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利斯·凯撒》中“政制对决”问题及其意义

2019-11-25 09:22陈会亮
江汉论坛 2019年10期
关键词:凯撒安东尼莎士比亚

摘要:《裘利斯·凯撒》剧作虽以凯撒命名,但作为“王”的凯撒却在剧本情节展开的中途离世,这样的结构、形式更利于对凯撒形象的塑造和“凯撒精神”内涵的探讨,亦即理想的君王形象应该是怎样的,以及君主制为何比共和制、民主制更值得肯定。无论从政治观点的呈现,还是对剧目主题的解析都可看出,《裘利斯·凯撒》应被视作莎士比亚系列悲剧的序曲。

关键词:《裘利斯·凯撒》;凯撒精神;共和制;君主制;民主制;王;民众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10-0077-05

学者莫里斯在谈到莎士比亚笔下的罗马剧时说:当我们审视威尼斯时,基督教遮蔽了政治;在罗马,我们却能清楚洞见政治事物。① 而在莎士比亚的诸多表现其政治见解的历史剧、罗马剧中,最能呈现他关于“政制”思考的,以笔者陋见,当属剧作《裘利斯·凯撒》,而关于这一问题的核心思考则直接通过第三幕第二场揭示出来。

一、广场演说的中心位置

这里讲到的“广场”指的是在勃鲁托斯和凯歇斯将凯撒刺杀后,应安东尼的请求而将凯撒尸体带到的市场,勃鲁托斯和安东尼将在那里对民众讲话。这里所谓的“中心位置”,既指广场演说所在的第三幕第二场居于全剧的中心位置——前后各是两幕加一场,亦指这一场景在推动全剧情节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其对于揭示剧目主题密不可分的关联性。

在第一幕一场,首先登场的即是护民官弗莱维斯、马鲁勒斯和若干市民,市民在剧中的重要性似因其率先登场而理应引起重视。当然,我们也会因为马鲁勒斯对市民的指责而对莎士比亚的如此安排心存疑惑:莎翁为何在全剧的开端即抛出了民众的行为风格和德性问题?他们真的如弗莱维斯所言是“下流的材料”和“愚民”吗?这些市民投入到迎接凯撒对外征战、凯旋归来的仪式中,本身即是对城邦政治事物的参与。作为一股力量,他们人数众多,职业驳杂,完全能够成为城邦中的重要一极。“在罗马必须参与祓洗礼的仪节,方能享有政权;凡未曾参加的人,亦即未参与公共祷告和祭祀,一直至下次祓洗礼以前,不得列入公民。”② 城邦的祈祷、祭祀、婚庆等事宜皆是重要的政治事务,市民的积极参与既是权力,也是他们内在的诉求。凯撒死后,勃鲁托斯亦要向民众解释杀死凯撒的理由,而民众在被安东尼煽动起来后更是烧毁了勃鲁托斯、凯歇斯等人的府邸。这些都显示出民众作为政治生活的重要参与者在剧中的不可缺少性。

第三幕第二场的主体是勃鲁托斯和安东尼的演讲,这在全剧中是仅有的,在其他莎剧中也不多见。演说本身是一种说服,是城邦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领袖对追随者的教育,还是政客对民众的蛊惑,都必须借助演说中言辞的力量。在这一场中,勃鲁托斯和安东尼针对同一事件发表看法,但他们试图告诉民众的似乎并非同样的问题:前者在讲为什么杀掉凯撒是正确的,后者在讲凯撒究竟是位怎样的人,并进而论证出杀掉凯撒是错误的。但是,勃鲁托斯和安东尼的言辞有一个交叉点,凯撒的德性问题!民众不是凯撒被杀事件的亲历者,他们凭靠前二者的演说对事情做出判断——凯撒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并决定自己的行动,民众果断做出选择依据的是言辞中的凯撒德性。笔者在另一篇文章中认为:“凯撒和勃鲁托斯等人冲突的实质乃是君主政制和共和政制的冲突,这是全剧矛盾冲突的焦点。”③ 联系到这里的对凯撒德性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莎士比亚让勃鲁托斯和安东尼公开讨论凯撒的德性本身是一绝妙的安排,他要以凯撒的德性作为罗马政制选择的裁断依据,而这个讨论的过程,本身即是三方灵魂品性的局部展示。

