实情。原来药里缺了一种最关键的药材——龙菇。

世事难料,时过境迁。老邹当年用药时,龙菇还十分常见,到了2003年,却变成了珍稀药材,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老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娘坐以待毙,按照胡神医的指点,只身一人跋山涉水,到老黑山来碰运气。胡神医交代过,只要能采到一株过了霜的龙菇,老邹娘的病就一定有救。老邹是幸运的。不过,幸运的老邹眼下却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尽管已经吃饱饭了,但小伙子坐下来后还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包方便面啃了起来,并且嘴里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少顷,方便面啃完了,小伙子又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拼命喝了两大口,喝完后立即张开嘴巴,两声响嗝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小伙子的举动对老邹来说,无疑是一种感官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折磨。在小伙子有意识地不断“启发”下,饥渴越来越频繁地挑动着老邹脆弱的神经。他有些撑不住了,不过,他自有办法来应对。每一次饥渴侵袭时,他就让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脑海里。只要一想到老娘,老邹的身体里就会自动分泌出无穷的动力来。

小伙子这边嘴上一直没闲着,不停地吃着喝着。老邹那边脑海里不断闪回着老娘的形象。双方进行的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小伙子一边吃着一边密切注视着老邹的一举一动。这情形有点像很多年前小伙子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画面:一头老黄牛已饿得奄奄一息,一只秃鹫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待着老黄牛死亡的那一刻到来。

想到这里,小伙子蓦然回忆起,当初是和秀欢一起看的《动物世界》,现在自己和这个老头争龙菇,也是为了能和秀欢一辈子在一起。他眼前立即浮现出秀欢那张俊俏的脸,小伙子两个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的信心更足了。

就在这时,小伙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老邹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继而又连续抖动了好几下,最后整个人栽倒在一边。

小伙子连忙放下手中的一盒饼干,起身来到不省人事的老邹跟前。只见老邹的头上和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小伙子凭直觉判断老邹八成是低血糖了,心中不禁暗喜,这正是拿走龙菇的好机会。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个外行,龙菇过没过霜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可那些收药材的都是内行,一旦被发现龙菇没过霜,自己不仅白忙乎一场,老头万一有个好歹,自己麻烦更大。不如自己先做个好人,取得老头的信任,再争取平分卖龙菇的钱。

打定主意后,小伙子迅速跑回自己刚才的位置,一手抓过放在草地上的那瓶喝过两口的可口可乐,一手拿起那个大书包,随后返回到老邹面前。小伙子将老邹扶起后,将其上半身靠在大书包上,然后赶紧让可乐的瓶盖拧开,一只手扒开老邹那快要皲裂的嘴唇,另一只手将瓶口送到老邹嘴边,瓶子里的可乐缓缓进入老邹的口中。

片刻,老邹恢复了意识。在清醒的一刹那,老邹霍地坐直了身子,两道锐利的目光直接射向那株龙菇,在确认那株龙菇完好无损后,才松了一口气。

小伙子已经猜到了老邹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道:“俺可不会乘人之危,俺没那么不要脸。”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自己的东西气哼哼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重新坐下来。

老邹的口腔里还残存着可口可乐的味道,知道是小伙子刚才帮了忙,遂朝着小伙子的方向道了声:“谢谢哈。”

小伙子把头扭向一边,继续佯装生气,没搭理老邹。

老邹见状,又用十分友善的口气问道:“小兄弟咋称呼,今年多大了?”

这次,小伙子回应了,“俺叫冯涛,今年二十二。”

“虚岁还是周岁?”

“周岁。”

“噢,属鸡的,81年生人。”

冯涛点着头说道:“嗯。大叔,你贵姓?什么地方人?”

“我姓邹,从黑龙江丰水县邹家庄来的。”

老邹和冯涛你一言我一语地隔空闲聊了起来。

“小冯兄弟是啥地方人啊?”

“河北曲山县。”

“咋跑老黑山这儿采药来了?”老邹不解地问道。

冯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俺家有个远房亲戚住在这边,早些年借了俺家两千块钱一直没还。俺二姐最近得了心脏病,得用一大笔钱做手术。俺娘让俺过来找那个亲戚要钱。结果俺到了这儿才知道,那个亲戚前年就去世了。钱没要到,俺就准备回去,结果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集市上瞎溜达时,路过一个收中药材的地摊。上面全是各种药材的照片和收购价格。听那个摊主说,龙菇以前在老黑山上有的是,最近几年才绝迹。俺就跟摊主要了张龙菇的照片,寻思着上这儿来试试,没想到还真遇到了。”

“小冯兄弟,不瞒你说,叔也是有难处……”老邹愁眉苦脸地说道,将自己的处境和盘托出,“……我现在缺的就是这株龙菇,这株龙菇就是我娘的命。要不然,我一定和你平分那五万块钱。小冯兄弟,你和叔不一样,你缺的是钱。但话又说回来了,寻钱的路子多的是,你又年轻,再寻寻别的法子行不?”

话说到最后,老邹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和冯涛商量。

冯涛面露难色,嗫嚅道:“大叔,俺也难啊!说句实在话,俺但凡是有点有别的法子,都不會在这儿和你争这株龙菇的。你说的话不假,俺只是缺钱,但俺缺的是急钱,俺二姐的心脏病挺严重的。大夫说得赶紧换什么瓣膜,要不然俺二姐就没命了。可做那个手术得七八万,俺家是农村的,没有医保,全得自费,一个农民家庭一下子上哪儿弄那么多钱!俺二姐现在就躺在医院里等着俺拿钱救命啊!”

冯涛的一番话说得不仅入情入理,还特别诚恳。老邹不由得对冯涛心生怜悯,却也无能为力,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好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冯涛说的不全是实话。

冯涛的二姐确实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心脏里的四个瓣膜需要全部置换。由于费用太高,冯涛家负担不起,只能先换两个。手术已经做完了,花了将近五万块钱,不仅把冯涛家的家底掏了个空,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冯涛和同村的姑娘秀欢相好多年,早就定了亲,两家原本商定,等冯涛到了能领结婚证的年龄,就拿着彩礼钱去秀欢家将秀欢接走。

秀欢家开出的彩礼钱是三万,冯涛和爸爸这两年一直在城里打工,本来彩礼钱已经攒够了。谁知冯涛二姐这一病,钱全都搭进去了还不够。为此,秀欢家放出话来,明年元旦之前,如果冯涛家拿不出彩礼钱,这门亲事就算拉倒了。眼瞅着时限马上就到了,冯涛急得火上房,想尽一切办法筹钱,却没有任何进展。

冯涛见老邹这边没动静了,也无话可说。场面在窘迫中重新归于平静,但是气氛却比之前还要紧张。看来在那株龙菇前,老邹和冯涛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他们二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两人彼此之间又开始了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知不觉中,太阳偏西了。阵阵秋风吹来了凉意,山上本已泛黄的各种植物被掩映成炫目的金色,在秋日下摇曵着身姿,闪闪发光。形势对老邹来说越来越被动,这从他和冯涛小便次数的对比上就能看得出来。冯涛中午回来后就已经尿了两次尿了,而老邹因为一直没怎么喝水,一次也没尿。身体里唯一有机会转化成尿液的一点体液,也在那次昏厥中以汗液的形式离开身体。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冯涛在一番大吃二喝之后,悠闲地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从冯涛鼻孔里喷射出来的烟气,顺着微风慢慢飘向老邹那边,还没等飘到老邹身边,就被空气稀释得无影无踪。但是,老邹却是切切实实地闻到了烟的味道,这促使他强打起精神来。脑海里再次闪现出老娘的脸,老邹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决不能放弃。

