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男孩三木重逢的夜晚

2019-11-22 21:52焦窈瑶
雨花 2019年6期
关键词:三木书包

焦窈瑶

八年前,我写了一篇小说《男孩三木》,那是我在杂志上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写这篇作品是因为我梦见了九岁的三木,也就是尹森,不,确切地说是三木的原型。我凭着回忆写了一些我与三木,以及三木与其他孩子间的童年往事,当然,基本上都是虚构。我很想知道那位真实的三木在往后岁月中的境遇,我在小说最后写了一段我向我的表姐打听三木的事,这完全是子虚乌有。我给三木安排的命运是漂泊西南,挣离了他童年时代在芦镇沾染的一身斑驳,成为隐遁世外的素白浪子。我未曾写下的定格是漂在大河上的孤舟载着三木,他在夕照里抽着烟,长发和衣袂在大风里肆意翻卷,渐渐地成为一幅摇晃的剪影,在我的视线里碎裂,崩散,消融……

八年后的某个夜晚,我从市区返回芦镇,先坐了过江地铁,在蒲镇出站,但已经错过了回芦镇的晚班车,我正准备用手机上的软件打个车,突然从身后侧驰来了一个骑单车的少年,不,确切地说他的年龄正处于男孩朝少年过渡的阶段。他是三木,我惊呆了。小说里的三木是不存在的,这是个客观事实,存在的只有三木的原型,但眼前的三木就是我笔下的三木,他是个真人,从外形到神态都保留了我小说里那个九岁三木的所有特质,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也退回到小学时代的身体,就像三木当年痴迷的名侦探柯南一样(因为我和三木的身高几乎一致)。此刻的三木穿着白底的格子衬衫,格子的边线是浅浅的蓝,那衣服显然不合身,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令他显得更加瘦小,也更机敏。稀黄头发,大大脑袋,被班主任嘲弄的“金鱼眼”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开口朝我喊了句:“嗨,是你呀。你来迟了,他们都要走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早就不在车站了,而是置身在一片空寂的操场,我肩上挎着的提包变成了一只灰黄色的大书包,沉甸甸的,像是装了厚重的书本。更令我吃惊的是,我突然就走到了操场边缘的一排铁栅栏前,上面缠绕着阴森的藤蔓,里面像是个篮球场,又像是我上初中时,活动课上和同学们打羽毛球的那片空地。无论是我的小学操场还是初中校舍,现如今都早已不复存在,或是重新翻修,或是履为平地。总之,那些空间都已在我的记忆里扭曲、变形、延展成活动可卸的抽象多面体。但现在它们是那样真实可触,一群人影在上面奔跑、转圈、打球,我认出他们都是我昔日的同学,孩童和少年,鬼魅一般的夜精灵,我的双手紧紧攥住铁栅栏朝他们大喊,可奇怪的是,我发不出声音,仿佛嗓子被毒液封住……我蹦跳起来,使劲朝他们挥手,可没有一个人望过来,阵阵嬉笑已经远去,场地中间瞬间腾起一片乌黑的烟雾,眨眼之间,所有人影都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猛地一松手,跌坐在地上,沉重的书包压得我后背生疼。这时我听见扑哧扑哧的笑声,那声音我太熟悉了,那种尖尖的,细娑的,略带了邪气的滑稽,除了三木,谁还能笑成这般?

三木双臂舒展,歪着大脑袋倚在小自行车上,“嘘嘘”吹了两声口哨:“你回家吗?你家还住芦镇?”

我说是啊(我一开口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我又问,你呢?

我也是啊。三木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就要搬家了。

搬到哪里?

