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精神的实质是非竞争

2019-11-26 14:39金立群
文学教育 2019年33期
关键词:竞争性海派沈从文

金立群

如今,素质教育大行其道,艺术的教育自然也是蓬勃发展。然而,艺术的精神在孩子们心中是否同步成长呢?艺术精神和从前相比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呢?我们还是先来看看艺术精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吧。

湘西的凤凰算是一个充满艺术气质的旅游胜地吧。最重要的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沈从文写了一篇《边城》。上世纪八十年代,有电影制片厂准备将《边城》搬上银幕,写好了电影剧本,送到当时仍然健在的《沈从文》手里。感谢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全集》,让我们看到了沈从文针对这个剧本所写的长篇意见。我摘录其中一小部分如下:

比如说:剧本里有一句话:远处竹林里的黄鸟、杜鹃婉转叫声如何如何,沈从文批到:杜鹃不作婉转,和野莺不同,黄鸟鸣声间隔更久,在静极情境中,好久才“舟勾咯哒”叫一声;再比如说,剧本里写到端午节,翠翠和大黄狗准备在河边看赛龙舟的一段:清水倒映着翠翠和黄狗,她沉思地望着清澈的长流水。沈从文批到:五月节一般是下龙船水的时候,河水作豆绿色。接下来剧本写“明净的水流里,长长的水草缓缓地左右舞动着,一只小虾倒退着身子游动着,沈从文批到:这是秋天小溪里才能见到的,大河端午的时候不会有;剧本接着写茶峒镇,写镇上端午节准备赛龙舟,于是家家户户放下门板,倒锁店门,沈从文批到:这不会有,家中都会留有老妇人,此时店铺生意还极好,特别是炮仗店和点心铺,不会关门歇业。剧本写龙舟赛即将开始:轰地一声,人群一齐涌向河边。沈从文批到:人群早就沿河站满了。《边城》里有个情节是翠翠在河边看到二老水上捉鸭子,剧本写道:翠翠才来到河边,只听得啾啾的雄鸭叫。沈从文批到:鸭子单独一只在水上漂,不会叫出声的。

特别是关于狗,沈从文对那种乡下的狗也是了如指掌。剧本中写“黄狗必然生气了,不等翠翠吩咐,就冲过去汪汪地叫起来”,沈从文批到:一般乡下的狗离开家就非常老实,不会如此;剧本写在船总顺顺家,黄狗抢头名窜了进去,沈从文批到:照狗的习惯,一离开家乡,特别是进了城就老实得多,不敢离开人自由行动。然后剧本又写道:黄狗站起来,双爪搭到翠翠的肩上,安慰似的拿舌头舔她的脸,沈从文批到:这不合,中国狗不是洋狗,不至敢于舔主人的脸的程度,也很少用双前脚搭人肩上,和主人表示亲热不用这种方式。甚至包括家里来了人,剧本写黄狗来到门口,奇怪地往里瞅,突然汪汪地叫了几声,显然一开始它不认识。沈从文批到:这也不合,狗是经嗅觉辨别生熟人的。

总之,这个看上去还是不错的剧本,到了沈从文手里,几乎可以说被批得体无完肤。我当时看得简直要笑喷。从这个侧面的例子中我们可以感到——对于沈从文来说,这样一篇小说难道是他在大城市里呆腻了就想想山野中的另一种气息那样简单吗?不,他所描绘的那个世界,早就和他的生命、血肉、体验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化为了一体,所以随手一个细节他就知道对不对。这不是吊书袋子,而是他对那样的生活,那里的人、事实在是太熟悉了,太投入了。在沈从文看来,只有人与生活之间达到了如此血肉相联的程度,才能创造出成功的文学,而不是一看到点什么就大喊大叫,一有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

这就让我不禁想起沈从文在他论述京派海派之重要区分,从而引发京派海派论战的第一篇重要论文。在这样一篇文艺论文里,沈从文出人意料地先从他家的厨子说起:

我家中大司务老景是这样一个人:平时最关心的是他那份家业:厨房中的切菜刀,砧板,大小碗盏,与上街用的自行车,都亲手料理得十分干净。他对于肉价,米价,煤球价,东城与西城相差的数目,他全记得清清楚楚。凡关于他那一行,问他一样他至少能说出三样。他还会写几个字,记账时必写得整齐成行美丽悦目。他认的字够念点浅近书籍,故作事以外他就读点有趣味的唱本故事。朋友见他那么健康和气,负责作人,皆极其称赞他。有一天朋友××问他:“老景,你为什么凡事在行到这样子?真古怪!”

