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渔绳

2019-12-02 02:17槲寄生
红豆 2019年11期
关键词:束缚渔船绳子

槲寄生

老邓头一辈子都与海打交道,事实上他们家族往上数几辈也都是与海打交道。他的记忆总是伴着一股子海腥味儿,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老邓头每天打鱼回来后就把系在渔船上的舊渔绳娴熟地打个双排活结系在岸上的老木桩上。渔船停靠在岸边,他的心也随之歇息下来。他偶尔会抽支烟,那是一种用粗糙的烟纸把廉价烟草卷成一大卷的烟,烟纸和烟草一同火化的味道,是述说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的。这时候再看看海鸥,再看看磅礴的夕阳渐渐孱弱下去,偶尔可以听到洗衣的妇人操着浓重的口音在呢喃一些鲜为人知的歌谣,老邓头就觉得,生活就这样,特别好。

老邓头读书不多,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打算离开这片海,他也离不开这片海。但他的儿子要离开,去远方上大学。大家都说他儿子有出息,他也替他感到骄傲。他就觉得有点儿可惜——听说那里没有海。

大海是自由的,那条天际线从来都不是束缚,束缚不了要离开的人,也束缚不了人心里的挂念。老邓头有时会很想儿子,尤其是夜里星星特别亮的时候,那些星星一闪一闪,像极了他儿子小时候问他要糖吃时那双充满期待的一眨一眨的眼睛。

后来老邓头就经常在渔船里待着,这条旧船跟了他好几十年,老了也只有这个老伙计能陪着他,也是这条船让他觉得,这片辽阔无望的大海没那么孤独。

有天老邓头收到儿子的信,字迹有点潦草,识字不多的他看得很费劲。信上说了一些他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也提到他过得很开心,只不过最后那句话,实在让老邓头琢磨不透:“只是爹,我想要些线,三百左右。”

夜里,老邓头在床上辗转了十几回,思考儿子在信上写的那句话。他要线做什么?要什么线?三百?什么三百?月光透过窗照亮了他的秃头,却始终没能照清他的思路。

睡意渐渐袭来,老邓头也慢慢迷糊。突然,一阵激灵,老邓头终于意识到儿子的意思了,他要的莫不是老渔船上的那条旧渔绳?!那绳子长三米,正好三百公分。再深入思索一下,敢情这小子是想家了!还扭扭捏捏不明说,臭小子。

老邓头想明白了之后心情大好,儿子虽然在城市里那些个花花绿绿的地方,心里还能对故乡抱着眷念,他很欣慰。老邓头那晚睡得特别好,还是带着一种看穿了儿子心思的笑与周公约会的。

老邓头第二天一大早就去集市买了根新渔绳换了那根旧的。那根旧的渔绳也老了,上边全是岁月的斑驳,还有年月沉淀下的污泥。老邓头觉得不能跌了儿子的面,认真仔细地把旧渔绳洗了一遍又一遍,然而总归有些痕迹是抹不掉的,但这根旧渔绳确实与以前大有不同,就像患病已久的人总算回点儿精气神。老邓头一拍秃头,觉得自己老糊涂了,海腥味儿都没了给儿子能干什么?于是又装了一盆干净的海水泡了好一会儿,又晒干了才给儿子寄去。老邓头一天都没出海,但这一整天,他比打鱼打得最多那天都要开心。他觉得,儿子确实是他的骄傲。

老邓头没开心几天,心里头又开始郁闷了,这回他不仅想儿子,还想那根破绳。别的时候还好,日暮时,垂老的他坐在岸边,夕阳挂在天边,老船歇在身边,一切静默美好。独独那根新的渔绳,新得格外扎眼,甚至往他心里扎去。他不懂什么艺术,不懂什么构图,但他也知道,这根新绳跟这样一幅迟暮之景十分不搭。这根绳子新得渗不进海腥味儿,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让老邓头瞧不见他往昔的光辉战绩。这根绳子新得很没劲儿,新得没有人情味儿。

老邓头也困惑,以前也没觉着那根绳子有多刻骨铭心,直到现在它不在眼前晃了,反倒一直念想。老邓头觉得是自己老了老了,人也变得古怪无理了。

老邓头只能更频繁地在船上待着,他抚摩那条老渔船的时候,心才能安定一些,仿佛手上摸的不是船上的凹凸之痕,而是在抚静那颗思念的心。这时候再猛吸一口海风,这便是最有效的镇定剂了。

然而有一次着实是把老邓头吓倒了——他竟在船上睡着了,所幸那晚没有风暴,要不然自己这把老骨头也估摸着去了。这件事一直使老邓头心有余悸,给他更添一份焦灼。

老邓头也不是没想过写信给儿子,但想想又能写什么呢,总不能把渔绳要回来,他怎么舍得破坏儿子这份念情?打了几次主意,终归作罢。

老邓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过年儿子回来。年夜饭时,父子俩家长里短扯了很多,最终老邓头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我那根渔绳怎么样了?”

“渔绳?什么渔绳?哦!您说的是前些时候您寄来的那个吧。反正我是琢磨不透您要干吗,我那时候缺点儿钱,想让您寄三百块钱,但最后您寄了根绳子来。我也不懂您什么意思,最后只能向同学借。”

“那……那根渔绳呢?你丢了吗?”老邓头活了五十多年,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呼吸都屏住了,甚至忘了自己应该愤怒还是震惊。

“丢倒不至于,估摸着扔床底了吧,找也难找了。”

老邓头没有说话,脸色一阵又一阵变换,但总逃不过生气这个主题。老邓头也不动了,定定坐着。一时间,生着火的屋子里气氛降到冰点,比屋外头还要冷上几分。儿子也察觉到不对劲,这顿饭吃得小心翼翼起来。

“啪!”老邓头突然一摔筷子,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走出门。

儿子身子猛然抖动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干坐在那里,思考着,也疑惑着。

冬夜的风吹着脸生疼,仿佛要渗进去把人的骨头都吹冻。老邓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觉着有些苍凉。凛冽的月光垂直地照射下来,找不到老邓头的影子。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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