不知道哇,可能是云南吧。

我的心猛地惊跳了一下,那不是我给三木在小说里安排好的地方吗?可我没出声。三木像觉察到什么的样子,乜斜了我一眼,说,哎,我送你回去吧,怎么样。

我站起来就直往前走,没搭理他,我的脑袋里很乱,我拿出手机来想定位一下自己确切的位置,可手机已经自动关机,怎么也打不开。

“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啊,跟我走吧。”踩着自行车的三木一溜而过,我别无他法,只能小跑着跟在他后面。此时此刻我们竟又置身于虚实难辨的都市,灯火辉煌的大马路,兽物一般吞噬骚动欲望的高楼林立,飞驰而过的豪奢夜车,喧嚣迷眩的夜生活……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想回到芦镇,一个单纯的渺小的愿望。然而纵横交错的马路和人行道开始为难我们,三木的节奏已经乱了,好多次他不得不绕过几个弯逆行向前,可到头来依然是在原地打转,我就更不用说了,连白天走路都没有方向感,走着走着就差点被擦肩而过的飞车蹭到……我终于忍受不住了,开始在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上狂奔起来,我始终觉得今天晚上很不对劲,我像是撞了邪,我明明是在蒲镇下了地铁,怎么又会回到了市区呢?所有的不祥都来自三木,我得甩掉他,尽管这样的重逢令我兴奋,尽管我有许多疑问想问他,可我已经预感到如果我再跟着他这么走下去,我永远也回不到芦镇……

“喂,上来吧。我知道路了。”

为什么会跳上三木的车?我实在不能明了,但事实是,我一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一切都变了。

那辆自行车就像通了魔法,开始飞一般地驰行起来。我们悬浮在夜色之中,仿佛被一种幽浮着的暗物质往深处吸附,融进了充满张力的密度。现在不是我们被都市的浮华所喧扰,迷惑,而是整个夜晚都归我们操控,我们不满足于凌驾于流水般滑驰的夜车之上,在意念行使的幻术中,我们越过了广袤的原野,苍茫的荒漠,繁茂的森林,艳丽的花园……最惊险的是我们穿过山洞驰过一段铁路,眼见着火车呼啸而至,三木把稳车头直冲而上……仅仅是在一刹那间,我们完美地偏离了轨道,在空中荡起一道优雅的圆弧。我紧紧揽住三木的腰,太奇怪了,从坐上三木自行车的那一瞬起,我就不再知道“害怕”为何物,我只想要刺激,刺激,再刺激……三木的衬衫下摆在夜风中飒飒作响,不是在大笑就是在吹口哨……我们的冒险有着诗的律动和最大胆美妙的幻想,如果不是我们突然闯进了那爿古怪的建筑群,也许我们会永无止尽地漫游下去,忘却了过去,忘却了芦镇,甚至忘却了我们身处在不同次元的世界……

那爿建筑群呈现出城堡式的盘旋状态,整体色调是白色,高低错落的楼群有的是尖顶,有的是圆顶,有的则是不规则的离奇造型,入口处竖立了一块长方形的牌子,上面闪烁着“真庐”两个大字。三木并没有停下行驶,而是载着我一路冲进大门,直往最近的一幢白楼驶过去。很显然,一切都不是我们的障碍,门窗,桌椅,楼梯,来去的人群,我们有如驰入无人之境般穿梭在白楼里的诸多房间,有礼堂、会议室、餐厅、办公室……我意识到“真庐”也许是某个公司的所在,在闯进后面的大厂房时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也许是芦镇的某个化工厂?就是我的父母和三木的父母,还有我的那些同学的父母们工作的地方?现在明明是黑夜,公司里却灯火通明,员工们在办公室上班的上班,在车间厂房开机器的开机器,在会议室开会的开会,甚至还有一群人在礼堂里搞文艺汇演……他们看见我们并没有觉得惊诧,连最普通的反应都没有,他们只是侧身让我们穿行而过,继续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在连续着闯过几幢大楼后,我的背上突然隐隐作痛,是那个书包,那个我打不开,卸不下的书包给了我一记重拳,我的头脑“嗡”地一声响,晃跳出卡夫卡笔下的“城堡”,难道我们像永远走不进城堡的K,永远走不出这座“真庐”?

我开始焦虑,拉拽起三木的衣襟,想让他停下来,可三木执拗地横冲直撞,比原先更猛,更凶。这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轻盈的三木了,这念头令我有些恐怖,他会知道边界在哪里吗?真实的边界,幻想的边界,他真的能分清吗?我就这么任凭他肆意地将我带往何方?还能停得下来吗我们?真庐会成为囚禁我们的终点吗?

