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年代的年轻人

2019-12-02 07:58陈光杨建伟
看天下 2019年30期
关键词:小叔家书国民党

陈光 杨建伟

大妈平躺着,有人给她梳头,身边放着白米三斗三升,还有人在唱歌,家人则跪在两边。

看着这一幕,9岁的竺亚青“扑哧”一声笑了。那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面对死亡。她不知道这是大妈的葬礼仪式,还以为这是一场游戏。

听见笑声,三哥竺焕新赶紧给她使了个眼色。三哥眼睛不大,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这场合哪里能闹着玩。

这几乎是竺亚青对三哥竺焕新记忆最深的画面之一。

那年是1941年,21岁的竺焕新离家加入新四军,从此再无消息。1949年解放战争即将胜利,在中国命运的大变革时刻,他才和家人联络。写给亲人的家书里,此时也别有一番滋味。

失联

“你们见过国民党的枪对着你胸脯吗?”回忆起70年前的那一幕,87岁的竺亚青仍然记得很清楚。国民党官兵是来抓她的小叔的。他是地下党,抗日战争期间,曾把地方武装的武器运送给新四军。1949年旧历正月初一,一大清早,竺家人就听见屋外零星枪声,紧接着是狂乱的敲门声。父亲藏进厕所,17岁的竺亚青去开门。门一开栓,一群国民党士兵举着六杆枪对着她的胸膛。他们收到情报,说竺的小叔于除夕潜回家。好在,此次搜查期间,小叔由竺的二哥藏起来,随后送出村,免于死难。

竺亚青的家,情况比较复杂。她父亲是一名旧知识分子,在纺织厂做工程师,抗日战争爆发后不干了。他有进步倾向,竺亚青记得,1949年3月,一家人为准备迎接解放军南下忙碌。她把学校里的钢板带回家来刻印,父亲出设计图,印资料宣传共产党的工作。有人曾发展竺亚青父亲加入共产党,他不愿意,“他有种君子不入党(的思想)”,竺亚青说,但她的哥哥们,陆续加入了共产党。在大哥竺焕兰发展下,竺焕新最初也是以地下党身份参加革命。除了两位哥哥,竺亚青的大姐也是地下党。她的二姐,后来嫁入了一个地主家庭。

在革命氛围里长大,竺亚青受到影响,成为一名游击队员。为躲避国民党骚扰,她从小就会用手枪,身体像猴子般灵敏,在房顶和窗户间上蹿下跳。国民党来抓她小叔时,17岁的竺亚青穿着单薄的旗袍,逃出了国民党包围。当时局势混乱,竺亚青无处可去,经大姐指点,最终逃往杭州职业女校。去之前,她还偷偷从家里拿了几个银元。当时“国民党的钱不能用了,只能用银元”,竺亚青说。

此时,北京已经和平解放。中共中央开始考虑新政权建立问题,并最终决定于10月1日举行开国大典。但此时,战争并未全面结束,包括重庆在内的很多地方,仍由国民党控制。即便身处解放地区,竺亚青和朋友都还不知道新中国即将诞生,直到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看到烟花,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竺亚青已转至南京孝陵卫前国民党的陆军大学。“他们(国民党)盖起来连马桶都没安上我们就解放了,所以我们是第一批住那儿的学员。”竺亚青说。

也是在那段时期,久不联系的三哥竺焕新刚和家里联系上。1950年,分别九年,兄妹俩终于开始通信。

进步

竺亚青拿出那封珍藏了70年的信,红格子已经褪色,边缘还能看到“陸軍”“東京·丸山納”字样。她猜测,那应该是日伪的信纸,“解放初,我们造纸业初创,量少,(常)使用敌伪留存的纸张。”

“你的来信早已收到,由于我懒得提笔就搁到今天未复,所以你一定猜测悬念吧,祈谅,一個人参加到革命战线,实际斗争,是由多面情况造成的。在我们来说,多为环境所迫,对现实不满,并充满着小产阶级热情,抱着美满幼稚的理想与幻想而来的。”(注:原文如此)

竺亚青开始捧着三哥写于1950年4月27日的家书读,随口还指出,信里的语法不通。

信中的小资产阶级热情,说的应该是自己和兄弟姐妹们。据统计,1949年,中国文盲率还高达80%,能读书、认字,多为殷实家庭,在接受了革命思想的竺焕新看来,这自然是“小资产阶级”。他在信里提醒妹妹,要注意这个问题。

“由于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有它的劣根性和缺点,脆弱性与散漫性,因此在实际斗争实践中往往会表现为暴露出它的劣根性来。”竺亚青一句句读着近七十年前,哥哥给自己写来的这封满是革命关怀的信,“实际体味中障碍很多,能够冲破在实际路线上的障碍,这就是小产阶级的变态,是思想意识上锻炼坚强的表现,我这仅预先对你的希望与警惕。”

