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女友:一生活在《斜阳》里

2019-11-27 03:42潘彩霞
百家讲坛 2019年13期
关键词:太宰斜阳日记

潘彩霞

“池水浑浑浊浊,连紫藤花的倒影也看不见了,雨一直在下……”1948年6月13日深夜,写下这段话之后,日本“无赖派大师”太宰治与他的一位女崇拜者冒着大雨走向河边,走出200米后,双双跳入河中,他们腰部红色的绳结将两人紧紧绑在一起。

六月是东京的梅雨季,他们被人发现时,已是六天后,那天,正是太宰治的39岁生日。他工作室的书桌上放着遗书、手稿,还有几本他另一个“女友”太田静子的日记。

1947年,《斜阳》的出版让“太宰热”达到顶峰,青年们纷纷追捧,由此奠定了太宰治日本一线作家的地位,而太田静子正是《斜阳》的主人公和子的原型。

1941年,28岁的太田静子走进书店,信手拿起一本《虚构的彷徨》,作者是太宰治。甫一翻开,映入眼帘的一行字顿时令她战栗:“我用这双手,让小园沉进了水底。”一句话唤起强烈的共鸣,两年多了,她仍未走出女儿夭折的阴影。

三年前,父亲去世,静子在家人的安排下走进违背自己意愿的婚姻,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她深感痛苦。更痛苦的是,女儿出生后,尚不足月就因病夭折,“因为我不爱丈夫,孩子才会死去”,在自责与罪恶感中,受过旧式女子大学教育的她甚至想到了死。共同生活已无可能,她与丈夫离婚,回到世代行医的娘家。弟弟是太宰治的拥趸,在他的推荐下,她接触到太宰治的作品。第二年,热爱文学的她加入《妇人画报》社经营的文学社,那时,画报正在连载太宰治的小说,她逐渐成为他的仰慕者。

经由那句话,她对他有了知音之感,并模仿他的“独白体”,开始为早夭的女儿写“独自之作”,把书写文字当作精神寄托。文章写好后,她给太宰治去信:“我写了篇文章,请您指导。”语气是虔诚的,她尊他为师。几天后,回信到了,上面说:“您的作品已经拜读,我想您应该是有才能的,但是身体似乎不太好,也许不适合写小说。如果您乐意的话,欢迎随时来玩。”

作为小说家,太宰治敏锐地从静子的信中捕捉到了某种特殊气质,职业使然,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给自己带来创作灵感的机会,于是对她发出邀请。事实上,静子的作品充满灵气,她从小学习短歌,早在20岁时,就出版过诗集《衣裳之冬》,写出过“落日在石岸边晕开,藏入松林里,女儿产下了胎儿”这样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诗句。她的信让他看到了某种可能,他喜欢结交年轻有才的女孩子。

按照约定时间,静子与两位少女结伴去太宰治家拜访。她们在路边等待散步未归的太宰治时,其中一位少女问静子:“如果你见了太宰治,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啊?”静子一笑置之——太宰治的院子里晒着小孩的衣物,经历过四次自杀未果的他刚在老师的安排下走进踏实的家庭生活,怎会发生其他事?那时,她无法预料到,少女的话竟成谶语。

见面是礼貌的,太宰治说她的文章有散文诗的味道,建议她“用轻松的心情,不加矫饰地、坦率地”在日记里记录生活。在她眼里,叼着烟斗、穿着和服的他如同一位强悍的武士,并不像作品里表现的那般颓废、无奈。

三个月后,太平洋战争打响,一个雨天,她突然接到一封电报,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两点,东京车站,太宰治。”第一次见面后,他就对她念念不忘。她在优裕的家庭长大,即使经历过不幸婚姻,看上去仍然天真烂漫,而他虽出身贵族,内心却只有不安和内疚,在长子继承制的日本社会,作为家中第十个孩子,他是多余者,要看父兄的脸色行事,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造成他软弱、阴郁、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纯真无邪吸引了他,她是他“只有在梦中才敢想象的‘梦子小姐”。

收到电报已是一点多,静子换上紫色的和服匆忙出门,到车站时,已经迟到。静子一眼看到披着和式斗篷的太宰治站在花店门口时,她联想到了温柔的绅士。在咖啡厅,他告诉她:“从今天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他的话,让她受宠若惊。道别时,他说:“别忘了给我写信,四五天后,告诉我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他盼着她写信,盼望和她见面,他预感到那些情节能用到小说中。

二人就这样渐渐联络起来。一年后,静子的家被疏散到一个名叫下曾我的村庄,弟弟入伍,母亲患病住院,她独自生活。在信中,她告诉他自己搬家了。几天后,他来看她,山庄的清晨,大雾散去,天空蔚蓝,他们一起坐在池塘边,水面上是树木和乌鸦的倒影。他自言自语地说:“树上的乌鸦好像很快乐,它们一定很幸福吧。”当他问“你跟我在一起,什么时候感到最快乐”时,她说:“我最喜欢现在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

后来,战争日渐白热化,东京遭到大空袭,太宰治與家人被疏散到家乡津轻,静子居住的地方也炸弹不断,已到了随时可能丧命的状态,人人自危。之后三年,他们再没见面。服侍母亲之余,她靠他的小说消磨时间。在小说《竹青》中,他描述了两只亲亲热热、比翼双飞的乌鸦,读到此篇,当日池塘边静坐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此起彼伏的鸦鸣仿佛就在耳旁。