就在我近乎绝望之时,三木驶过了最高处的一幢白楼,我们冲向下行的陡坡,像被一股蛮力推举着抛入一片黑暗……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的四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一星活物的气息,我们只有没头没脑地继续飞驰,飞驰……我将三木揽得更紧了,我看不见三木的脸,可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震颤,几滴温滑的液体飞甩在我的脸颊上,是三木在哭吗?我没有哭,尽管我很想。就在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的一瞬,一束灯光猛然探照在我们身上,三木的身子一歪,连带着我从自行车上摔了下去……

我们“翻车”的地点是在真庐的入口,就是我们刚刚到过的地方。

那辆自行车翻倒在路边,又恢复了最平常的样貌,丝毫看不出它刚刚经历的一番魔幻的跋涉。三木瘫坐在门牌下面,像是耗尽了力气,一动不动仰望着没有星星一片死寂的夜空。

“我们进去问问人吧,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嗯。你去吧。”

“你不去吗?”

三木还是静坐着,没有答话。他就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我再次走进了最近的那幢白色大楼,原来刚刚我根本没看清这楼里的结构和陈设,这建筑其实设计得非常时髦,根本不像办公场所,而更像是一个现代化的大酒店……芦镇会盖起这样的酒店吗?我只知道芦镇的化工厂都搬迁得差不多了,那些大片的土地会用来干什么?当然是盖房子,还要建地铁,挖隧道……我想起小时候被妈妈带去化工厂的厂区澡堂里洗澡,因为妈妈有职工证洗澡很便宜,而且厂区的澡堂热水又烫又充足,更衣室还有暖气。去澡堂的路上我会看到许多又高又粗的烟囱,还有奇奇怪怪的大罐子,突突突地往外喷着五颜六色的烟雾,轰隆隆的声音一刻不停……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对了,我们刚刚都没有飞驰过澡堂,既然真庐是化工厂的模型,怎么会没有澡堂呢?

难不成要从赤身的人们身边驰过吗?

这么想着,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现在再没有比走出真庐更重要的事了。我最先求助的,是坐在沙发上休息的一对老夫妇,当我提出想借用他们的手机打车时,他们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继而迅速离开了我。我又拦住了从我身边走过去的一个女孩,她看上去很年轻,穿着粉色背带裤,脸上陷着圆圆的两个酒窝,像个知心大姐姐的模样。我拿出我打不开的手机,问她能不能借手机给我一用,打车回芦镇,她的表情和刚才的那对老夫妇一样惊诧。

“手机?什么是手机?你为什么要离开这?”

我说我得回家,我家就在芦镇。

女孩皱了皱眉头,说她不知道芦镇在哪儿,她好奇地将我的手机摸了又摸:“你是从外边来的?那你得去办入住手续呀。”

入住手续?

对呀,只要是外边来的人,都要去主任那里办入住手续。

如果不办呢?

那你就惨啦!女孩的眼睛瞪得老大,急急地攥住我的袖口:“快,我带你去,如果你进来超过24 小时没有办手续,你就没法住在这里,也没法回去啦。”

“不知道呀。”背带裤女孩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尖尖的虎牙,“你就会在你不会不在的地方呀。”她咧嘴笑起来,笑得很甜,却让我寒毛直竖。

好啦,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主任。

主任是谁?

主任就是主任啊,主任管我们,管这里的一切呀。

你们这儿……有澡堂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女孩还在咯咯笑:“有哇,怎么没有?一会你办完手续,我带你去吧。”

我们顺着螺旋向上的楼梯走到顶楼,我也不知道那是第几层,总之我跟在女孩后面弯弯绕绕,终于在最里面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那房间门上的标记,差点让我惊叫起来,那是一辆自行车!和三木的那辆自行车几乎一模一样。

女孩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她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她伸手敲了敲门,手指正落在自行车的车座上。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从那里面走出的瘦高身影,更让我感到莫名的惊悚。

那是个戴绿眼镜的年轻男人,但发量已经很稀疏,身上的装束是耀眼的鹦鹉色系,红衬衫,黄背心,蓝领结,花格裤子配复古麂皮皮鞋。他似乎早已知悉了一切,朝背带裤女孩点了点头,随即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只淡淡说了两个字:“走吧。”

在放假的前一周,盛旦老师冲大家做了鬼脸,然后提了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我会更喜欢哪一种学生呢?是用了扑克牌的,还是把扑克牌保存起来的?”