夜幕慢慢降临,刺楸树周围不时响起鸟鸣、虫鸣,唯独一直没人说话。随着夜色加重,气温骤然走低。这和老邹提前关注到的天气预报相吻合。老邹坐在草地上的体感温度似乎已降至冰点之下,等到了下半夜还会更冷。看起来真的要下霜了,可是老邹却高兴不起来,和饥饿、口渴相比,寒冷才是此时的他要面对的最大敌人。而不远处的冯涛为抵御寒冷,已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件旧军大衣穿在身上。冯涛的大脑一直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经过反复演练,他已经盘算好了一套对付老邹的方案。

黑暗中响起了冯涛的声音,他不失时机地开口了。

“大叔,天儿越来越冷了,你穿得那么少能扛得住吗?到明天早上,就算你不吃不喝饿不死,也肯定得被冻死,不如……”冯涛故意停顿下来,显然是想让老邹知难而退,同意和他分享那五万块钱。

老邹铁青着脸站起身来,面朝冯涛的方向站定。尽管眼前黑乎乎一片,并不能看清冯涛的面部表情,但老邹猜测,冯涛此时一定是一脸得意,等待着老邹的投降认输。

老邹不想认输,也不可能认输。但是,如果不认输就意味着死路一条。俗话说“穷则思变”,老邹非常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这么耗下去自己必输无疑,必须想办法扭转不利的局面。

老邹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却又犹豫不决。因为这个好办法需要借助谎言来实施。老邹这个人实在了半辈子,从没撒过谎,从小娘就教育他:“做人要诚实,骗人遭雷劈。”但是眼前的形势,又由不得他考虑太多。万般无奈之下,他一咬牙,忽然朗声大笑起来。这笑声来得非常突然,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冯涛吓了一跳,心里有点发毛,很好奇老邹接下来要干什么。

大笑过后,老邹故作轻松地问道:“小冯兄弟,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拿到这株龙菇就真能换到五万块钱吗?我问你,你碰到的那个收中药材的人是不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六十多岁,秃瓢,一脸麻子。”

闻听此言,原本也是盘腿坐在草地上的冯涛眉头微蹙,迅速站了起来向老邹走了过去,“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止这些呢,我知道的多啦。我还知道那个小老头姓魏,对不?”老邹问道。

冯涛懵懂地应了一声:“对呀。”

“实话告诉你吧小冯兄弟,你跟老魏头要的那张龙菇的照片就是我给老魏头的。我让他也帮着我找龙菇,还答应他如果真找到了给他五万块钱。其实我是骗他的,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这次出来,身上总共就带了不到两千块钱。所以说,就算你得到了龙菇也拿不到五万块钱的。”

老邹的一席话令冯涛呆若木鸡,惊大的嘴巴好半天都没合拢上。他感到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老邹话里的许多细节和实际情况都能对应上。不过,冯涛的脑子灵光得很,反应也快,迅速找出了老邹话里的破绽。老魏头在给冯涛那张龙菇的彩色照片时,曾随口说过,照片是老魏头在五年前自己亲自照的。这和老邹刚刚的说法有出入。

但是,冯涛没动声色,立即在心里调整了应对方案。片刻之后,冯涛猛然扑通一下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凄厉的哭声回荡在空旷幽静的山谷中。

老邹心里堵得厉害,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他误以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了,冯涛认输了。

老邹的确跟那个收中药材的老魏头见过一面,不过是向其求购龙菇。老魏头手头上并没有龙菇,当然了,即使手上有,老邹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买。

“俺媳妇的命怎么那么苦呢!来俺家后净遭罪了,没享过一天福……”冯涛 貌似悲悲戚戚地哭诉着。

老邹有些于心不忍,想安慰冯涛,又不知道该说啥好。

冯涛表现得很难过,哭诉时断时续:“俺俩摆完酒席后,她就总喊着喘不上气,特别是下地干活儿的时候。刚开始俺娘还说她偷懒,后来去县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得了大病……一听说做手术要花好几万,俺媳妇马上就说不治了,俺答应她,拼了命也要弄钱给她做手术……”

冯涛痛哭流涕地说着,老邹却越听越糊涂,忍不住插嘴问道:“到底是你二姐病了還是你媳妇病了?”

“俺二姐也是俺媳妇。”冯涛不假思索道。

冯涛语出惊人,也让老邹迫切地想知道下文。

冯涛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倾述:“俺两岁那年,得过一场大病。俺娘听算命的说,俺的病得冲喜才能好。得找一个比俺大三岁,还得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出生的女娃给俺当媳妇。后来,俺娘通过一个人贩子买来了俺姐。今年春节,俺俩正式摆了酒席。俺姐进俺家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俺二姐从没出过俺们村,俺娘总怕她跑。俺俩办喜事那天晚上,俺二姐和俺说想到外面看看。俺答应了,可俺娘一直拦着不让。没想到……没想到俺第一次带俺二姐出村,却是去县医院瞧病。呜呜呜……俺对不起俺二姐啊!”

冯涛说着说着就又开始抽泣起来,并且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哭天抢地的程度。

冯涛的这番话让老邹惊诧不已,尤其是听到冯涛媳妇的生日是中秋节时,仿佛有一颗地雷在心里炸响。表面上虽然是目瞪口呆的表情,脑海里却飞快地将这几个关键信息延展、拼接到一起。冯涛是1981年出生的,比他大三岁就是1978年出生,而女儿满月就是在1978年中秋节那天出生的,所以才取了“满月”这个名字。冯涛的二姐是在二十年前被人贩子卖到冯涛家的,而二十年前也就是1983年,这和满月失踪的时间正好吻合。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想到这儿,老邹感到血脉贲张。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猛地上前双手揪住冯涛的衣领,直接将冯涛拎了起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媳妇左边脖子上是不是有一块小手指甲盖那么大的红痦子?”

冯涛顿时停止了啜泣,像是被吓傻了,没有马上做出回应。

老邹急了,大声喝道:“你说话呀!”

冯涛定定地望着老邹,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从嘴里嘟囔出一句:“你……你……你是怎么……怎么知道的?”

老邹颓然松开了双手,像一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极速瘪了下去。他自己一如刚才的冯涛一样滑跪到地上,面如死灰,嘴里反复喃喃自语道:“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此时此刻,老邹深刻体会到了娘教育他的那句话:“做人要诚实,骗人遭雷劈。”老邹确信,冯涛身患重病的媳妇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女儿满月,此时的满月正躺在医院等着冯涛给她筹集救命钱。另一头,老邹的老娘也在苦苦等待着龙菇续命。可眼下龙菇只有一株,它无法同时挽救两个人的生命。

经过了大半天的钩心斗角,老邹才在与冯涛的缠斗中险胜。可是,在老邹的内心深处,另一场惨烈且异常残酷的思想斗争才刚刚开始。无论最终结果是什么,老邹的余生都注定要在懊恼和自责中度过。

老邹又重新坐回到那株龙菇前,冯涛也拿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凑到老邹身旁,两个对手终于坐到了一起。冯涛拿出一袋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放到老邹面前,同时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披在老邹身上。老邹像一座雕像一样任由冯涛摆布,在冯涛的再三催促下,老邹喝了几口水后就又恢复了雕像状态。那袋面包他自始至终没碰过一下,一整天没吃东西的老邹似乎已经忘记了饥饿。

见老邹久久不发一言,冯涛心里清楚老邹已经上当了。中午下山吃拉面的时候,冯涛曾路过老黑山下唯一的那个小旅馆,小旅馆面前的那个寻人启事,他虽然只看了个大概齐,但通过老邹的自我介绍,马上就对上了号,这才有了刚才的那番声泪俱下的表演。