他回答得很妙,他说:

“××先生,我不古怪!做先生的应当明白写在书本上的一切,做厨子的也就应当明白搁在厨房里的一切。××先生您自己不觉得奇怪,反把我当成个怪人!”

显然,沈从文家的这位厨子,之所以如此敬业,并不是因为他要竞争“最佳厨子”的称号,也不是为了要提升KPI以便升职加薪。他大概根本不知道啥叫KPI 考核。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他觉得这是该做的,不这么做他自己难受!同样,沈从文之所以对湘西了解到如此程度,也不是因为立下了要做湘西最佳文化代言人的“Flag”,而是因为他早就将湘西的一切化为了他生命、血肉、体验,他和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化为了一体,所以随手一个细节他就知道对不对。由此,他的心中有着自己不得不写的冲动。他对海派文学的批评,并非是为了拿湘西乡土和上海都市竞争,拿京派和海派竞争,而是因为他认为海派文学中人,“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的杂志,在北京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这类人虽附庸风雅,实际上却与平庸为缘。”他们都不过是文学的“票友”、“白相”人。随后,沈从文又写了《论海派》,进一步说明:“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便成立了我们今天对于海派这个名词的概念。但这个概念在一般人却模模糊糊的。且试为引申之:“投机取巧”,“见风转舵”,如旧礼拜六派一位某先生,到近来也谈哲学史,也说要左倾,这就是所谓海派。而海派文学,恰恰就是为了竞争而存在的,为了争得更多的市场、更多的资源。

让我们再来看看杜甫。杜甫有一首诗叫《丹青引》,歌颂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家曹霸的绘画艺术。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首叙事诗,描写了一位具有高超艺术水准的画师,感叹了他的技巧,感叹了他的命运。

这首诗的头八句是这样的: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犹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头四句——一般来说,我们可能会感觉到一种遗憾,过去你的祖先多厉害啊,曹操啊,现在不过是平民百姓了。这种盛衰的变化总是让人感到遗憾和惋惜的,但是接下来作者的笔锋一转,却使得昔日的辉煌与今日的风流互相映衬彼此生辉——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犹尚存。因此将军魏武之子孙,何其辉煌的历史,于今为庶为清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时代总是要变化的,一个家族也不可能永远辉煌下去——然而虽然辉煌、地位不再,但是先祖的文采风流到今天却丝毫不减而依旧被发扬光大——与此相比,豪门寒门之变迁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这份洒脱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的真正伟大所在啊。所以说,这四句起笔非常高妙——既有居高临下的气势,又有含蓄婉转的情致,是非常耐人回味的。

接下来四句,有实有虚。前两句,一般解为含蓄地指出魏将军书法略有不足,所以改学绘画,和下句形成一种错落,一种先抑后扬。但我以为,其实前两句是在写他对于艺术的执着追求,他为自己所设定的,不是一般的玩票的目标,而是一个最高的目标。这里要说明一下,拿王右军,也就是王羲之作为自己立志超过的对象可不是为了竞争性的目的啊,因为真正的聪明人不会这样做的。它体现的是对艺术之最高境界的向往。也正因为如此,在曹霸对艺术的追求中,只有艺术的标准、艺术的境界,——这样的标准和境界是永恒的,正因为沉浸在对永恒的追求中,所以才不知“老将至”,所以富贵才不过如浮云一般。因为他追求的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艺术永恒的精髓。如果他不恨自己“无过王右军”,他就达不到“丹青不知老将至”的忘我境界。这样一种艺术的精神,和我前面所讲的沈从文的艺术观念异曲同工。他们都强调了那样一种投入、沉醉、忘我。这里的忘我,是忘掉那个世俗的我、有着利益牵绊的我、和别人一较高低以争取更多资源的我,这有这样,才能真正回到生命的初心,追求生命的永恒价值,以超越自我。这就是人生的艺术化,这就是超功利,这就是我们现在称之为“博爱”的精神。所以我们为什么需要艺术?因为艺术可以开阔我们的心胸,使我们不再去执着、计较于自己的得失,使我们不为形、物所拘,而变得既深沉——因为关切和感叹;又洒脱——超越了一个平庸琐屑的自我。