二、三股力量“交锋”的实质

在《裘利斯·凯撒》中,勃鲁托斯一直表现出对时局的完全掌控,尽管在是否要刺杀凯撒上他在“同自己交战”,对他而言,只有凯撒是个例外,当面对凯歇斯、安东尼、凯斯卡等人时,他始终是那样的信心百倍,踌躇满志。面对凯歇斯“不要让安东尼发表他的追悼演说”的劝诫,勃鲁托斯不为所动,甚至认为这可以博得舆论对己方的同情。面对民众提出的解释诉求,他自信可以给出圆满的回应,而实际上,对是否应杀死凯撒以及杀死凯撒将给罗马带来什么,他并未想得十分清楚。

在勃鲁托斯的演说中,“罗马”被他着意强调,“罗马人”被置放在“同胞”和“朋友”之前。为什么勃鲁托斯要反对并参与杀害凯撒呢?对这个核心问题,勃鲁托斯的回答是“并不是我不爱凯撒,可是我更爱罗马”。这句话的问题在于:凯撒怎么就成了罗马的敌人?在凯撒的不断征战中,他之所以能号召、打动士兵,恰在于他在为罗马而战。勃鲁托斯将罗马和凯撒对立、分割的依据何在?“你们宁愿让凯撒活在世上,大家作奴隶而死呢,还是让凯撒死去,大家作自由人而生?”固然,面对着了解奴隶悲惨生活境况的民众,作奴隶是他们不愿意的,他们更愿意作自由人。这没有问题,“自由”寄托着人们对摆脱自然、社会限制的种种想象,是人在承担诸多义务或职责之重而感到劳累时的逃离渴望;但这些和凯撒的生与死联系起来未免牵强。凯撒活着,大家未必就作奴隶,而凯撒死去,民众亦未必自由。因此,勃鲁托斯在事关刺杀凯撒如此重要的事情上的逻辑未免有失严密。当然,勃鲁托斯的理由是,“凯撒是有野心的”,他的称王将造成民众身陷奴役的结局,而这个结果就是他所说的民众变为奴隶。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得不说勃鲁托斯是缺乏见识的。

凯撒在被刺身亡之前,他的权力和地位几乎已与王无异,但他并未奴役民众,恰恰相反,凯撒深得民众爱戴,他们第一幕首场的“自发”迎接凯撒,以及后来的三次献上王冠都可看作是凯撒与民众关系融洽的实例。也就是说,纵然凯撒当上了王,民众也未必一定受压迫和奴役。如果说君主政体和共和政体的差别之一在于前者是一人拥有决断权,而后者是多人共同决策,那么,我们会发现,其实在共和政体中,对决断真正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是某个具体的人,而不是群体。而在当时的罗马,这个人就是勃鲁托斯!勃鲁托斯这个共和政制的灵魂人物,不单单对自己推崇的城邦组织方式缺乏深入的认知,对自己反对的政制亦看不清,仅仅因为擔心凯撒或许会在将来变坏就将一个“幸运”“勇敢”“高尚”的人给杀害了。勃鲁托斯始终认为自己拥有至高的声望(荣誉)并以之为荣,更甚者,他将荣誉抵押,以换取民众对自己的信任。这要么是对荣誉的莫大嘲讽,要么是对勃鲁托斯论证逻辑匮乏的揭示。