冯涛还得继续演下去,又拿出烟来,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独自抽了起来。

“给我来一根。”老邹面无表情地说道。

冯涛忙不迭地将一根烟递给老邹,再帮其点燃。

烟点燃了,老邹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抽过烟了,当年查出得了肺癌后,老邹就戒烟了。久违的烟气突然窜入口腔,身体一时不能完全适应。好在这种不适很快就消失了,老邹和冯涛在缄默中各自吞云吐雾,老邹抽完一根后又向冯涛要了一根,第二根抽完后又要了一根,如此反复,老邹一根接着一根,接连抽了七根后,冯涛干脆把整包烟和打火机都塞到老鄒手里。

从老邹嘴里吐出来的烟像雾一样朦胧,被这份朦胧笼罩下的头脑却越发清醒和理智。老邹明白,要尽快在这场痛苦的抉择中做出自己的选择。毕竟,时间是不等人的。

冯涛自知自己今日的戏分演得差不多,可以放心睡大觉了。他倚着那个书包很快就睡着了,半张着嘴巴发出细微的鼾声。老邹兀自一人抽着闷烟,黑暗中烟头忽明忽暗。老邹的心绪也在郁结和左右为难中起起伏伏。最后一根烟抽完了,老邹在摁灭烟蒂的同时,也给出了那道选择题的答案:先救满月!

夜里,真的下霜了。等到天亮,落下来的霜又变成了一个个细小的露珠,静静地附着在龙菇的菌盖上,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沐浴……这一系列过程被一宿没合眼的老邹完整地见证着。

老邹觉得是时候采下龙菇了,他唤醒了仍在一旁酣睡的冯涛,然后亲手将那株龙菇小心翼翼地连根摘下。他手上的动作很轻、很慢,使得蘑菇根部能够完整地从泥土中一点点暴露出来。

冯涛揉着惺忪的睡眼,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当老邹面色凝重地将那株还伴着泥土清香的龙菇递给他时,冯涛心中狂喜,但他没有伸手去接龙菇,装作很茫然的样子望着老邹,静待老邹接下来要说的话。果不其然,在老邹承认自己之前撒了谎,又将自己认为的实情全部说出来之后,冯涛最重要的一戏场终于上演了。他犹如一尊塑像一般呆立着,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

见冯涛一直没伸手接龙菇,老邹急了,强行将龙菇塞到冯涛手里,并且怒吼着命令冯涛找东西把龙菇包好。

为保险起见,老邹决定陪冯涛一起去找那个收中药材的老魏头换钱,然后再和冯涛一起去一趟河北曲山县,去看一看重病之中的满月。

4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老魏头看到那株龙菇后,十分痛快地拿出五摞百元大钞,冯涛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被老邹抢了先。老邹把那五万块钱用一张报纸包好,直接塞进了自己的旅行袋最下面。

紧接着,老邹和冯涛又赶往火车站,在火车站附近简单吃了点饭后,于当天晚上六点踏上了一列开往河北曲山县的火车。

硬座车厢里人声嘈杂,老邹和冯涛慢慢挪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他俩的那排座位前。老邹不敢把那个装着五万块钱的旅行袋放到行李架上,坐到自己那个靠窗的座位后,紧紧地抱着那个旅行袋。冯涛的座位紧挨着老邹,在三人座的中间。伴着无尽的颠簸,老邹不停地询问着这些年来冯涛二姐的各种情况,他对女儿的记忆只停留在满月五岁那年,现在非常渴望能通过冯涛的描述,将满月成年后的形象具体化。

冯涛心不在焉地搪塞着,始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并不是在表演,而是内心的真实写照。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样拿到那五万块钱,又该怎样甩掉老邹。

后来冯涛被老邹问烦了,索性把头倚靠在座位靠背上闭眼装睡。老邹见状,只好无奈地收了口,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天已经彻底黑了,老邹眼前掠过的景象尽是黑洞洞的各种物体,无尽的黑暗似乎要把一切都吞噬。对向驶来的一列火车呼啸而过,重重地将老邹的思绪撞出一道裂缝,沿着这道裂缝,他又想到了老娘,鼻子不由得泛起酸来。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老邹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思绪。

老邹强迫自己必须清空大脑里的各种念头,他本想用睡觉来解决问题,然而看到怀里的那个旅行袋,又觉得还是保持清醒比较稳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目光锁定在冯涛身上。望着冯涛那张圆圆的、有些微胖的脸,老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慨。满月的命运无疑是不幸的,但能遇到冯涛这样一个真心爱她、疼她的丈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经过一天多的朝夕相处,老邹已经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虎头虎脑的冯涛。这对此时的老邹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冯涛原本是装睡,后来实在扛不住,直接斜趴在面前的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夜里十二点,周围的旅客以各种不同的姿势睡着了,只剩老邹独自枯坐。车厢里响起阵阵鼾声,老邹也被这种氛围感染了,脑袋倚靠在车窗上闭目假寐,恍恍惚惚中渐渐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一开始的场景是村口,老邹远远地看到一支送葬的队伍缓缓经过,无数纸钱被扬到空中,又慢慢落下,同时夹杂着各种不同音调的哭声。老邹很好奇是村里谁家的老人去世了,靠上前打算一探究竟,却赫然发现,在队伍最前头打幡的人正是自己……老邹大叫了一声从梦里醒来,也惊到了身旁的冯涛。二人彼此相望,相顾无言。此后,老邹便再无睡意,一直坐着挨到下车。冯涛虽然继续保持着埋头趴在桌子上的姿势,但其实也一直没睡着。他在心里苦苦思索着之前的那两个问题。

第二天早晨六点,火车到达曲山县。二人下了火车后,冯涛想在附近随便吃点早饭,但老邹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见到满月,执意要求直接去医院。冯涛见状,也没再坚持,领着老邹坐了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终于来到了曲山县人民医院。

百感交集的老邹刚走进医院,眼窝就不自觉地有泪水涌出,身体也颤抖得厉害。见老邹已激动得不能自已,冯涛轻轻拍了拍老邹的肩膀:“大叔,别激动,俺这就带你去见俺二姐。”

老邹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后,紧跟在冯涛身后走上楼梯。

冯涛脚下的步伐很快,老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跟着来到三楼,这倒比较符合老邹此时迫切的心情。冯涛把老邹引领到两扇紧闭的大门前停下脚步,大门上方写着“重症监护病房”几个大字。

“大叔,俺二姐就住在这个重症病房。人家医院有规定,家属一天只能进去探望两次,上午八点一次,下午四点一次。俺看现在离八点还有半个多钟头,不如咱们先把手术费交了,早交就能早点做手术不是。”

冯涛话刚一说完,不等老邹回答,转身就走。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老邹只能亦步亦趋地再次紧跟在冯涛身后,又是一路小跑,回到了一楼大厅。

此时,挂号收费窗口前已经排起了长龙,冯涛望着那条有二十多米长的队伍,紧蹙着眉头对老邹感叹道:“这么多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交上费!”老邹还沉浸在即将见到满月的亢奋之中,不觉有些走神,嘴上喃喃自语道:“人再多也得排啊。”

冯涛突然狠拍了一下大腿,仿佛想起了什么,興冲冲地说道:“咱们去自助机上交费,不用排队,速度还快。”冯涛说着就拉住老邹的衣角,向大厅的一个角落走去,没留给老邹一点思考的时间。

角落里摆放着一台黑色的大机器,机器比人还高,上面还有一个“小电视”。冯涛先是警觉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捅进机器里,又飞快地在机器上鼓捣了一番后,“小电视”下边蓦然张开了“大嘴”。

“大叔,快把钱放进去吧。”冯涛低声催促道。

“五万全放进去吗?”老邹问道。

“嗯,都放。”