我和女孩跟着男人走到走廊另一头的一扇双开门前,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开关的东西,轻摁了一下,只见门缓缓打开,露出通往另一幢楼的天桥。

“宛停小姐,你就待在这里。”男人朝背带裤女孩挥了挥手,这个叫“宛停”的女孩立即收回了刚刚迈出的脚,乖觉地退回到门内,所有的灯光都已经熄灭,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我突然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一个我从前认识的人。还没等我思虑清楚,我已经跟着那绿眼镜男人来到了天桥尽头,我们踏进了一个电梯厢,男人又掏出开关摁了几下,电梯开始缓缓下降。电梯厢是封闭的,看不见外面的夜幕,里面的灯光很亮,倒是让我再次看清了男人的脸。这次已经不能用“惊悚”来形容我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毛骨悚然”这个词,我发现这个男人……简直就是成人版的三木,太像了,真的越看越像,我确定这是男孩三木二十年,三十年后可以长成的脸,从脸型到五官的格局,再到那种稚气和邪气糅杂的气质……我依然看不见那双绿眼镜后面的眼珠,但我肯定它们现在正在高速旋转。

“我要回芦镇,你能帮我打个车吗?我可以付给你钱。”

“叮当”一声,电梯停了下来,男人什么也没说,大步迈出了电梯。我只好跟着他继续走,这仿佛是一间地下室,墙壁和地下都贴着纯白的瓷砖,四周的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上面缠绕着五颜六色的电线一样的东西,正中央摆了几张类似人们在发廊里烫发时坐的椅子,顶上悬着硕大的头罩。男人在墙壁上的一个方框里划了几下,从旁侧的小门里蹿出一个矮小的胖男人,留了很夸张的爆炸头,穿了一身白大褂,戴着大口罩,垂手在墙角站立着。

“这是刘住博士,他会给你的脑袋里植入一个不动芯片,你会拿到你房间的钥匙,以后你就是真庐的公民。”

“不动芯片?这是个什么东西?”

“让你永远停滞在你现在身处的时空,你不会变成老太婆,但是你也不会再有更多的记忆,你的人生容量就到这里了,不会再有扩充,你唯一拥有的就是过去的记忆,只要你不去挥霍它们你就不会死,但你会耗尽它们的,你不知不觉就耗尽了,当你失去最后一抹记忆你就会消失,就像空气一样。所有闯进真庐的人都是停滞了的人,这里没有警察局、法庭和监狱,因为我们这里如果谁有了侵犯他人的念头,有了邪念,不动芯片就会在脑内爆炸。这里的医院并不治病,只负责激活芯片,每激活一次,你的身体就会恢复到健康的状态。在真庐不会有婴儿出生,不会有陌生人之间偶然的爱情,进来的单身永远是单身,进来的情侣永远是情侣,进来的夫妻永远是夫妻,不会有意外,冒险,出轨的激情……除了突然降临的死亡,我们的坟冢就在最高一幢楼的后面,那里堆埋了记忆的黑洞,如果你没有在记忆耗尽之前就自己跌落下去,你还会重新返回真庐,你会陷入永无止尽的轮回……”

“你是三木,尹森,是不是?”

我突然打断了男人滔滔不绝的讲话,大声喊叫起来。墙角那的刘住博士这时已经走到我身边,开始扒拉我身上的那个大书包。说来奇怪,我一直甩不掉的那个书包被他那么一拽,竟然“咚”地一声落在地砖上,刘住博士用手挠着那一头蓬发,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长长的导管,一头的吸盘猛地吸贴到了我的脖子上,他像只肥青蛙一样蹦跳着将我往正中的一张椅子上拽。就在绿眼镜男人摘下眼镜的那一刻,突然有一道光劈闪过我的脑际,我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女孩宛停像谁了,她不就是婉英吗?就是我在《男孩三木》里写到的那个,知道三木喜欢自己,还故意在背后说三木家的私事,被三木狠狠打了一拳的那个女孩,就是因为这件事,三木被老师罚跑,还在操场上一边吹小号,一边大喊婉英的名字,一直喊到晕厥……还有刘住博士,是了,他简直就是长大了的阿毛,就是因为拉肚子退出鼓号队,吹的小号被三木“继承”的那个男孩……

