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吃着就淡了

2019-11-22 09:52黄昱宁
意林彩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萝卜丝味蕾行李

黄昱宁

那时候我十一二岁,每个礼拜去少年宫上诗歌兴趣班。说来惭愧,支撑我在那段日子里从未缺课的动力,不是唐诗宋词,而是大人给我车费时顺手多塞的八分钱。“天晚,肚子饿,回来路上买个油墩子吃。”

8路车站边有个风雨无阻的油墩子摊。油锅吱吱作响,两三把长柄模具勺搁在半截滤网上,大把白萝卜丝在一脸盆面糊中等待我那八分钱的召唤。最妙是初冬,我搓着手哈着气挨近,伸手摸钱的当口,装满萝卜丝面糊的模具勺已经伸进油锅,顿时泛出金黄,被我揉红的鼻子里刹那间灌满油腻的香气。有一回,上了8路车我才发现自己弄丢了几分钱。眼看着油墩子就要落空,我毅然早下两站,省下一半车资填补亏空。走累的双腿想必释放出不少化学元素,增加肠胃蠕动,刺激味蕾细胞——总之,那天的油墩子好吃得可歌可泣,每个细节都以高倍像素烙在了我的个人吃货史上。

在个体的主观感受中,一種食品到底有多好吃,我总觉得可以用类似于e=mc2那样简洁漂亮的数学公式来表达,而决定性变量跟食材是否珍稀、烹饪是否精良,其实没多大关系,否则就没法解释儿时那些风雨无阻地守在校门口的零食摊档,那些粘着灰的麦芽糖和散发着来历不明的油烟气的烤鱿鱼,为什么会长盛不衰。味蕾是一种多用一次就磨掉一层敏感度的器官,所以,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食物,e就能达到最大值。

我记忆中最神奇的一次味蕾遭遇战发生在七岁。作为从小生在上海,饮食全被母系亲属接管(宁波菜)的广东籍人士,那一年,我刷新了好几个“第一次”:第一次在远方过年,第一次“认祖归宗”,第一次坐长途火车,而且赶的是春运。两天一夜的硬座,过道上全是人,上个厕所要被大人举过头顶接力传递。为了让我踏踏实实睡几个小时,我爸和我妈也坐上了过道,把我横在三人座上。这一觉睡得人事不省,直到我爸拿着一搪瓷杯饭菜凑到跟前。灌了一鼻子香味,我才醒过来。

那真是刻骨铭心、熨肠暖胃的一餐。疲劳、亢奋和饥饿对肠胃施加的强烈刺激,让这杯从餐车上买来的蘑菇炒仔鸡焕发出惊人的魔力。

序曲既出,此后的高歌猛进,简直无法阻挡。一下火车,行李都来不及放,我就睡眼惺忪地跟着爸妈到路边摊觅食。近处,摊位上的师傅在摆弄金属蒸架,像变戏法那样打开一小格一小格滚烫的抽屉,晶莹透明的肠粉在里边哧哧打战;远处,跟我们一样刚下火车的游子冲到路边最简陋的螺蛳摊,那里连个矮凳都没有。吃货们全不理会,一屁股坐在行李上(没行李的干脆就蹲下),一只一只吮吸,窸窸窣窣响成一片。不一会儿,堆壳的那个碗就高得快要满出来。

在洪流的裹挟中,我足足晕了五天。第六天是大年夜,我第一次见面的爷爷端来一碗汤团。爷爷家本没有吃汤团的习俗,只是听说我打小就随宁波习俗年年少不了这一口,才揣摩着做的。我当然得说好吃好吃,但爷爷一走,舌尖到底委屈起来。皮儿干硬,不是水磨的糯米粉,馅儿粗粝,花生碎当然比不得板油和芝麻捏的黑洋沙糯软香甜。当年,宁波汤团是我们一年里最大规模的自制食品工程,我的舅舅们一个月前就轮流在家里推磨了。这一想,耳边便开始回荡着大石磨与清水、糯米耳鬓厮磨的江南小调,竟是拦也拦不住了。

那个除夕,食物隔空厮杀,味蕾悲欣交集,阿城所说的“思乡蛋白酶”渐渐占了上风。至少在食物的战场上,“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的公式常常会失灵——午夜梦回,从胃酸中浮起,于舌尖上复活的,总是那一碗故乡的汤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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