不明所以的老邹顺从地将旅行袋里的那五摞百元大钞掏出来,交到冯涛手里。冯涛把那五摞百元大钞一摞一摞依次送进那张“大嘴”里。每放进去一摞,机器就会发一阵刺耳的轰鸣声,感觉像是进入到人的消化系统里一样。

眼见那五万块钱全被机器吃进“肚子”里,冯涛又着急忙慌地对老邹说道:“大叔你先在这儿等着,俺去找大夫开张票盖个印。”

话音刚落,冯涛就疾步离开,仍然不等老邹回应,仍然不留给老邹琢磨的时间。

5

冯涛这一去就没了踪影,老邹站在那台比人还高的机器旁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始终没在人群中寻到冯涛的身影。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走到那台机器前,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卡捅进机器里,一如刚才的冯涛一样。

可接下来的过程却和冯涛刚才正好相反,“小电视”下边的“大嘴”还没张开,机器就发出了轰鸣声,轰鸣结束后“大嘴”突然张开,年轻姑娘从里面掏出一沓百元大钞数了起来。这个过程被一旁的老邹看得真切,他立马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攥住年轻姑娘正在数钱的那只手的手腕子,同时高声喊道:“这是我的钱,你不能拿走。”

“大爷,你有病吧!这是银行的自助存取款机。”

“这里咋成银行了?明明就是医院嘛。你取钱我不管,就是不能取我的钱。”

一场由误会引起的纠纷,不可避免地上演了,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也惊动了医院的保安。众人在听完老邹“义正词严”的控诉后哭笑不得,一个身材微胖的保安一边告诉老邹被骗了,一边吩咐另一个保安赶紧报警。老邹还蒙在鼓里,任凭其他人如何劝说,死活不肯松手,更不相信自己被骗了。后来,在一位工作人员耐心的解释下,老邹又回想了一遍事发前的整个过程,逐渐有些回过味来,终于松开了紧攥姑娘手腕的手。但是他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强烈要求到重症监护病房去探望满月。当被问及满月现如今的名字时,老邹沉默了。

等警察赶到的时候,老邹正坐在大厅的地上老泪纵横,嘴上不住地讷讷道:“他咋能骗人呢!他咋能骗人呢!”

冯涛十分狡猾,当初和老邹互报家门时,留了个心眼儿,只报到县,不像老邹那样精确到村。而且警方对冯涛说过的话,以及冯涛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实的,都持怀疑的态度。

老邹在曲山县公安局做完笔录后,就被告知回去等消息。老邹踉跄着走出公安局时已是晌午,他那一头茂密且黑白相间的头发像鸟窝一样,在微风的吹拂下显得更蓬乱了。老邹举目望天,天空中的暖阳用强光直刺他的眼睛,像是在故意惩罚犯错的人,老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老邹恨自己白活了五十年,让一个毛娃子耍得团团转。这份自责犹如一把利箭直接插在心窝上:本来龙菇已经找到了,又没了,娘的病也没得治了;本来以为失散多年的女儿满月马上就要找到了,结果却空欢喜一场,那五万块钱也没了。老邹彻底绝望了。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那个自称冯涛的年轻人咋能忍心骗自己,那株龙菇就是娘的命啊!老邹欲哭无泪,纵然悔恨到无以复如的程度也是徒劳,只能带着万分沮丧的心情黯然返乡。

老邹回到邹家庄时,已是翌日下午两点,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来到胡神医家门前。

在胡神医家大门正上方,挂着一块斑驳的牌匾,“救死扶伤”四个大字隐约可见。胡神醫的老伴五年前过世,儿子们都住在县城,只剩胡神医一个人居住在邹家庄的老宅子里。

老邹抬手轻叩了两下大门。半晌,一个白头发、白眉毛的老头开了门。这个老头便是胡神医,他的个子本就不高,背又驼得厉害,看人基本是抬头仰视的姿势,看起来老态龙钟的。

“啥时候回来的?”胡神医面无表情地问道。

“刚回来,还没回家呢,就直奔您这儿来了。”老邹有气无力地说道。

随后,胡神医把老邹让进了屋。胡神医家只有里外两间屋,外屋的陈设既简单又古朴。一个大屏风将外屋一分为二,老邹来过胡神医家无数次,知道屏风后面堆满了麻袋,麻袋里面装着各种药材。屏风前面摆放了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和三把条凳,在八仙桌上有一个竹子外壳的暖水壶和一大一小两个旧茶缸。门口是一个大灶台,灶台上放着一口农村常见的大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似乎也是在昭显主人的特殊身份。

胡神医佝偻着身子从里屋拿出来一个崭新的玻璃杯,老邹连忙上前接过杯子放到八仙桌上,拿起暖水壶,为玻璃杯和胡神医常用的那个大茶缸倒满水。之后,二人坐在八仙桌前的条凳上开始了交谈。

老邹向胡神医简要叙述了自己到老黑山后的一系列经历,胡神医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插话询问老黑山目前的一些情况,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当听说老邹被骗时,胡神医嗔怪道:“大福,你就是太实诚了,实诚得缺心眼儿了。世上咋可能有那么巧的事,不用猜就知道,那小子肯定看过你那张寻人启事。”

老邹叹了一口气,颓丧地摇着脑袋。

“你手里现在总共有多少钱?”胡神医问道。老邹一愣,马上隐约猜到了胡神医的意图。

“满打满算能凑出个一万,还能从我姐那里再借点。”老邹回答道。胡神医略微琢磨了一下,又说道:“你姐家也不宽裕,就算了吧,我这里还有两万,明天再让思广和思远各送一万过来,帮你凑个五万,你赶紧给那个姓魏的送去,把那株龙菇换回来。”

“使不得啊,胡叔……”

胡神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老邹的话头:“别废话了,救命要紧。”

“那行,算我借……”老邹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胡神医再次打断,“行了,行了,快去你姐家看看你娘吧。”

“撵”走了老邹之后,胡神医猫着腰准备去里屋给两个儿子打电话要钱。他的大儿子胡思广在县城开公交车,二儿子胡思远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两个儿子虽说不是有钱人,但都十分孝顺,胡神医家的电话就是两个儿子十年前共同出钱安的,到现在也是全邹家庄唯一的私人座机。

胡神医刚挪进里屋,放在炕桌上的座机却先响了起来,是药材厂的王厂长打来的电话。王厂长一直给胡神医提供药材,是很多年的合作伙伴。

“老伙计,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下个月杜生要涨价了。”

“涨多少?”

“一公斤涨四十五。”

“咋涨这么多?”

“广东那边上半年‘非典闹得凶,影响了播种,今年产量比往年少了四成。”

胡神医叹了一声:“有总比没有强,行了,我知道了。”最近几年,类似的消息听得多了,他已经有 “免疫力” 了。

“老伙计,别总自己为难自己,涨多少直接加到药钱里不就完了嘛。”王厂长好心劝慰道。他知道胡神医每次遇到药材涨价,都会拿出自己的存货缓冲,尽量减少药钱涨价的幅度。

“不关你事。”

“你这个老家伙,好赖不知。”

“行了行了,别啰唆了。”胡神医挂断电话后,忧心忡忡地来到外屋的那堆麻袋前。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半袋子杜生。杜生外形酷似黄豆,主要产地是广东。

胡神医捧了一把杜生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杜生的味道把他带回到六十多年前。

胡神医刚开始跟父亲学医时,就是辨识各种药材。在父亲的耳提面命下,胡神医进步飞快,在父亲眼里,他是一个颇具天赋的好苗子。胡神医也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通过不懈的努力,终于青出于蓝。每次胡神医得意地向父亲炫耀自己的成绩时,父亲都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掌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以此来告诫胡神医,他是站在先人的肩膀上取得的成就。