1945年,静子的母亲去世,倍感孤独中,静子给太宰治寄去一封信,诉说她的寂寞和痛苦,他很快发来电报安慰她,并说他在心里“悄悄地想着一个人……为了彼此,我多希望它能实现”。这个人指的就是静子。

爱是诱惑,她没有力量抵抗,战争使她更加憧憬“恋爱和革命”。冬天的山庄生活孤单难耐,她开始尝试像太宰治说的那样,把回忆“不加矫饰”地写进日记,而且下笔犹如泉涌,经常写到深夜。

不久,他写信约她见面。暌违三年,他们再次相见,对坐在榻榻米上,他迫不及待地用严肃的语气说:“为了下次的小说,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日记。”彼时,战争刚刚结束,他想写一本“最美的小说”,正为没有素材而苦恼,他甚至承诺,小说写出来会付给她一笔钱。

得知他接近自己仅仅是为了一部小说,她的心掉进了万丈深渊。看出她的失望,走在寂静的河堤边时,他停下脚步,把她包裹在他的和服里………

太宰治如愿拿到了静子的日记,由淡紫色的花开始,《斜阳》拉开序幕。他没想到的是,和《斜阳》同时孕育的,还有静子肚子里的孩子。得知她怀孕,他只平静地说:“有了孩子,你就不能陪我一起死了。”他的前四次自杀经历,其中两次都有不同的女人陪同。

“静子做的事,唯有在20年后,你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时,方能为世间所认可。”他似乎在暗示她什么,因为他经常为“写不出好小说”烦躁,为和妻子之间过分的客套苦恼,为智力残障的长子忧心,厌世和绝望,从未远离他。

静子的家人得知她未婚先孕,纷纷指责她,静子却主动和家人断绝关系。对于现实,她是乐观的,她天真地认为,《斜阳》是他们共同创作的,太宰治绝不会置她于不顾。然而现实是无情的,孩子出生前,她去东京找他,他身边已经有了新的仰慕者。她和《斜阳》一道,被画上了句号。

离开时,他送她到车站,她快步跑过检票口,没有回头。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孩子出生后,静子的弟弟去找太宰治讨说法,太宰治取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为孩子取名“治子”。在证明书上,他写道,“太田治子,这是我的爱女,希望你能健康成长”,并说“金钱方面有困难,随时告诉我”。那天,她在日记里称他“日本第一好男人”。尽管他没有来看女儿一眼,尽管前路艰辛,可她仍然不谙世事,只有要命的单纯。

七个月后,完成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的太宰治告别世界,这一次,他终于自杀成功了。他的遗书没有提及静子,只是在《斜阳》的结尾,他借和子之口说:“生下所爱的人的儿子,养育他成长,这就意味着我道德革命的完成。”

靠着回忆和他所说的“道德革命”,静子独自担负起养育孩子的重任,那时的日本女性很难进入职场,曾经无忧无虑、对金钱毫无概念的大小姐静子一度靠捡贝壳、变卖衣物为生。困境中,她坚持小说创作,但是发表的作品大多遭到冷遇,而原因多半是“太宰治情人”的身份。

生活令人窒息,她依然保持开朗,像太阳一般活着。小屋的墙上,挂着太宰治的照片,她称他为“太宰少爷”,并将沉重的现实转化成童话故事讲给女儿听:“太宰少爷是个很伟大的小说家,但是有一天他和一个女人掉进河里死掉了,所以小治子也要小心哦!”直到女儿长大,童话回归现实,当女儿说“太宰少爷是个恶魔”时,她对女儿发了火:“不,他是神明,他让我也活在了《斜阳》里。”

“将日记献给艺术的恶魔是一种无上的愉悦”,对她来说,艺术高于恋爱,恋爱存在于艺术中。多年后,成长为作家的太田治子在《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一书中指出,《斜阳》的故事架构、温情笔调、细腻刻画,90%来自母亲太田静子的日记,她是太宰治创作《斜阳》的助手。

1982年,静子去世,遗物中有一张便签,上面是她的筆迹:“那个人诚实而正直,从不遮掩真实面孔;古往今来的历史中,勇气如他者寥寥无几。”

一秒离开,一生未忘记。而曾经在作品中嘲笑过爱情的太宰治,也在遗作《人间失格》中虚构了这样一个场景:男主角叶藏大醉归来,透过门缝,他看到同居女友静子和五岁的女儿繁子在房中追着一只小白兔玩,听着她们开心的笑声,他发出感叹:“真幸福啊,她们俩!我这个混蛋却夹在她们中间,把她们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啊,倘若神灵能够听见我的祈求,那么,我会祈求神灵赐给我一次,哪怕只是一生中唯一的幸福也罢。”

在太宰治终生恐惧的世间,原来他也曾如此渴望幸福,然而他也曾说:“懦弱的人,连幸福都会害怕。”值得庆幸的是,至少,静子给了他对幸福的想象,她没有奢望,只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快乐,没有哀伤。

编辑/夏涵

猜你喜欢
太宰斜阳日记
日子
望斜阳
跨媒介传播中的作家形象建构研究
日子
竹之韵
自杀老手“被自杀”
十字路口
成长日记
里约日记
成长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