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却“上河工”

郭开国

老词渐淡，新语不断。提起当年曾让农村人既惧怕又无奈的“上河工”这个词，现在似乎早已被人们遗忘，甚至许多年轻人恐怕还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然而，这个词对于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工作在农村多年，后又加入水利行业的我来说，早已刻入脑海和融入血液之中，这辈子肯定忘记不了。

我的家乡射阳县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地方，元朝之前，这里尚是一片波涌浪起的海域，后因黄河夺淮，裹挟泥沙，日积月累，由海而滩，滩久成陆，明初开始有人进入煎盐、捕鱼为生。历史上，境内虽有经过上游多年倾泻冲刷而成的自然港道射阳河、新洋港，可由于没有配套的水系及圩堤闸站管控，加之东有海潮袭扰，西有洪水为患，东潮西水交替危害。有史可查，仅明代中叶至清朝末年400年间，遭受“淹死居民无数”的灭顶潮灾就达14次之多。先人们为能生存只得筑墩避潮，开浚河道，“引卤就煎，运盐入垣”。清末民初，民族实业家张謇、朱庆澜、冯国障、束勖嚴、邵志中及弃武从农的抗日民族英雄马玉仁等人的进入，开河筑堤，建桥造闸，废灶兴垦，开始有了农业。然而，他们各自为政，缺乏统一规划，水系混乱，沟河浅窄，抗灾能力甚微。1931年水灾，平地水深数尺，县境尽成泽国。1939年潮灾，沿海大喇叭一带淹死居民逾万人，毁坏条田20多万亩。1942年4月射阳县诞生时，全县可耕农田尚不到50万亩，且靠的是“望天收”“碰运气”，人们过着半年糠菜半年粮的生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特别是在毛泽东主席发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号召后，在上级党政组织重视及射阳县委、县政府努力之下，全县一盘棋，统筹规划设计，分块施工实施，持续不懈在全县掀起开河治水、兴修水利的高潮。当时，国家贫穷，技术落后，一切都靠人海战术，开河治水、兴修水利也不例外。每到冬春农闲季节，便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关门闭户到工地，人工开挖，肩挑车推，至此便有了“上河工”这个词。

“上河工”这三个字看似简单轻巧，却浸满了几辈人的付出与汗水，记载着许多人的奉献与牺牲。走近黄海之滨，面对雄伟壮观、环境优美，素有“苏北第一闸”之称的射阳河大闸，又有谁相信在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之时，为防海水倒灌，保障苏北里下河地区农业生产，是国家千方百计挤出财力重点投资兴建的。在工程建设指挥部及苏联专家组织指导下，所在地射阳出动数以万计的青壮年，填河开塘、裁湾改道、抬石浇筑。工程总投资1596.2万元，由淮河水利委员会勘测设计院设计，1955年9月21日开工，1956年5月21日竣工放水，仅用8个月时间就将这座拥有35孔，总宽达410.1米的大闸建成。如今这座闸不但承担着流域4036平方公里排涝、挡潮的重任，而且以大闸为中心所辖地域还建成了全国知名的水利风景区。

说到风景区，熟知射阳的人，又有谁不夸赞境内黄沙港两岸大堆上那蜿蜒绵长、碧水映衬、高拔俊秀、枝繁叶茂、葱郁青翠的水杉森林，不惜力气爬上大堆，徜徉其间，张开双臂，尽情吸吮着林中新鲜的空气。然而，眼前这条县境流程41.6公里，河底高程负3.5米、宽90米的大港，竟然是射阳县1971年冬至1973年春，先后两次组织数万民工，在原马玉仁开挖的小沟基础上扩浚开挖出来的。那时没有泥浆泵、推土机、挖掘机等水利工程施工机械设备，有的只是那响应号召、听从指挥、战天斗地的各级党政干部和急切期盼不再遭受洪涝灾害威胁的群众，靠的是他们一锹锹挖、一车车推、一担担挑出来的。