我终于看到了“主任”的眼睛,在刺目的灯光下,那双属于男孩三木的眼睛流露出的神情,异常地悲伤,那是种不带感情的悲伤,冷漠的悲伤。

“哗啦”一声,刘住博士拉下了悬在我头上的头罩,我的脑袋被黑暗笼罩,我的脖子一阵酸麻,瞬间丧失了所有感觉……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身边是那个灰黄色的书包,此时的天色已经大亮,不,这并不是白天,仿佛是俄罗斯小说里的白夜,天边闪烁着诡秘的霞光。司机是个戴蓝帽子、白手套、黑墨镜的大胡子男人,他见我醒了,掐灭了手中的香烟:“主任让我送你回芦镇。”

我摸着自己的脑袋和脖子,我真的被植入芯片了吗?还是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车子启动的一瞬我一下子坐起来,因为我看到了窗外的一个人,没错,就是三木,双脚垂在自行车两侧的男孩三木,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盯着我,虽然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可我知道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这正是绿眼镜“主任”眼神的发端,那里面凝结了某种纯洁的愤怨,也可以说是宽恕。泪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淌,我知道我已经“背叛”了三木,尽管这并非我所愿,尽管我是和三木自己一起“背叛”他的,不仅是我,还有婉英,阿毛,还有那对老夫妇(我确信他们曾经在芦镇生活过),还有真庐里所有的人……

汽车在路上飞驰,我闭起双眼,尝试让自己回到刚才的梦境,坐在三木的自行车后面飞驰过原野,荒漠,森林,花园的梦境……可一切都是徒劳,我又想起我答应过宛停小姐,会和她一起去洗澡(在我的那篇《男孩三木》里,不满她对三木态度的我一直没有和婉英和解),那不是婉英,不是真实世界里的婉英,真实的三木、婉英、阿毛,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他们的消息,都不会和他们再相见,他们也许还在芦镇,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回芦镇,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终于回到了芦镇,可当我下了蓝帽子司机的车后,我发现我并没有到达芦镇,我站立的地方是蒲镇的车站,就是我刚刚走出地铁口,准备打车的地方。依旧是沉寂的夜晚,没有星星的夜晚,灯火稀零的郊区的夜晚,没有意外,没有奇迹。我想走到大马路上去,突然就看见灯箱后面的大树底下停了一辆自行车,孤零零,冷冰冰,像是被谁随手抛弃了的。我径直走过去,扶起车把,车篓里有个书包,灰黄色的,里面空空如也。我推起自行车,蹬上去,平衡了一下身体,双脚开始上下踩踏。我就在这萧瑟夜风的吹拂中,骑着这辆吱嘎作响的旧自行车,往芦镇的方向而去。我过了一条马路,又过了一条马路,冷不丁差点撞上从马路对面飞奔而来的一个人影,是那个戴蓝帽子的大胡子司机!他像是奔跑了好长一段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朝我喊道:“××死了!”

他喊得太急,我听不清是谁死了,那两个字隐约像是“三木”的发音,我想回头找他,可他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来去奔驰的车辆“刷刷”而过,旋舞在夜空中的落叶带走了那两个未知的音节。

我重新骑上自行车,可我怎么也骑不动,只能在原地不停地蹬,蹬着蹬着,我就醒了。

我醒了,是真的醒了,窗外是芦镇的黎明时分,天色仍没有大亮。我一时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回到了现实,我穿好衣服,下床去卫生间洗漱。镜子中的那张脸神色疲惫,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证实了一晚糟糕的睡眠。我记得我都梦见了什么,我记得,可又害怕记得,这个梦结束得离奇、诡异又恐怖……三木,时隔八年,为什么我又梦见了他?

正当我含着满嘴的牙膏沫心神不宁之时,更加令我骇然的事情发生了,是门铃在响,我记得那个门铃已经坏了很久,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响起来了……我急忙涮了几口水,走到大门边,朝猫眼儿里瞅了一眼,我确信那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男人,留着过耳的长发,刘海长长地遮着眼睛,可以看得出脸庞的轮廓颇为清秀。他穿了一身白,脖子正中打了个蓝领结,我顿时打了个激灵,蓝领结,那个蓝领结就像是一枚硕大的蓝眼珠,闪烁着诡秘的神采。门铃声刺得我耳膜发疼,我猛地拉开大门,男人隔着防盗门的门纱朝我微笑:“你还住在这里呀?”