勃鲁托斯是力主共和政制,维护元老院权威的核心人物,其想法和局限亦体现着这一政制的问题和不足。莎士比亚对勃鲁托斯刺杀凯撒前的犹豫做了充分的再现和描述,“既然我们反对他的理由,不是因为他现在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所以就得这样说:他在现在的地位之上,要是再扩大了他的权力,一定会引起这样那样的后患。”(第二幕一场)这里的后患指的是凯撒获得王冠这个“毒刺”之后,随意加害于人。人在获得权力或者高位之后,必然会变坏,必将祸害周围的人。这其实就是勃鲁托斯要阻止凯撒称王的逻辑。这个逻辑延伸到子嗣问题的话,因为孩子长大后有可能成为坏人,他甚至可能会背叛自己的父亲,那么,生养孩子便是一件不可取不可为之事。在剧本当中,我们注意到,勃鲁托斯和妻子波西娅没有孩子。他似乎是自足的,他活在人们中间,而他的心却没有和人们在一起。在刺杀凯撒前的心理挣扎中,他内心烦躁,但又被一种激情激励着——“谁都希望您能够看重您自己就像每一个高贵的罗马人看重您一样。”(第二幕一场)这使得勃鲁托斯无法冷静下来,他更无法使自己为了获取真相(真知)而对时事保持冷漠。在这种名不副实的所谓荣誉的驱使下,他充当了叛乱领袖的角色。换句话说,勃鲁托斯不但不自足,还活在别人的眼光之中,或者别人对自己的设计中,这让我们想起凯歇斯曾自荐要当勃鲁托斯的镜子,以便他能看清自身。缺乏审视自己的手段和标准,更无自省可以凭靠的形上依据,勃鲁托斯只能心烦意乱地活在自己的欲望中。在第二幕第三场,诡辩学者阿特米多勒斯说道:“我一想到德行逃不过争胜的利齿,就觉得万分伤心。”莎士比亚让这位看透时局的高人的独白自成一场,足以看出他对这句话的重视,而它却为诸多研究者忽视了。

勃鲁托斯在演说时,还让凯歇斯这位叛乱的另一领袖到别的地方向民众解释他们刺杀凯撒的理由。人们不知道凯歇斯说了什么,但我们能够想到,他所说的不会超过他在前面向勃鲁托斯等人所讲的“假如要我惧怕另一个人,我还是不要活着的好。我生下来就跟凯撒同样的自由……像这样一个心神软弱的人,却会站在众人之上,独占着胜利的光荣。”我们知道,同为叛乱者,勃鲁托斯担心、忧虑,但他并不恐惧,凯歇斯之所以恐惧凯撒称王,乃因为后者将限制乃至惩罚他的恶行。而他一直强调的凯撒软弱、自己坚强,更是只看到基于人的身体条件而来的自然差异,而未注意到是人的社会性和德性将人分为高下优劣。勃鲁托斯和凯歇斯的不足和缺陷意味着共和政制的危机,他们将借着朴素的“平等”和简单的“自由”而向强于自己的人提出挑战,而对罗马而言,这意味着内讧和分裂,以及无休止的征战。

我们再来看安东尼。他首先和民众以朋友相称,这一下子拉近了他与民众的距离。勃鲁托斯一直强调凯撒是有野心的,而勃鲁托斯又是凯撒最为信任的、亲近的朋友,他的话自然易为不了解凯撒的人相信。而作为凯撒的另一最信任的身边的朋友,他的现身说法会是怎样的呢?人们充满期待。“他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是那样的忠诚公正。”当安东尼说出这话时,他已经讲明,自己是将民众视作朋友的,这本身即代表着一种诉求:你们对我也要忠诚公正。接下来,安东尼从三个方面论证了凯撒有“野心”的实质。凯撒曾带许多俘虏回罗马,他把这些俘虏换来的赎金悉并归了国库——这显示的是凯撒的公私分明;穷人哀哭时,凯撒为之流下眼泪——这显示了凯撒对民众的仁慈;民众将王冠献给凯撒,但他拒绝接受——这显示的是他不贪恋权位。当然,对于这些事情,勃鲁托斯完全可以给予另样的解释,但问题在于,安东尼所述的事情都是过去发生过的(而勃鲁托斯对凯撒有野心的推断仅仅基于假设),是历史般的事实。这些事情可以被勃鲁托斯说成是野心,但安东尼将之说成雄心和公心亦未尝不可。在安东尼的系列铺陈和论证下,这些事情的本质得以慢慢呈现。