可是我们现在艺术教育又是怎样的呢?它的核心恰恰就是竞争性的,就是为了获取更多的社会资源、教育资源而存在的。它以考级、考试、证书、竞赛为核心,追求的是和企业一样的KPI绩效考核。这样一种艺术教育的机制,就决定了它不可能培养出真正的艺术精神。

艺术精神的培养,应该是有助于孩子们的人格精神的全面成长的。人格当中需要有竞争性的精神,这是毫无疑问的。人要生存,人有欲望,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人格当中同时也需要有艺术的精神,其目的就是为了对竞争性人格形成反拨与中和,以期减缓、弥补竞争带来的压力、焦虑、对爱的破坏,实现人性的均衡的、全面的成长。所以无论是从艺术的实质,抑或是现实功能来看,艺术教育都应该有别于其它各门功课以竞争为导向的教育,让孩子们能够换一个角度看待世界,让孩子们能够领略沉醉所带来的快乐。而要实现沉醉,首先就要学会忘却,在艺术的世界中忘却竞争性的功利性的因素,否则你怎么能沉醉得了呢?今年暑假,我有一次带孩子去我所居住的华中科技大学校园里的一栋号称亚洲最大的教学楼里游荡,结果在教学楼里抓住了一只被困在走廊里飞不出去的麻雀。当我手轻轻握着小麻雀递到儿子的眼前时,他特别兴奋,其中的一个兴奋点就是:爸爸,我这次才知道小麻雀的嘴原来是黄色的呀!这句话就是忘我呀,就是超越呀,就是沉醉与投入呀,所以在那个刹那,孩子正是沉浸在艺术精神里呀!在那一刻,孩子为这个发现,为自己头一次那么接近一只小麻雀而兴奋,这种快乐与收获感是非竞争性的,是和考了一个高过别人分数的那种快感不一样的。它一旦拥有,就不会再失去,而只会化为心中永远的美好的体验和记忆。这种非竞争性的艺术的快乐是人人可以同时拥有的,在拥有的过程中,孩子们创造、发现、体验各自的生命与世界,并且可以彼此分享。它和那种只能是少数人才能拥有,别人拥有了你就不可能拥有的那种竞争性的快乐不一样呀!

艺术的教育难道不该是这样一个效果吗?可是我们看到的那些考级、选拔、甚至于包括“诗词大会”这样高大上的比赛,却无一不是在走向艺术的反面。因为艺术因其非竞争的特质可以分享,而所有这一切却只是在争夺。

许多人总是感叹现在的社会浮华,人心不踏实。我们的艺术教育是有责任的。我们的艺术教育不是不够,而是太够了,受够了!在竞争性的导向下,你只需记住麻雀的嘴是黄色的就够了,如果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看的书没有别人多,你在竞争性的天平上比别人差,你若是靠亲自抓了一只麻雀才知道麻雀嘴是黄色的,那该有多么的低效率啊,所以根本就不值得兴奋。于是一切追求速效。而真正的艺术精神却被遗忘。我有一次曾开玩笑地对一位研究老子学说的老师说:你们大学语文的试卷呀,什么都不写应该是满分,因为老子不是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吗?相反,那些答了一满卷子,而且都接近所谓标准答案的学生,倒是该给他们一个不及格啊。的确,如果没有考试,没有考核,没有证书,我们似乎就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了。我们能够让艺术教育,真正成为没有考试、没有考核、没有证书的教育,以实现真正的艺术精神的传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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