随着年龄的渐长,胡神医逐渐变得内敛起来,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治病救人和对医术的潜心研究上。不过,他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像父亲当年那样,用拍打肩膀的方式告诫自己的后代。可惜现实却事与愿违,胡神医膝下的两儿三孙都没继承他的衣钵,各自从事的职业和中医行业相去甚远。起初是儿孙们嫌不赚钱,都不愿意学,后来胡神医也不愿意教了。个中原因,胡神医一直缄口,不被外人所知晓。

胡神医一想到儿孙,思绪马上回到现实中来,想起自己刚刚忘给两个儿子家里打电话了。

老邹从胡神医家离开后,就直接去了距离邹家庄十公里外的姐姐家。老邹在姐姐家里屋见到娘时,娘正盘腿猫腰坐在炕中间,姐姐正在帮其换药。多日未见,娘看起来胖了,气色也不错,老邹看在眼里,心里宽慰了许多。

娘用混浊的双眼望着老邹的脸,以为老邹是来接她回家的,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让老邹姐姐快点换药,然后收拾东西走人。

老邹心里有点难过,只得照实说道:“娘,我这次来就是看看您,明天还得走。您还得在姐这儿住段日子。”

老邹娘顿时不高兴了:“还折腾个啥?”

老邹的回答简单明了:“缺的那种药材有眉目了。”

说话间,药换完了。在姐姐的辅助下,娘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对老邹说道:“别奔忙了,我不想治了,我就想回家。”

不想治病的念头,娘一直都有,之前每次老邹都能劝说住。老太太此番旧事重提老邹并不感到意外,但是这一次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娘的侧重点在于回家。人老了,对家的念想格外重,老太太如今一门心思只想回家,直言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头。老邹和姐姐好说歹说,无论怎样安抚,老太太就是油盐不进。万不得已之下,老邹最后只能“逃离”姐姐家。

回家路上,老邹的心情特别沉重,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将那株龙菇带回邹家庄。

第二天中午,胡神医送来了四万块钱,加上老邹自己的一万块,正好是五万,老邹带上钱再次上路。

老邹日夜兼程,转天上午九点半,返回到老魏头的地摊前。可令老邹始料不及的是,在他到来前的半个小时,老魏头已将那株龙菇脱了手,卖给了一个姓赵的老板。老魏头告诉老邹,赵老板是接到老魏头的电话,专程从吉林赶过来的。赵老板马上还要赶回吉林,此刻应该正在火车站。

老邹向老魏头简单询问了一下那个赵老板的体貌特征后,立即前往火车站。在候车室里的人群中,老邹四处寻找一个穿了一身红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一番寻找无果后,老邹又来到厕所,终于在一个蹲坑前发现了正在大便的赵老板。在赵老板前面放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老邹猜那株龙菇此刻就在拉杆箱里。

老邹顾不得太多,强忍着扑鼻而来的臭气向赵老板说明了来意。赵老板看起来四十多岁,一头板寸,长得胖头大脸的,说话声如洪钟。他皱着眉头让老邹先到厕所外面等着,老邹只好依言退出,耐着性子守在厕所门口。

过了一会儿,见赵老板拖著拉杆箱从厕所里慢悠悠地走出来,老邹立即迎了上去。新的问题随即出现,虽然赵老板同意老邹拿钱换回龙菇的想法,但赵老板付给老魏头的收购费用是十万,而老邹现在手里只有五万,这中间差了五万。

老邹登时就傻眼了。

赵老板对老邹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他也表示绝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他最后说道:“老哥,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能拿出十万块,我马上把龙菇给你。否则,一切免谈。”

见老邹伤神地默然良久,一旁的赵老板试探性地问道:“老哥,刚才听你话里提到的那个胡神医是不是叫胡令举?”

老邹随口应道:“是啊,咋啦?你也认识他?”

赵老板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但在东北中医圈里,谁不知道胡令举的大名。他可是治癌症的高手,老哥跟他熟吗?”

赵老板刚才听老邹说,老邹现在手里的这五万有四万是胡神医主动借的,猜测老邹和胡神医关系肯定非同一般,所以才这么问。

老邹心不在焉地说道:“太熟了,他家就住在我家房后,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打小就叫他胡叔。”

赵老板顿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太好了,老哥,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带我去见见胡老先生,只要你能帮我说服胡老先生把治癌症的秘方卖给我,不仅龙菇我还给你,你手上的五万块钱也不用还给我。老哥,你看怎么样?”

老邹刚刚被吊起的胃口瞬间跌落回原位,他喟叹道:“这咋可能呢?”

对于任何一位中医来讲,祖传秘方都是命根子,都是秘不外传的。胡神医虽说和老邹一家是多年的老街坊,胡神医本人又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但要让他交出祖传秘方,在老邹看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相较之下,反倒是说服老魏头将刚刚挣到手的五万块钱拿出来的可能性大一些,至少老邹是这么认为的。

老邹把自己的这个想法说给赵老板听,赵老板连连摇头,直接向老邹泼了一盆凉水,“但凡是老魏头吃进嘴里的肉,是绝对不可能再吐出来的。”

但是,与老魏头素昧平生的老邹却仍然抱有一丝幻想,执意要试一试。“你愿撞南墙就自己去撞吧,保准一会儿还得回来找我,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赵老板信誓旦旦地说道。

老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老魏头那里碰碰运气,遂又折回老魏头的地摊前。现实正如赵老板预料的那样,任凭老邹如何苦苦哀求,老魏头那光秃秃的脑袋始终像拨浪鼓一样摇个不停。

老邹蔫头耷脑地返回火车站候车室,远远地就看到赵老板正悠闲地坐在座椅上跷着二郎腿,轻蔑地朝自己微笑着,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火,但老邹必须选择隐忍,勉强接受了赵老板的提议,一起回邹家庄帮赵老板说服胡神医同意卖出祖传秘方。

就在老邹和赵老板在候车室一起等火车的时候,老邹忽然看到了冯涛的身影,在冯涛身旁还跟着一个中年妇女。

6

冯涛那天将老邹的五万块钱骗到手之后,先来到一家商场,买了一双心仪已久的白帆布鞋,把那双曾沾过老邹大便的解放鞋扔进了商场的垃圾桶里。随后,冯涛找了一家农业银行,从自己的农行卡里取出三万元现金,然后一溜烟地跑回老家凤阳镇东泉沟村。

冯涛回家时正值中午,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上那三万元现金就直奔秀欢家。东泉沟村刚刚下过雨,空气湿漉漉的。冯涛手里拎着装有三万元现金的手提袋,穿着新鞋,迈着轻快的步伐踩在泥泞的土路上,脚底下软软的感觉,特别舒服。路过村西头的那口老井,向北再转个弯,秀欢家的院子出现在冯涛的视线里,心急的他边走边踮起脚尖向秀欢家的院子里张望,正巧看到秀欢拿着一把大扫帚在打扫院子。

冯涛的脸上马上荡漾出幸福的欢愉,兴奋地喊了一嗓子:“秀欢。”谁知,秀欢听到冯涛的声音后,愣了一下,没应声,扔下扫帚径直进了屋。

冯涛有点摸不着头脑,心里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等走到秀欢家大院门口时,被从里面出来的秀欢妈直接堵住。冯涛笑嘻嘻地问候道:“婶,俺来了。”

“你来干什么?”秀欢妈面若冰霜,语气也冷冰冰的。

自从冯涛二姐生病之后,秀欢妈对冯涛一家的态度就变得冷淡起来。但今时不同往日,冯涛现在有那三万块钱在手,腰杆子硬了不少,说话底气也足了,“俺来送钱啊,一分不差,正好三万。”

冯涛说着就将装有三万元现金的手提袋递给秀欢妈,手提袋上醒目地写着“中国农业银行”六个字。秀欢妈眼皮都没抬一下,并没有接过手提袋,“这钱俺可不敢要,你还是拿回去吧,跟谁借的赶紧还回去,晚了还得给人家利息钱。”

冯涛知道秀欢妈误以为钱是借来的,欣然道:“这钱不是借的。”

“不是借的,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以前只觉得你小子有点油嘴滑舌,自从和你家老子去城里干了两年活儿回来后,说话一屁俩谎。” 秀欢妈没好气地说道。

冯涛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又不能照实说钱是骗来的,若说钱是自己挣的,连冯涛自己都不相信。遂只好忽略这个问题,继续赔着笑脸道:“婶,您不是说只要元旦之前俺家能拿出这三万块彩礼钱,秀欢就跟俺办事儿吗?”