“理性啊,你们已经遁入野兽的心中,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了。”安东尼的话以谩骂的形式敦促民众不要罔顾事实,丧却理性,是非不分。接着,安东尼拿出一张遗嘱,并进而告诉民众,大伙儿都是凯撒的后嗣。确立起这种关系后,安东尼将大家的视线引向凯撒的尸身,它追溯了凯撒为罗马立下的赫赫战功,告诉民众将刀剑刺向凯撒的勃鲁托斯是多么的负心、忘恩。当民众听完这些叙述后,已经喊出了复仇、放火的声音。而当安东尼将盖有凯撒印章的“将给每个人75个德拉克马”的遗嘱读出时,民众沸腾了。等安东尼说出凯撒把自己台伯河边上的私人园产给了民众,成为他们的产业时,民众似洪水般涌向叛徒的府邸。重要的并不在于安东尼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问题的关键是安东尼用饱含情感的语言重塑了凯撒的精神。

据一位编年史作家讲述,凯撒曾说:“最好是突然死去。”在凯撒被刺前的元老院会议上,西塞罗对凯撒说:“你常常说自己不希望活得太久,我很遗憾听你说自己已经活得太久了。”④ 给我们的印象是凯撒似乎对死并不恐惧,也并非没有想过死亡会降临自身。结合史料记载的凯撒对当时罗马情势的判断和思考,我们真的相信凯撒对3月15日的谋杀毫不知情嗎?

透过安东尼,我们看到的是他对凯撒的理解、敬仰,以及因此而来的忠诚,他塑造的理想君王形象彰显的是他对君主制的拥护(是他将王冠三次敬献凯撒)。但我们也看到,安东尼并不是好的王者。他在演说中娴熟地运用论辩(蛊惑)技巧,将民众对凯撒死后的迷茫和无助转化成对勃鲁托斯等人的愤怒,以显示他们之前对凯撒忠心的真实,以及参与到重大事件中的刺激感。在勃鲁托斯和凯歇斯被剪除之后,大权在握的安东尼与奥克泰维斯·凯撒、莱必多斯组成新的三巨头,三者因为权利争夺,引发罗马内战,并最终命丧埃及。也就是说,安东尼并未在凯撒身后延续凯撒的事业。而且,据普鲁塔克考证,安东尼年轻时曾学习诡辩术,他酗酒、纵欲并负债累累。

安东尼的失败昭示着好的“君王”出现的艰难,他需要哲人的智慧、思想家的深刻、战士的果敢,更重要的还在于有仁义之人的良善。安东尼的意义在于他挖掘了凯撒精神的内涵,捍卫了凯撒作为人的尊严,但遗憾的是他未能延续凯撒的事业。

正如本文开头所讲到的,民众在剧中是非常重要的一股力量。如同民众在第一幕一场即登场,在第三幕二场,最先迫不及待寻求解释的仍是民众。要求得到解释本身即是一种权力,是意在显示身份和地位的标志。民众在剧中并未提出自己就某个事件的具体观点,他们亮明的是自己的态度。正如我们在剧中看到的,民众人数众多且力量强大,如何左右民众的态度恰是勃鲁托斯和安东尼双方都很着意的事情。而我们要关注的问题则是:民众的声音何以在瞬间发生了那样的根本性变化。

在勃鲁托斯“为了罗马的利益,我杀死了我的最好的朋友;要是我的祖国需要我的死,那么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用那同一把刀子杀死我自己”演说词的辩解下,民众群情激昂,他们完全没有辨识真假善恶的能力,意识不到勃鲁托斯因刺杀凯撒已经和罗马不在一个阵营。当他们喊出让勃鲁托斯做凯撒时,更说明他们对勃鲁托斯的不了解。而当安东尼循循善诱地用巧妙的言辞为民众重构凯撒形象时,他们马上感到“凯撒死得冤枉”,凯撒由之前的“暴君”变为“尊贵”“伟大”,而勃鲁托斯则变成了“叛徒”和“恶贼”。他们最终激愤地放火焚烧了元老们的府邸。

“自格拉古兄弟起,罗马的政治生活便为两股相左的大趋势,甚至是两个派别所左右,它们是民众派和元老派。”⑤ 罗马共和一直面临着一个问题:是否应允共和国的政制往民主制的方向上发展。这也确实成为不少人努力的方向。联系到全剧第一场和第三幕第二场中民众的率先登场并发声,我们不禁想到:难不成莎士比亚要以此引入民主制的问题?并将之作为伊丽莎白女王政治改革的一个选项?