家住河畔不远、年少好奇的我就曾目睹过施工现场，如今想来仍觉震撼不已。记得我是几下决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爬到似山积土大堆上的。远眺对岸，隐约看到担土的人在艰难地攀爬，转眼往下瞧，顿感目眩，沟底太深了。后来听大人们说，从沟底到堆顶这上下距离有近500米，沟深堆高坡陡，一般人空手上来都很吃力，想象不出当年吃不饱、营养不足的工人们得靠多大毅力，坚持挑着一担担重达40公斤左右的湿泥爬上堆顶的。黄沙港的拓浚贯通，让里下河地区排水流程缩短110公里，日平均流量达200多立方米每秒，排涝受益耕地面积近200万亩。

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着射阳县不仅要解决上游雨涝下泻入海港道问题，还得修筑河堤与海堤，防止涝水、海潮侵袭。事实上，县境内堤防修筑河堤始于清代、海堤始于清末。经过1931年洪水、1939年潮灾，大部分堤防被毁或残缺不全。新中国诞生为修筑高标准堤防，保障人民群众安居乐业带来了春天。特别是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全县持续组织大规模的堤防修筑及其配套工程建设，到了80年代末，全县已有海堤193.34公里、河堤509公里、圩堤2154.8公里。

在解决上游安全行洪和提升抗御海潮、涝水能力的同时，有着2783平方公里面积的射阳县，又把建立完善河网配套水系，促进和保障农业丰产丰收摆上突出位置，坚持不懈组织工程实施，先后开挖出23条骨干河道、183条大沟、2446条中沟，建立起射阳河以北、运棉河两岸、利民河两岸、新民河两岸、海河与串通河两岸等5个引排独立的区域，初步建成防洪、防涝、防旱、防渍水利工程体系。

回眸射阳县的水利工程体系形成，怎不让人感叹国家的日益强大及历任县委、县政府领导的科学决策和精心组织，在荒芜的黄海滩涂碱地上创造了治水奇迹。最值得赞佩和铭记的，是这里前赴后继、全民上阵的射阳人，尤其是农村人。是他们在那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的年代里，凭着对建设新中国充满憧憬、对上级党政组织充满信任、对未来美好生活充满期待的不屈精神与动力，勒紧裤带，不计得失，顽强拼命，不惜一切“上河工”。

多年习惯成自然。每到冬春农闲时节，各家各户早就准备好铁锹、推车、泥兜等工具，听候调遣，随时出发。身强力壮者不顾寒风凛冽、冰天雪地，离家住棚，走上新洋港裁湾、黄沙港开挖、海堤堆修筑等县级“大河工”一线;正常劳力者则必须参加大沟拓浚、中沟开挖、堤防修筑等先“公社”后“乡办”级“中河工”会战;即使妇女、年老者、放假中的学生们，也要尽己之力、听从安排，就近参与沟河拓浚、条排河开挖、渠堤修筑等先“大队”后“村”级的“小河工”劳动。“上河工”劳动靠的是体力和耐力，就说看似容易的挖大锹，其实是几人一齐挖，一个挨一个，那锹头大小偷不得半点懒，否则锹铧就跟不上趟子。

全民兴修水利精神无疑十分可贵，可人们的年龄、体质、耐力毕竟不尽相同，让大家一样高强度、超负荷地参加水利劳动，有人因此受伤生病，还有人一去无返将生命结束在工地上。这无形中使得许多人“听水生畏”，害怕起“上河工”来。好在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伴随着国家综合实力的增强及现代水利施工机械的兴起，各级政府财政投资持续加大，河道拓浚、堤防修筑、积土运送等逐步实现了机械化，其施工效率是人工不能相比的。过去那声势浩大、全民发动，一年全县实施水利工程土方也就在600万～700万立方米，而现在很短时间就能完成土方量上千万立方米。如此，既不用出工又不用花钱，以至于“上河工”这个词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念兹在兹，此心不越。诞生在黄海滩涂之上，之前靠吃着国家返销粮过日子的射阳县，凭着不断科学治水和配套提升水利工程设施运行能力，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连续多年夺得“全国棉花生产状元县”“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全国特色水产养殖大县”等殊荣，所产的“射阳大米”“青龙蒜薹”“洋马菊花”“海河梨果”“射阳蟹苗”等成为驰名大江南北的特色农产品。

饮水思源，真情难抑。忆往昔，鬼斧神工、泥沙淤积造就出射阳县;看今朝，兴修水利、引排自如造福了射阳人。在“全国县域经济百强县”的射阳百万人民心中，早已耸立起“不忘共产党，感谢新中国”的无字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