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之后

2019-12-02 12:03崔国栋
飞天 2019年11期

崔国栋

早晨读完作家汪泉先生的新作《随风而逝》,掩卷之后,我的心思还继续停留在作者理性又动情的叙述中。我不是把自己带入到那立体的场景、鲜活的故事中,我本身就如书中两个舅舅一样,就是故事的一部分。因为书中那些死难者无法攥紧的拳头,那不甘心闭上的眼睛;那些死难者家属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的哭声;那些出于各种原因,与阳钢公司达成协议后的亲友们心有不甘的叹息声;那十二个亡灵留下的一长串鳏寡孤独、父母妻儿;那一纸铅黑色的承诺书、公开信、申诉书;那铁灰色的死难者名单;那一排排冰冷的再也无法站起的尸体,宛若一幅幅电影画面一样,在我眼前闪现。我知道,这一切并没有随风而逝!

《随风而逝》以两个舅舅的亲身经历,话分两头各表一枝的叙述方式,以时间为横轴、空间为纵轴、各色人物的视角为竖轴,给我们展示了阳钢公司“8.16”重大火灾事故从发酵、发生、救援、死难、善后、追责、谈判、斗争、反腐、拘捕、出殡、埋葬到最后不了了之尘埃落定,一切又回到繁复无尽的黑暗井巷任你左冲右突也不得脱困的场景。两个舅舅,他们一个是大火事故的始作俑者、直接责任人,既是施害者,又是受害者。另一个舅舅则是代表公义、代表亲情、代表世俗、代表弱势群体。虽然他俩身份不一样,但他们对事故的判断和认知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像两根平行的铁轨却在这里相交了。正如作者在《序语》中说:“两个舅舅,和他们的两个外甥一样,同时掉入漆黑的井巷,在浓烈的烟尘中,开始各自寻找出口。”又在最后的《并非结语》中说:“两个舅舅,没有一个找到出口,和两个外甥一样,陷入深深的井巷中。”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受竟然也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就是“铁”和“灰”。

铁的山、铁的石、铁的风、铁的雾、铁的门、铁的窗、铁的人、铁的心、铁青的脸、铁冷的话、铁的规制、铁的官官相护、铁的因果报应,灰的天、灰的地、灰的雨、灰的雾、灰的房屋、灰的宾馆、灰的条文、灰的规则、灰色的语言、灰色的答复、灰色的允诺、灰色的人心。从头至尾弥漫着铁灰色的浓雾,构成了整本书的底色。

二战结束后,英国首相丘吉尔在杜鲁门的母校威斯敏斯特学院发表了题为“和平砥柱”的演说,宣称“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里雅斯特,一副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这是我和铁幕一词的第一次相遇。显然作家汪泉试图打破笼罩在头顶的另一种铁幕,试图寻找铁的黑幕下被掩盖的真相、铁幕下的出口,为升斗小民找到哪怕是一丝的光亮。显然,作家的寻找失败了。面对铁幕之下冷酷的现实,深感个体的渺小、单薄,只好选择妥协、退让。但他对真相的探寻、对真理的坚持、对人权的维护、对特权的鄙视,即是像堂吉诃德一样,仍然令人肃然起敬。

在《随风而逝》中,这些有形或是无形的铁中,我觉得起决定作用的是铁的利益、永恒的利益;是令人心寒齿冷对世界难以产生热度的人的铁心。阳钢公司,源于那一道黑魆魆的山,在秋天八月的阴风苦雨之下,那铁色的面貌显出几分狰狞。那座山下,蕴藏着阳钢公司崛起于戈壁荒滩的矿石。山是无辜的、石头是无辜的、风是无辜的、秋雨是无辜的,可是在失去儿子、失去丈夫、失去父亲的人眼里,他们都成了杀死十二条生命的帮凶,变得冰冷可怕。对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来说,错综复杂深不可测的官场网络,出事以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的隐性规则。干巴巴冷冰冰的事故调查报告,一次次带着希望与阳钢公司谈判协调一次次失望而归,近三年来三位为救人而死的家属们怀着极大的悲痛,拖着病体往来奔波于阳关、省城、住地,让泪水成河、失望成河的现状,任你是一个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千般万般的折腾磨难。