莎士比亚无疑对民主制并不看好,作为以民众作为主宰进行统治的政制形式,若他们能够选贤任能,为政治共同体指明正确的方向,保障邦民安居乐业,城邦持久繁荣,城邦推行民主制未尝不可。但莎翁为我们呈现的民众却是无主见、无是非、无主心骨(灵魂)的群氓乃至暴民。他们在决定城邦根本走向的大问题上没有自己的看法,意见很容易就被言辞改变或左右。若将政权交给这样的由狂热者组成的群体,城邦将会面临怎样的问题乃至灾难。莎士比亚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倒是和西方最早关注政制问题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相一致。

通过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在第三幕第二场中,看似是勃鲁托斯和安东尼轮流进行登台演说,而民众在跟随着他们的言辞摇摆,但如果考虑到他们都是有着坚定诉求的意志和力量,我们自能意识到他们分别代表着对罗马共和走向的看法和态度。勃鲁托斯基于习惯和别人的鼓动,以及虚荣心的作祟,站在了共和一方;安东尼出于对凯撒的友谊和忠诚,是君主制的拥趸;民众想当家作主,但迫于智慧和实力的差距,只能沦为前二者的拉拢和团结对象。从三方的表现来看,莎士比亚或许未对任何一方的表现完全满意,但他犀利地指出了三者在灵魂及修为上的问题和缺憾,而这正标示着他们所支持的政制的困境与不可能性。

三、《裘利斯·凯撒》在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位置

有学者认为,“莎士比亚属于少而又少的那类人,他们和问题生活在一起,不执着于答案。”⑥ 就《裘利斯·凯撒》而言,在政制的选择上,莎士比亚似亦未亮明态度。但在笔者看来,在这个剧作中,莎翁明显倾向于君主制,并给出了自己秉持此态度的理由。问题的理解与解答的关键乃在于对“凯撒精神”的释读。

《裘利斯·凯撒》中凯撒在后半部分的缺席引发了该剧研究的一个问题,即谁才是该剧的主人公?这个问题在国内外学界皆引发纷争,有很多学者甚至认为该剧应该因勃鲁托斯的重要性而以其命名。这种看法恐怕并不符合莎翁的原意,更未充分理解《裘利斯·凯撒》结构安排的巧妙。

我们看到,在凯撒被刺之前,凯撒的戏份确实不多,可是其言语短促、语气强硬,其中透露出的不可更改以及威严让人感受到其性格的刚烈、性情的耿直。但其并非一介武夫,在剧中凯撒较长的台词有两处,在第一幕第二场,凯撒对安东尼表达了他对凯歇斯的看法。他对人心性判断的准确既基于他作为军事统帅的心思缜密,或也源于他与人接触时的直觉。但凯撒并不是随和而没有主见的人,在自己与元老院众元老的关系上,在自己意志的不可违逆上,他是一位相当执拗的人。凯撒能从凯歇斯的神情和体态看出此人的危险,为何却不能从围绕他的众人异样的言辞和行动(围拢上来)中察觉出杀机?“只有一个人能够确保他的不可侵犯的地位……”这话是否让我们感觉到说话人是在有意激怒对方?纵然凯撒唯我独尊且无畏无惧,但深陷众多身居要职的将军包围中,而不会感到安全受到威胁吗?难不成确如凯撒自己所言,其感到耳背且死亡将至,其本能都丧失了?我们能否做这样的推断:凯撒在有意赴死?笔者甚至认为,凯撒已然认识到共和国的困境,也深知身边众人的心性,乃至能推演出他身后将发生事情的次序及结局。换句话说,奥古斯都的罗马鼎盛是凯撒的期待,也是他的安排和预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凯撒才成了罗马帝制真正的奠基者,他以自己的鲜血来祭奠帝国的彩旗。

这个解释能否说得通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凯撒精神”。“不管是刺杀凯撒的那些阴谋家,还是罗马,抑或莎士比亚和他的观众,都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怎样征服凯撒的‘精神?”⑦ 在第二幕第一场,勃鲁托斯说道:“要是我们能够直接战胜凯撒的精神,我们就可以不戕害他的身体。可是,唉,凯撒必须因此而流血。”从勃鲁托斯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他对战胜凯撒精神的不抱希望,他们因此才会剥夺他肉身的生命。问题是,凯撒精神究竟是什么?如果根本不了解它的内涵,何言征服?