当我将三木(没错,我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三木,至于他到底是哪个三木,是小说里的,回忆里的,是梦中的,还是现实中的,已经无所谓了)让进屋时,他将背上的一只书包和一把吉他卸下来,那书包我太眼熟了,正是昨夜我背过的那只。至于那把吉他,像是有些年岁了,我看见侧面刻了三个“木”字,是竖着连起来刻的,像只蜈蚣。

三木说我饿了,有没有吃的,什么都行,我得吃点儿然后赶路。

你要去哪,我问他。

不知道哇,可能是云南吧。

我从冰箱里拿了鸡蛋、牛奶,还有速冻的面点,在我煎鸡蛋和热牛奶面点时,三木就在客厅弹吉他,弹的是披头士的《Yesterday》,那旋律本来就有些伤感,在这样一个清晨,我们历经千辛万难回到芦镇,可又将面临离别的清晨,这曲子更添了一份难言的惆怅。我有太多想问三木的了,想问他这些年的境况,他家里的情况,他都在哪儿漂泊,做事,在做些什么,做流浪歌手吗?还是在酒吧驻唱?他谈过恋爱吗?都是和什么样的女孩子?是像婉英那样的吗?(我会对这点很在意?怎么会这样呢?)他去云南做什么?他会结婚吗?……这么想着想着,我煎的蛋都半糊了,等我将早餐悉数端上桌,三木已经坐在了我对面,手指间夹的香烟正飘着袅袅烟丝。我咳嗽了几声,他立即掐灭了烟,扔在桌上盛垃圾的小盆里。

“你的老毛病还没好啊?”他伸手去口袋里摸了一板润喉片出来,甩到我面前,“试试这个吧,对嗓子好,我经常用的。”

我喝了几口牛奶,将润喉片拿过来说了声谢谢(我的脸在发烫吗)。从对面伸到碗里的包子上的手指纤长,上面的茧子很明显,但不失为一双优雅的手。那目光里狡黠的稚气半分未变,连同那点邪邪的痞气。这是三木,真的是三木,是我设想中的三木,还是那个存在于我小学岁月里的作为我创作原型的男孩?

真庐的那个主任……是你吗?

我这么没头没尾地问了出来,三木咕噜咕噜喝着牛奶,差点被呛了一口,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了忧郁、郁闷甚至不耐烦的神情。我知道他是个敏感的人,从小时候起就是,但我不觉得他脆弱,他其实很有主意。大概很多人说他“阴”,阴沉?阴险?但在我眼里他就像真庐的主任披挂的一身鹦鹉色,他身上暗涌着明亮与热烈,一旦爆发便会不可收拾……可他为什么会变成真庐的主任,戴绿眼镜的冷漠主任,而不是他身上的色彩本身?!

真庐?什么真庐?

三木已经放下了牛奶杯,掏出一支香烟来,打火机点了又点,最后还是放下了。

我得走了。

他猛地站起身,风一样地抄过那把吉他,三步两步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幽幽地看了我一眼:“你的书包,别忘了。”

背吉他的三木骑着单车,驶过了我家。他就这样,骑着单车驶出芦镇吗?

打开那个灰黄色的书包,里面除了一张照片,什么都没有。看到那照片的第一眼,我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那上面的背景是一爿白色建筑群,是我梦中的真庐吗?像,又不像。因为这些建筑都是扭曲的,呈现出奶油似的溶解状态,让我想起达利的名画《记忆的永恒》。照片上的几个人都像是在太空舱中漂浮着一般,角度诡异,仿佛处在多维的平面中。有戴绿眼镜的男人,穿粉红色背带裤的女孩,留着爆炸头的博士,还有一个人,看不清性别,看不清年龄,看不清相貌,只有背上的那个灰黄色的书包,异常地显眼,我知道那是我,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知道,那个“我”是谁,另外的那三个人,又是谁。

我将照片翻过来,发现背面写了一行字,当我想看清那上面都写了什么时,照片从我的手心里一跃而起,似一只透明的蜻蜓,飞出半敞的窗外,飘上了秋日清朗的天空。

真的结束了吗?与男孩三木重逢的夜晚。还是从来都不存在?

我拾起了三木留在餐桌上的那个打火机(这是唯一能证明三木确实来过的物事),正面刻了一个骑单车的少年,他双手脱把,正高举着一把锃亮的小号卖力地吹。我在《男孩三木》的结尾写过坐在围墙墙头孤零零吹小号的三木,不同的是,我现在面对的少年没有默默流泪,我觉得他很敞亮,很快活,就像我一直希冀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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