故事并不复杂。专门的调查组经过漫长的调查,却得出了与死难者家属、各种媒体,甚至因此获罪的矿长、副矿长等人大相径庭的结论。三个奋勇冲在前面、深入险境救人的勇士,他们当时想的就是救人要紧,因为困在井下的九个人,发出求救的信号已经三四个小时了,他们还在寄希望于副矿长的“等待救援”,每耽误一秒,死神就离他们更进一步。是一种基本的道德观念、基本的是非标准、基本的做人原则,使他们迈出了冲向黑暗的脚步。至于在施救的过程中,是否有组织指挥、是否有责任关系、是否是主动参战、是否有豪言壮语、是否有会议记录,真能成为是否是烈士、见义勇为的依据吗?因为法律是讲理的,这个理是绝大多数人的理,是公理!是民众意见的最大公约数。因而,法律又是最讲情的。从法律条例产生之日起,它们就成了判断是非的准绳。但是正如菜刀,它可以待在厨房里、案板上,那是制作美味佳肴不可缺少的工具;在强暴面前、在威胁面前,它是维护自身安全免受侵犯的依仗;在歹徒那里,无疑成了喋血杀人伤天害理的利器。在铁的利益面前,当事的双方,都想拿起法律这个武器捍卫自己的利益。结果最终发现,彼此对法律条文的认识、对法律条文的解释,是完全不对等的。站在公权的一方,显然有着更加强大的支持,即是有了基于“成例法”可以参照的天津大火、凉山大火、阳钢大火最终的评判,并没有朝着弱势的受害者一方倾斜。当受难者家属无地自容、试图找一个具体的人,拼一个鱼死网破、头破血流的时候,却发现对面是一个叫“组织”、“单位”、“公司”、“规定”的家伙,你空有一腔怒火,义愤填膺又如何!只有摇头叹息,只盼上天开开眼,为自己,为死去的人洗脱冤情了。

王五常、许正山、马震、银马烈、刘桐、张三岩、徐大江……这一系列人物,都是在利益面前丧失了立场、丧失了党性、丧失了原则、丧失了人性。处在权利上游的人为下游的人提供保护、提供权利、提供机会,而处在下游的人向上输送真金白银、珍玩书画、香车美女,以此获得更大的权利和向上攀爬的机会。上游的人,身在明处,利在暗处,冠冕堂皇,风光无限,表现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样子。言必稱反腐倡廉、不忘初心、从严治党,但他们在私下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在金钱、美女、权利面前,什么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父母的教育、党的教育全成了白天的遮羞布,撕了下来,露出其寡廉鲜耻,贪婪无底、残酷冷漠的面目。处在下游的人,同样是利益链条上不可缺少的一环。他们是事故的始作俑者、草菅人命、以次充好、欺上瞒下、混淆视听、表面文章、形式主义,重检查轻落实,是他们的强项。他们表面光鲜如一袭华丽的旗袍,内里爬满了虱子。内心里早已不是基层领导、不是国家公务员、不是人民的勤务兵,而是掌权者的爪牙、权贵的代理人、豪门的鹰犬、百姓头顶的老爷。防毒面具变成了防尘面罩、氧气瓶没有氧气、排风机价格虚高、防护支架偷工减料,内里垫满了易燃的麦草草帘;事故发生后,不作为、乱作为、互相推诿、没有责任、没有担当,更没有起码的科学施救措施,让本可避免的一场灾难,血淋淋发生在面前,他们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那可怜的被困于井下的九个工人,还有为救人而献身的三位勇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根草芥、一粒沙子、一块石头,顶多是一块燃烧的石头。看看这些在利益面前前赴后继互相勾结的人们,让你很难相信,他们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如果不是这样一场大火,这一切丑劣不堪的内幕又怎能大白于天下,那些视人命如蝼蚁的贪官污吏又怎能东窗事发,被押上审判台?

事故发生后,各种人物粉墨登场。他们当中有安监局的、有市政府的、有阳钢集团的……他们占据了事故通报的头版头条,以显示他们的敬业和辛苦,多么的日理万机、多么的把人民的利益摆在前面。做够了样子、拍完了镜头、撇清了责任,他们就隐身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跑龙套的演员,实则大权在握。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画着红唇的易组长、假大空会唱戏的高局长、大包大揽的董事长、擅长太极的王部长、梳着背头年轻气盛的调查组员、看守所的“那家伙”等等,他们同样代表着各方的利益和职责,勤勤恳恳履行着上级下达的指令,充分地展示出自己的存在感,有时还不忘洒几点同情的泪水,或是几句有温度的话语。他们一开始都会和颜悦色让你倍感温暖,但在“但是”以后,就完全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在冰冷的法律条文面前,唯唯诺诺含糊不清,对条文的理解都基于如何最小化的承担责任,没有为死者争取一丝的利益,反而把如何将十二位死难者的家属以各个击破、分化瓦解、挑撥离间、威逼利诱等方式劝走哄走,作为邀宠请赏的资本。他们都听命于整个故事中相关一方的上级,而上级还有上级,不能说他们是坏人,我只能称他们为灰色的人。在这个物欲横流崇拜权利的时代,一个人洁身自好、公正无私、扶弱济困,救死扶伤还真不容易,所以当他们夹在受难者和责任方之间疲于奔命两头受气的时候,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看来大家都不容易啊。