凯歇斯认为凯撒是一个心神软弱的人,因为自己曾经在台伯河將他从溺水中救出,因为凯撒在疾病的折磨下瑟瑟发抖。但他更讲到,凯撒如果称王,他会感到恐惧。既然对凯撒充满发自内心的蔑视,为何还会对其害怕?凯歇斯怕的其实不是身体性的凯撒,而是凯撒所代表的“刚正不阿”,正如他面对众人为辛伯的求情而不为所动。勃鲁托斯虽然为是否要杀掉凯撒彻夜难眠并最终付诸行动,但他自己亦承认,凯撒“勇敢”而“理智”。凯撒用自己的行为宣讲了自己的坚定和缜密。这些都属于凯撒,是第三幕第二场之前的凯撒。在第三幕第二场,通过安东尼之口,凯撒的另一面被揭示出来。或许,如果没有凯撒的死所提供的契机,凯撒的这一面将永无现世的机会。正如我们前面所做的分析,安东尼让我们看到了他对待朋友的忠诚公正,对待民众的仁慈仁爱、爱民如子,对待国家的大公无私、舍己为人,概而言之,这是一位“正人君子”。

无论是代表共和派的勃鲁托斯和凯歇斯,还是期待君主制的凯撒,以及推崇民主制的民众,都存在着德性的欠缺(而莎士比亚分析政制的视角是灵魂,这个传统由柏拉图在《王制》中奠定)。但我们需要注意一个常识,一个人的德性既要通过自己的行为来呈现,也要倾听他人对这个人的评定和认同。如果不对安东尼言辞塑造的凯撒视而不见,我们自会发现:如果将凯撒自己演示的“凯撒”和安东尼塑造的“凯撒”结合起来,一个完整的“凯撒”挺立起来,而它才是“凯撒精神”的整全意义。安东尼“无意间”将理想的君王形象和灵魂刻画了出来,这难不成是莎士比亚有意为之?

莎士比亚在1599年写完《凯撒》之后,在1600至1608年间,相继创作出《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以及《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科利奥兰纳斯》等悲剧。如果我们抛开具体的历史真实,而将剧本视作一个个完整的经过虚构加工的故事,我们或能发现,《奥赛罗》讲了作为雇佣军首领的奥赛罗在威尼斯所发挥的守护神般的作用,他被放置在军事统帅的位置上,但却被政治有意地疏远与隔离;从保护和捍卫威尼斯安危的角度来看,他是高高在上,无可取代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的安东尼虽是三巨头之一,但在该剧中,相对于对手屋大维来说,他是对立的这一极的“王”:故事讲的是作为首领的安东尼的溃败。《科利奥兰纳斯》讲述了“英雄”科利奥兰纳斯与自己国家的民众的疏离并最终酿成悲剧。也就是说,莎士比亚所创悲剧的主题大多还是在围绕着“王权”展开,尽管不少剧作的主人公并未经历加冕。如果这个直觉性的论断大体上是成立的,那么,《裘利斯·凯撒》实是真正揭开了莎士比亚悲剧的序幕,要正确理解莎翁悲剧,必须先认真读解《裘利斯·凯撒》,内中包含着进入莎士比亚浩瀚内心的钥匙。

注释:

① 参见布鲁姆、雅法:《莎士比亚的政治》,潘望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2页。

② 古郎士:《希腊罗马古代社会研究》,李玄伯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8页。

③ 陈会亮:《论〈裘利斯·凯撒〉中的矛盾冲突与“凯撒精神”》,《外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2期。

④ 参见伊迪丝·汉密尔顿:《罗马精神》,王昆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00页。

⑤ 菲利普·内莫:《罗马法与帝国的遗产》,张竝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

⑥ 莫里斯:《莎士比亚罗马剧研究略评》,马涛红译,《莎士比亚戏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330页。

⑦ 巴瑞索:《“与自己交战”:莎士比亚的罗马英雄与共和国传统》,《莎士比亚的政治盛典》,赵蓉译,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279页。

作者简介:陈会亮,河南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南开封,475001。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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