在家书中,兄妹俩很少谈个人私事,都以国家大背景为重点。

家里复杂的家庭成分,也是信的重点。在信的结尾,竺焕新说,“菲妹”(竺亚青的大姐)在做土改的准备工作,调查研究农村情况。也提到“龄妹”(竺亚青的二姐)目前陷于“小圈子内”,困难重重。当时,嫁入地主家庭的竺亚青二姐已育有一子。 竺焕新希望竺亚青多安慰鼓励,“跳出已陷的泥足主要在于本身,客观上来看已是不能拯救了,希望你也多安慰鼓励她,以表手足之爱”。

据竺亚青回忆,二姐后来还是离开了这个家庭,当了一名小学老师。那时候,“每个人都是和国家连着的,包括你,包括你的孩子都连着这个国家。”

这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氛围。竺亚青当时认识浙江日报一个媒体人,很多人给这个媒体人写信,收到的回信里,都是很长篇幅讲革命道理,“年轻人都是要追求进步的,追求新鲜事物的,解放初大家的热情都非常的高”。

虽然竺亚青思想积极,而且又有从事多年革命工作的哥哥,但她一直没有申请入团,直到有一天,团组织找到她,询问原因。竺亚青回忆说,当时也想入团,但觉得自己条件不够。“我必须让自己全面地(进步),让别人提不出意见才行。那时候我就是这种脾气。”对方说,组织觉得她很好,让她回去就写申请书。申请书交上不久,就通过了,都没有预备期。

失去

在给妹妹竺亚青的家书里,竺焕新附了一张身着军装的照片。他站在一栋建筑的门廊立柱前,瘦削的身体裹在又肥又厚的棉军装下,脸上微有笑意。他提起笔,打算写句话鼓励妹妹,思来想去,在照片背面写下:“时间过得飞快,我们要努力跟上时间的步伐,甚至超过。”

1950年竺焕新刚刚30岁,历经大风大浪。在后来给家人写的信里,他陆续介绍了失联那些年的经历:1945年秋随军北撤至苏北鲁南。1949年淮海战役胜利后,渡江南下进驻上海。1949年8月,中共发起了解放舟山群岛的战役,一直打到1950年5月,位于长江口南侧的这个群岛才终于解放。

竺焕新寄给竺亚青的军装照(杨建伟翻拍)

“他一直在前线。舟山群岛解放以后,他是第一批走上去的。”竺亚青说。

竺焕新好久没见到这位妹妹和其他家人了。自从参加革命后,他就跟着部队转战。1950年,他接到通知说,8月1日,南京华东主要部队要进行一场大阅兵。那时候,他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到南京去,竺亚青也在南京。他给妹妹的信里提到这件事,约好到时候可以在南京见面。

突如其来的战争,让这次会面永远存在于想象里。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了。原本计划着和家人见面的竺焕新接到通知,开始备战。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应朝鲜请求赴朝。竺焕新的任务是带着部分干部,到前线执行检查战事任务。他有记日记的习惯,把这段时间的经历,以及在朝鲜战场上的见闻,都记在日记本里。

1950年,竺焕新写给竺亚青的信(杨建伟翻拍)

身为干部,他原本是可以骑马的,但由于伤员和随军物品繁重,他没有骑过一次马。对此,他颇有一些得意,在日记里写下一首诗,歌颂自己的脚底板。

由上海北上前,1950年11月,竺焕新写了另一封家书,告知家人自己即将北上,“今后联系不便了”。落款是“长江部队二区队”。

他和家人都没想到,这成了他的最后一封家书。1951年初,竺家收到消息,30岁的竺焕新于当年2月牺牲。军方给家人寄回两样东西,写着脚底板之诗的日记本以及一支钢笔。竺亚青猜测,那支钢笔应该是哥哥获得的奖金。解放初期,很多奖励都是发钢笔。部队给竺家解释,竺焕新得了脑膜炎,人是在往国内送的路上去世的。

六十多年过去,竺亚青常想起哥哥的死亡。她感觉,这可能是部队在安慰家人。她知道三哥是身着上海的棉衣北上,薄薄的棉衣难以御寒。

“我總担心我三哥是冻死的,因为他们一路上带二十个人,一路上汽车总不停。那都是负重车,都是运军备、补给的,都不停,而且他们经常遇到炮弹。到底怎么牺牲的不知道,在战争之年牺牲是各种各样的。”竺亚青说。在三哥离开家之后,竺亚青经历过无数死亡的消息。“连年战争之后我们三家(伯父小叔和我家)都凋零不堪:大哥1946年被国民党浙江保安队诱降不成杀害于杭州柴木巷拘留所,同年大哥最小儿子和大伯接连死去。家人连大声啼哭都不敢。”竺亚青回忆道,那几年,他们家多次遭国民党军警袭击、围剿、抢劫,大家只能带有限的家当,东躲西藏。“我父亲说:生作乱世人,日夜不得宁。”1951年,三哥也牺牲了。“那时候,大家说的都是革命的词语。‘我们踏着哥哥们的血迹前进。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信了。”

(感谢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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