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

2019-12-02 03:16柴灵静
中学生天地(B版) 2019年11期
关键词:顽石安静摄影

柴灵静

三秋末,我和阿寒穿行在学校山坡上的小树林里。金色阳光落下叶缝,泛起薄冰的光泽。阿寒用双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搭成取景框,寻找拍摄树林层叠感的角度。

“能带单反就好了。” 阿寒轻快的声音如精灵跃动,“真想做一个摄影师啊,满世界拍照,闲时住海边,养三只猫。”

说罢她又笑:“可惜,我爸不同意。”

纤细的手指微颤,光影的蝴蝶被抖落。所谓“不同意”并不简单,因为她连草稿本上的构图设想都擦光了。阿寒曾用笔尖指点草图向我讲解:“摄影和写作中的形式美其实是相通的。像这个S形构图,就是从观察者眼前向远方延伸,最大限度地营造出空间的纵深感。”我戳戳另一个草图:“你说过,这就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框架构图。”阿寒拍手:“沒错,观察者从框内向外偷窥,十分戏剧化。”

高二时,我和阿寒去外省参加写作比赛。她坐在车窗边不停拍照。有一张照片,是两条公路从左右的远方奔来,于照片中心交汇,路上空无一物,路边漫天枯草,青空浮在上部,公路带银灰色的反光。那是极度的空旷。阿寒把照片发我,微笑着说:“看,上天伸出了左右手。”

比赛前晚,我们漫步于宾馆边的商业街上。夜色辉煌,灯火通明。我低头走路,她抬头看天——举着手机拍被灯光照亮的夜幕。它有“烟熏玫瑰一样的颜色”,这是阿寒的原话。怕她走丢,我只好牵住她挎包的背带,她乐呵呵地被我拽来拽去,躲避人群,仿佛一场盛大的游戏。

阿寒拍照时很安静,安静到我以为我是一个人出行。但一回头,看到她在那里,就明白她的安静是星星的沉默,是那种遥远的明亮。灯光从她青涩的侧影流下,柔软的梦想生长起来,如花的盛放。

回到宾馆,我想提醒阿寒准备一下明天的写作比赛,图个安心。我说:“干正事啦!”她从床上一下蹦起来:“马上!”然后开始正襟危坐……处理照片。处理得满意了,就发我一份。“我爸曾经删光我的照片,从现在起,你是我的最后防线。”我一脸黑线地提醒阿寒,可以上传到空间相册,设置对她爸不可见。她大笑,眼睛里盛满星光:“不过你还是得留好我拍的照片。你是它们的第一个欣赏者,它们是有雏鸟情结的。”

这两年来,我手机清了那么多次内存,“雏鸟”仍在。它们落满阿寒眼中的星光。

深更半夜,城市车流声仍如瀑布。阿寒缩在被子里小声问我:“柴,你睡了吗?”我低声回答:“你猜!”她傻笑。月色流淌。

我问阿寒:“你讨厌过你爸吗?你一直想去美院,但是他坚决不同意。”

“我爸说,学艺术没前途。学费昂贵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在那个圈子里,很难凭实力说话。只有高考,才是中国最公平的东西 。”月光下的阿寒突然红了眼眶,背过脸去,以为我没看见。

我们躺不住了,就披着被子抱腿坐在床边。没有开灯,我们从23楼的窗户往外望,月光像薄纱一样被风吹进来。眼底是繁华城市里川流不息的马路,它们形成几条漫长的、闪烁的光带,又在极远处流入夜空。

阿寒嗫嚅道:“怎么会讨厌我爸呢,只是不相信他口中的那个世界。摄影在我心中,就像一块顽石,搬不开,越是受阻挠就越是执着,可这也许确实是无用之物。”

我哑然,最终选择沉默。我们互相都知道,对方有执着而看似无用的东西。譬如我坐在书桌前犹如坐在钢琴前,提笔写作如同敲击音符。

阿寒抱着她的单反,我把玩着笔,仿佛坐在同一个夕阳下。在那种缓缓的沉落中,我们和一块顽石共同变成黄昏的一部分。可在沉落中,唯有那块顽石,才能收留故事中的一部分痛感,才能维系着我们青涩生活中,比别人多出来的那部分。

顽石是一块结石,它爱着这世界,在远离这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

离高考不到半年时,阿寒删掉了所有照片和空间相册,她说“不想再让爸爸失望”。阿寒看很多书,做很多题,睡得很晚,起得很早……即使知道是徒劳。

阿寒高考失利,至今仍不肯告诉我具体去向。前几天,她发了一张与父亲的合照,笑容灿烂。阿寒还写了一段话:“今夜滴雨的声音像是折下一根根细枝条,我也在父亲的支持下,折下了摄影这朵花。父亲的头发已经斑白,但这令我肃然起敬。期待着有一天,我能够从顽石中提炼出璞玉来,献给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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