“你家现在饥荒那么多,想让俺家秀欢嫁过去喝西北风啊!”

冯涛还想张口争辩什么,秀欢妈却不给他机会,直接抢白道:“你俩的事儿,就这样吧,以后再别来俺家了。”

秀欢妈说完话就转身欲关上大门,冯涛眼疾脚快,伸出一只脚跨进门里,阻拦秀欢妈关门的动作,“婶,您是长辈,说过的话可不能当屁闻。”冯涛情急之下话里带脏字,秀欢妈当即就火了,指着冯涛的鼻子破口大骂。冯涛也不甘示弱,和秀欢妈据理力争。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迅速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

冯涛和秀欢妈争执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實质性的结果。秀欢始终躲在屋里,没露面,这让冯涛更来气,他忍不住高声喊道:“婶,俺不和你说,你让秀欢出来,只要她亲口说跟俺拉倒,俺就认。”

“好,这是你自己的说哈,到时候可别不认账。”秀欢妈转身进到院子里,过了一会儿,又和秀欢一前一后来到院门口。

冯涛看到,秀欢手里拿着一把旧伞,整个人一下子就蔫了,眼神也霎时涣散下来。因为按照当地习俗,定完亲的恋人,若是一方送给另一方伞,就代表分手。

“快给他。”秀欢妈命令秀欢。

秀欢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到冯涛面前,将伞递向冯涛。冯涛没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秀欢的脸发呆。秀欢妈见此情形,上前拿过秀欢手中的伞,狠狠地扔到冯涛身上,冯涛像个木偶一样,没有任何反应,那把旧伞在击中冯涛后又掉落到地上。

秀欢妈拉着秀欢就往回走,这时,冯涛突然喊了一句:“秀欢,咱俩这么多年了,你就忍心?”

闻听此言,秀欢定住了,她挣脱了妈妈的手,转身慢慢走到冯涛跟前,两个大眼睛里噙着的泪水摇摇欲坠,最后终于滑过脸颊。秀欢哽咽道:“涛子,你别怪俺,俺不想过苦日子。俺打听过了,你二姐那病要想全治好,还得好几万呢。”

冯涛的眼圈红了,凝望着秀欢动情地说道:“俺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俺现在有钱了。”

秀欢摇着头说:“别自己骗自己了,除非……”秀欢止住了话头,眼巴巴地盯着冯涛,这让冯涛又看到了希望,急忙问道:“除非什么?秀欢,你快说呀。”

秀欢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除非你愿意做上门女婿,和你家断绝关系。”

冯涛刚刚还很明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他颓丧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缄默了。

“你做梦!”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掷地有声的女高音,冯涛的妈妈带着一脸的愠色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来到自己儿子跟前。

“做人要有骨气,跟俺回家。”冯涛妈义正词严地说道,不容分说,拉起冯涛就走。

冯涛妈拉着冯涛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秀欢一个人掩面而泣。

回到家里,冯涛先是把手提袋往炕里一扔,然后整个人横躺在炕上生闷气。

冯涛妈紧跟着进屋,严肃地向冯涛询问那三万块钱的具体来历。此时的冯涛由于情绪低落,也懒得再撒谎了,干脆来了个实话实说。最后惹得冯涛妈勃然大怒:“涛子,这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也干得出来!”

“要不是二姐心脏坏了,俺也不能这么做。”冯涛不以为然地辩解道。

“你别总拿你二姐说事儿,心脏可以坏,良心可坏不得,这钱你必须给人家送回去。”冯涛妈是家里的主心骨,一贯说一不二。冯涛从小到大,一直挺怕妈妈的。这时候他又耍起了心眼儿,表面上同意把钱送回去,心里想的却是拿着钱出去转一转,散散心。

冯涛妈心里不托底,坚决要求和冯涛一起去。冯涛这下傻眼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妈妈一起上路。他们母子的具体行程分成两段:先去老魏头那里换回龙菇,再拿着龙菇去黑龙江丰水县邹家庄,将龙菇交到老邹手里。

老邹前脚从老魏头那里离开,冯涛和妈妈后脚就赶到了。从老魏头那里得知了老邹当前的处境后,母子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火车站候车室。

7

老邹见到冯涛的那一刻,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蹿升到极点。他霍地一下从座椅上弹起,直接冲到冯涛跟前,重复了在那棵刺楸树下做过的动作,双手用力揪住冯涛的衣领,怒目圆睁,一字一顿地吼道:“你他娘的还敢露面!”

一旁的冯涛妈连忙进行劝阻,在得知老邹就是受害者后,她立即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老邹大喜,马上兴冲冲地将冯涛妈和冯涛拉到赵老板面前,准备用两个五万合成的十万换回那株龙菇。岂料,赵老板却变卦了,坚称只有胡神医同意卖秘方才能交出龙菇。

老邹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没经过任何过渡又直接坠入深渊,他硬着头皮低声下气地将好话说尽,赵老板却始终不为所动,后来老邹甚至跪下来乞求赵老板,也无济于事。

冯涛在一旁见到这般情形,附到妈妈耳边低语道:“咱把钱还了就行了。”然后拉着妈妈的一只胳膊就想开溜。冯涛妈一把甩开了冯涛的手,面朝着赵老板,扑通一声跪下,动情地说道:“大兄弟,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你就行行好,收了这十万块钱行不?”

冯涛妈这一跪,让冯涛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看到赵老板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后,不禁怒火中烧,愤恨地朝赵老板骂了一句:“你他妈的,说话当屁闻啊!”并且抡起拳头就要打赵老板。没等他近赵老板的身,就被妈妈和老邹合力推到一边去了。

赵老板被激怒了,给老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自己回吉林,要么由老邹带路二人一起去丰水县邹家庄。老邹只能无可奈何地选择和赵老板一起踏上回黑龙江丰水县的火车。

在火车上赵老板一直向老邹询问胡神医的各种情况,当他听说胡神医虽然医术精湛却后继无人时,一下子来了兴致,对于此次去邹家庄找胡神医买秘方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老邹却断定,赵老板在胡神医那里一定得不到秘方,正如自己在老魏头那里的遭遇一样,只不过换个场景,换了人物。

晚饭后,老邹和赵老板对坐在卧铺车厢的座椅上。赵老板继续口若悬河,老邹情绪始终不高,不怎么搭腔。慢慢地,赵老板也觉得索然无味,直接躺到他自己的下铺睡觉了,并且很快打起了呼噜。老邹见状,也爬到上铺抱着自己的旅行袋躺了下来。现在旅行袋里有十万块钱,老邹却并不觉得沉重。

老邹习惯了硬座车厢的嘈杂,对相对安静的卧铺车厢有些不太适应,加上上铺空间十分逼仄,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人晚上一旦睡不着觉,就容易胡思乱想。老邹开始不自觉地在记忆里搜索胡神医以前做过的善事,也回想了一些自己家对胡神医一家的帮助,尝试着探寻胡神医交出秘方的可能性。尽管明知道希望渺茫,但老邹还是这么做了。