与官僚主义者的丑恶嘴脸相比,更加真实的是那些家属和他们的至亲好友们,是那些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新时代的国家公务人员,他们代表了社会金字塔底部真实的面貌,没有虚伪、没有遮掩、没有隐瞒、原汁原味、有血有肉,让每一个人都能够感受到来自人间的亲情和温暖,这也是全书中难得一见的亮色。

先是那些死难者家属,各家各户依据不同的处境,提出了近似可怜的诉求。靳凯是刘桐的外甥,刘桐为自己的渎职失职贪婪得到应有的惩罚,可说是罪有应得。但抚养刘桐从小长大的靳凯妈妈,知道刘桐为此事故可能会把牢底坐穿,而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没有提任何要求,早早埋葬了儿子,希望以此行动来减轻兄弟的罪责,即是不久就跟着儿子去了另一个世界,自始至终也没有对弟弟有一丝丝怨言。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这种至少在他们家庭来说顾全大局的做法,让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高大的形象、高尚的人格一下子立了起来。钟广文他的死换来的是女儿和续弦的儿子的工作。他是救人者之一,先是救出了罗西,二次进入矿洞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的事迹更加感人。可他的家人知道,信佛的人必须在第七天埋葬,才好托生,最后被埋在悬壁长城下的一座私家寺庙里,接受佛家的超度。房家玉,受困者之一,死时三十一岁,留下一个孩子,他的诉求是给媳妇安排一份工作,公司答应了,安排的是保安。给一个女人安排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后来安排在监控室看录像。黄辉也是施救者之一,留下两岁多的儿子,他的妈妈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兰州结婚买房,正好那大儿子的生命换来的款项去付首付。强宏家的两个孩子安排了工作,埋葬时家里无一分钱,全是工友们凑钱办了丧事,等赔款下来再还给大家。李玉成家的诉求是给儿子安排工作,阳钢答应了,但安排的工作都是力气活,还不如自己的厨师工作,后来要求已经四十九岁的妻子提前退休,被拒绝,说是法律法规不允许。不论这些死了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是那样的卑微而又坚韧。他们遵循着民不与官斗、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的传统习俗,他们容易满足,也很现实,他们甚至对阳钢的息事宁人的抚慰产生一种感激。他们的悲伤,他们的逆来顺受,他们的低眉顺眼,都是几千年中国百姓的真实写照。有人说过,中国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百姓,我不知道是一种嘉奖还是揶揄。人们通常都看到的是高楼大厦里的金碧辉煌,谁又把目光投向过底层的一块砖头?

王筱最终在殡仪馆停放了二十三天后,被从遥远的阳关拉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埋葬之地是一处水草丰美的山岗。站在那里西望,天尽头有他的妻子、孩子,有他热爱的阳钢、有同他一块乘上死亡之列的战友。他是爸爸妈妈的独生子,留下了一岁八个月的儿子,留下了善良端庄美丽贤惠的妻子。他的父母、妻子,以及所有的亲人,无不为他的壮烈牺牲而痛哭流涕。他的亲人们为了给死去的人一个说法、为了给活着的父母一个安慰,为了给未来的孩子一个交代,他们团结起来,据理力争,他们施展自己所有的智慧和能力,只为他们深爱的孩子追回必须的社会声誉和对逝者生命起码的尊重。当他们实在得不到立竿见影的答复后,还是选择了妥协,“他们和另外两位牺牲的救人者家属一样,怀揣一纸阳钢公司出具的承诺书、等待事故调查报告、等待烈士申请下文、等待阳钢内部对他们的褒奖、等待着一个八万多人的单位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说法。”(引自《随风而逝》)事实证明,这三个救人者家庭被忽悠了,三年过去了,他们东奔西跑、四处求告、把好人跑成了病人、把受害者变成了“上访户”,在一次次等待上级调查、等待补充材料的含混不清冷漠的答复中,消解着这些人的精神和体力,他们一次次带着希望而去,背负失望而来,任刚刚结痂的伤口一次次被撕开,点点滴滴都是血啊,又有谁知道!

著名作家余华说过:“最好的阅读是你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那种阅读,什么都不带去,这样的阅读会让自己越来越宽广;如果以先入为主的方式去阅读,就像挑食似的阅读,会让自己变得狭窄起来。”我读《随风而逝》,不仅不是赤条条空白之心阅读,而是那一幕幕场景就如电影画面一样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本身就是画面中人,对我来说,无疑又是一次心灵的悲伤之旅、一次灵魂的深度拷问、一次精神的血色洗礼、一次生命意义的追问。这样的阅读确实决定了我的阅读感受越来越逼仄。这本书,它不是纪实小说、它不是报告文学,他是《8.16大火调查报告》的调查报告。当我如释负重般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呼吸很不顺畅,我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好像我也坠入作者笔下的深巷中了。

高原之上,悲恸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