老邹想起,胡神医曾经因为治好了县城一位大老板妻子的乳腺癌,得到了那位大老板给的十万元奖励,胡神医把那十万元全部捐给了村小学盖新校舍。老邹还想起,村里的刘大娘是孤寡老人,得了胰腺癌后,既无钱医治,又没人帮其换药。胡神医不仅倒贴钱给刘大娘治病,还每天亲自帮刘大娘换药,坚持了整整三年。老邹依稀记得,娘以前念叨过,胡神医的大儿子小时候喝过她的奶。老邹还回忆起,胡神医的大孙子在县城里的工作,是姐夫托了关系帮忙联系的……可是,无论老邹在心里怎样掂量,都觉得这些事情的分量并不足以让胡神医同意卖祖传秘方。况且老邹还清晰地回忆起,以前有很多人上门求购胡神医的祖传秘方,其中不乏上百万元级别的“天价”,但无一例外全都被胡神医断然拒绝。

想到这里,老邹更沮丧了。赵老板随着睡眠的深入,呼噜声越来越大,整个车厢里都回荡着赵老板如雷的鼾声。老邹被吵得心烦,更睡不着了。

老邹的目光无意间落到和上铺平行的行李架上,赵老板那个精致的拉杆箱正静静地躺在上面。老邹忽然动了将龙菇从拉杆箱里偷走的心思。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不时反復闪现,但老邹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不过,正是从那时候开始,老邹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拉杆箱,即便是熄了灯之后。

夜里三点半,卧铺车厢里的灯又亮了起来,火车也停了。广播里连续播送了两遍“列车已到达长春站”的消息,一些旅客背着行囊陆续下车。在这个过程中,一直保持清醒的老邹突然惊奇地发现,冯涛竟然混迹其中,在路过老邹那排铺位时,冯涛冲老邹朝出口的方向飞快地挥了两下手,而后又貌似很随意地搬下了赵老板的拉杆箱,径直拖走了。

老邹心里一惊,马上明白了冯涛的意思。下意识地探头朝下铺望了一眼,见赵老板仍在酣睡,老邹赶紧抱着旅行袋从上铺跳了下来,顾不上穿鞋,光着两个脚板直接朝冯涛离去的方向追去。

在候车室的时候,冯涛妈眼见那五万块还给老邹却没能解决实际问题,心里非常内疚,坚持要去丰水县邹家庄亲自求胡神医同意卖秘方。即便希望不大,也要争取一下。她觉得既然事因冯涛而起,就要负责到底。

冯涛一向不怎么听话,过去无论是说话还是办事,即便是慑于妈妈的威严,勉强听命,心里多半也是不认同的。可此时的他却十分赞同妈妈的想法,妈妈对赵老板跪下来的那一幕,触动了冯涛内心深处最软弱的地方,他想不到强势刚毅了大半辈子的妈妈会向一个陌生人屈膝。不过,冯涛坚决要求自己一人前往丰水县邹家庄,他不愿意再看到妈妈给人下跪的场景,要跪也是他自己跪。

冯涛妈最后同意了,临别时再三叮嘱冯涛,务必帮助老邹拿到龙菇,不然良心一辈子不得安生。

就这样,冯涛独自一人悄悄地上了老邹和赵老板乘坐的那列火车,先是在硬座车厢,后又补了一张卧铺票。因为冯涛苦苦思索了半天,认为无论是让胡神医交出秘方,还是让财迷心窍的赵老板突然良心发现,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想要拿回那株龙菇,只能走旁门左道。

下了火车,老邹看到冯涛在大约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蹲着鼓捣着赵老板的拉杆箱。待老邹走近时,冯涛站起身来,嘴里嘟嚷了一句:“妈的,箱子带密码,打不开。”

冯涛原想从拉杆箱里取出龙菇后,再把箱子还回去,如今看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冯涛心里一横,对老邹说道:“干脆咱们把箱子直接拎走算了。”

老邹的目光迟滞了,夜里的风格外冷,吹在身上似刀尖划过。老邹光着脚伫立良久,冯涛选择在长春站下手是经过深思熟考的,长春站是大站,火车停靠的时间较长,也留给了老邹充分的时间思考。

见老邹迟迟下不了决心,冯涛催促道:“大叔,别寻思了,快来不及了。”

“那总得把十万块钱给他送过去吧。”老邹总算开口了。

“俺想过了,他找不到箱子,你人又不见了,肯定知道是你拿走的。他一定会去邹家庄找你的,到时候你再把箱子里的别的东西和十万块还给他就行了。”冯涛分析道。

“那他要是报警了咋办?”老邹又问。

“哎呀,大叔,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冯涛话刚说了一半,就看到赵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老邹身后了。

冯涛的计划失败了,三个人又重新回到火车上,赵老板并没有向乘警声张此事,也没有过多地责怪老邹。他有自己的小算盘,毕竟为了胡神医的祖传秘方,他还有用得着老邹的地方。

身心俱疲的老邹重新躺回到自己的上铺,火车又开始了颠簸。在火车重新开启的那一刻,老邹突然对自己刚才的选择有些后悔。过了一会儿,他又释然了,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临近天亮时坠入梦乡为止。

冯涛回到自己的铺位后一直没合眼,刚开始他还在心里暗自埋怨老邹拖泥带水,贻误了“战机”。后来,他脑海里开始不断闪回着妈妈跪在赵老板面前的那一幕画面,耳畔不时响起妈妈在候车室里叮嘱自己的那些话。这让冯涛陷入到沉思之中,也逐渐改变了想法。他觉得老邹的选择是对的,人来世上走一遭,终归都要埋进黄土,不管有钱还是没钱,不就图一个心里踏实吗!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冯涛在心里默默地对老邹说了一声:“对不起。”

8

老邹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醒来后去盥洗室洗了一把脸。回来后发现赵老板给自己买来了盒饭。虽然一上午没吃东西,老邹却没有什么胃口,他拿着那份盒饭来到了另一节卧铺车厢,打算把饭送给冯涛。

冯涛听说盒饭是赵老板买的后,直接让老邹把盒饭拿走。老邹无奈之下,又返回到自己的车厢。他舍不得浪费粮食,只好勉强自己将那份盒饭吃进肚子里。饭吃完了,丰水县也到了,赵老板和老邹、冯涛先后下了火车。

在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上,赵老板直接叫了一辆出租车,老邹喊冯涛一起坐,赵老板却虎着脸让老邹快上车,明显是不同意捎上冯涛。冯涛也不愿意蹭赵老板的车,摇着头对老邹说道:“大叔,你先走吧,俺自己走,咱们一会儿在邹家庄见吧。”

老邹点了点头,向冯涛交代了自己家大概的方位后,就上了出租车。

在去邹家庄的路上,老邹和赵老板坐在出租车后座上默然无语。在车子即将驶进邹家庄地界时,赵老板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对老邹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哥,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这次就是冲着胡老先生的祖传秘方来的,要是胡老先生就是不肯卖秘方,你可不能仗着在你的地盘上,耍赖抢我的东西。”

老邹十分鄙夷地瞟了赵老板一眼,嘴角咧了咧,轻蔑地冷笑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活了五十年了,说话办事,钉是钉铆是铆,从没含糊过,不像有些人。”

赵老板讨了个没趣,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扭头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再没吭声。

出租车最终在胡神医那间破旧的土坯房前停下。老邹注意到,在胡神医家门前停了一辆看起来十分气派的大轿车,至于具体是什么车老邹不认识。老邹猜测,肯定是哪个大老板来找胡神医瞧病或者拿药了。

赵老板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后,从上到下端详了土坯房好几遍,他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胡神医竟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赵老板用手指着胡神医家房门正上方的那块牌匾问老邹:“这块匾是个古董吧?”

“嗯,快两百年了。”老邹回答。

老邹和赵老板走到胡神医家门前,老邹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露出一道缝。透过那道缝可以看到,胡神医侧身站在八仙桌前,整个身体看起来像一个问号。在他面前并排跪着一男一女两个衣着考究的人。

老邹知道此时不便进去,就收回了目光,静静地候在门前。赵老板见状,探头通过那道缝向胡神医家外屋窥视。

“胡神医,您可是神医啊,怎么可能治不好我儿子的病呢?”男人问道。

“世上哪有啥神医,也没有能包治百病的药,人各有命,你们认命吧。”胡神医不卑不亢地说道。

“胡神医,您千万不能给我儿子停药啊。”男人哀求道。

“是啊,才用了一个月药,怎么就知道不行呢?”一旁的女人附和道。

“没用的,你们儿子已经用了一个月的药,肚皮还没有变色,就证明对我的药根本不吸取。”

“变色了,变色了。”女人抢着说道。

“别自欺欺人了,你们刚才还说,你们儿子这几天后背疼得厉害,这说明癌细胞已经侵入到骨头里了,不信你们可以去医院拍片子看。”

“胡神医,不管您的药现在管不管用,都请再试一试好吗,我们愿付十倍的药钱,不,愿付一百倍的药钱。可怜我儿子还那么小,才五岁半……”女人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

“没必要了,我肯定不会再给你们儿子出药了,你们走吧。”胡神医的回答非常果断,甚至有些冷酷无情。说完之后,他背着手进入里屋,再没出来。晾在外屋的夫妻俩,跪在地上不禁抱头痛哭,两个凄厉的哭声交织在一起,顺着房梁飘荡到屋顶,长时间萦绕在半空中,让门外几乎是同样心境的老邹,也情不自禁地红了眼圈。

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令赵老板隐隐不安,他担心一会儿进入到他的正题时,胡神医会因为心情不好,拒绝出售秘方。

那对苦命的夫妻最终还是落寞地离开了,接下来终于轮到赵老板登场了。老邹在为赵老板和胡神医引见了一番之后,三个人就围坐在外屋的八仙桌旁交谈起来。

老邹简单讲述了自己刚刚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在这个过程中,赵老板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在胡神医的脸上。胡神医始终平静如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老邹一直讲到赵老板在候车室面对十万块钱又出尔反尔为止。赵老板终于等到了自己开腔的时刻,迫不及待地接过话头,补充剩余的内容,重点讲明了他此行的来意。他最后表示,愿意拿出四十万来买胡神医治癌症的祖传秘方,同时,先前对老邹的承诺也不会变。

赵老板原以为老邹会在一旁帮着敲边鼓,但老邹却始终置身事外,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未发一言。赵老板说完了他自己要说的话后,两只眼睛又死死盯着胡神医的脸。

胡神医思忖了一会儿后,缓缓开口对赵老板说道:“四十万就不必了,你只要能兑现对大福的承诺就行了,我可以把方子给你。”

胡神医轻描淡写的回答令赵老板瞠目结舌,也让老邹大为错愕。

“胡老先生,您不是在逗我玩吧?”赵老板疑惑地问道,而且面有愠色,仿佛他眼前的胡神医是个骗子一样。

胡神医静静地望着赵老板,脸上仍然没有一丝波澜,少顷,才冷冷地说道:“我说到做到,你也一样,我这就把方子找出来给你。”胡神医说罢,起身走进里屋。老邹紧随其后,他和赵老板深有同感,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诈。

“胡叔,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啊。”刚一进里屋,老邹就焦急地说道。

“你啥时候见我开过玩笑。”胡神医一边说一边坐到炕沿上打开炕柜,从里面翻出一个红色的长方形的木匣子。木匣子打开后,露出了一张泛黄的折叠成长方形的宣纸,胡神医将宣纸掏出后就往炕下挪。

“这个方子是……真的吗?”老邹站在一旁支支吾吾地问道。

“当然了,这可是胡家老祖宗几辈子的心血。”胡神医正色道。

老邹来到胡神医身旁追问:“那为啥還要交给那个姓赵的?又凭啥不要他给的四十万?”

胡神医叹了口气,并没有马上作答。老邹急了,又加重语气问道:“到底是为啥啊?胡叔。”

“为了门口牌匾上那四个字。”胡神医的这句回答中气十足,不像往常那样每次说到句末就给人气不够用的感觉。

老邹还是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胡神医。胡神医没再理会老邹,拿着方子来到了外屋。他将手里的宣纸递给赵老板,赵老板赶忙接了过去。

赵老板将宣纸一层一层慢慢展开,由于折叠的层数太多,宣纸全部展后竟铺满了整个八仙桌,整张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赵老板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么多字啊?”

胡神医不紧不慢地回应道:“每一种癌的药方都不一样,癌长在不同的地方,药方又各有区别,男人、女人、年岁大的、年岁小的各种药材的配比也不尽相同,一年四季的用药比例也都不一样,几乎是一个患者一个方子,你说这些字多吗?”

赵老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感慨道:“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但有一点我不明白,想请胡老先生赐教,您为什么不要我开出的四十万,就愿意把方子交给我呢?”

胡神医沉默了,眼神渐渐迷离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怅然说道:“因为这张宣纸很快就是一张废纸了。你们只知道龙菇现在已经基本绝迹,但面临灭绝危险的药材可不止它一个。不出五年,方子里的好多药材都将消失。我拿这样的方子换赵老板的四十万,不是在骗人吗?况且老祖宗的智慧是无价的,人命更是无价的。我们老胡家世代行医,就是为了救死扶伤。与其坐等这张秘方彻底变成一张废纸,不如只重眼下,能多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毕竟,我也起不了几天作用了。”

说到最后胡神医已经哽咽了,眼圈也有些发红。这还是老邹头一次见胡神医这么激动,他望着胡神医那张写满沧桑的脸出神,陡然发现自己以前对胡神医的了解太肤浅了。

赵老板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灵深处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深深地冲击着。他忽然觉得,和无私的胡神医相比,自己的一些做法太过卑鄙。不过,在经过一番认真的考量后,他还是拿走了秘方。这一次,赵老板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留下了那株龙菇,老邹手上的十万块钱他也没要。

临走时,赵老板郑重其事地对胡神医说:“我回去后,一定发动身边所有的关系,让那些药材得到保护。我知道這很难,但我一定尽我所能。您的这个方子,我也不会转卖的,我要把它发扬光大,让它永远造福人间。”

赵老板给胡神医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后,才拖着那个黑色的拉杆箱踏上了归途。

临近傍晚的时候,老邹回到自己家里。他伫立在窗前,眺望着天空中刚刚升起的那轮弯月,心里犹如沸腾着一壶开水,久久平静不下来。这段时间经历过的大喜和大悲,以及遇到的各色人等,像过电影般在他眼前不断闪回。他恍然想起,昨天冯涛的妈妈曾向他解释:“俺儿说的并不全是谎话,俺二闺女确实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治病需要一大笔钱。”

老邹遂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将冯涛还给自己的那五万块钱用在给冯涛二姐治病上。他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冯涛一直没来。不过,他坚信冯涛一定不会食言。

可是,冯涛真的食言了。老邹还不知道,冯涛和他在丰水县火车站的小广场上分别后不久,就被一辆警车带走了。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辛酉,1981年11月出生,大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第十二届签约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撒乌耳亡》《赦免之日》《一张可怕的照片》和短篇小说集《闻烟》。短篇小说《闻烟》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曾凭借电影《入殓师》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日本著名导演泷田洋二郎执导。此篇系作者首次在杂志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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