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自己:我的批评观

2019-12-06 06:27李伟长
南方文坛 2019年6期
关键词:纳博科境遇契诃夫

李伟长

谈批评观,在我看来也是文学观前,先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一起毫无希望的恋爱事件。有一个饱经世故的男人,遇见了一个是不谙世事、脸上写满寂寞的女人。这个男人风流成性。这女人的丈夫有钱,可她过得不开心,渴望新的生活。两个人邂逅了,相爱了,不断地幽会……未来怎么办?她哭了,他也束手无策。故事里说:“我们不知道这段关系会持续到何时,但至少现在它不会结束。”有人会问然后呢?没有然后,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个“真实的”庸俗故事,来自契诃夫的短篇小说《牵小狗的女人》。

美国作家乔伊斯·卡洛尔·奥茨,就不主张过于追求小说的意义,对契诃夫这个故事的结尾,奥茨在《短篇小说的性质》作了这样的解读:由于他们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社会责任等因素,他们不能结婚。故事的“意义”就这些。契诃夫使我们感觉到了他们进退维谷,他们极度的痛苦使我们经久难忘。这就够了,故事不需要再有别的意义。

对于故意的意义,奥茨认为这就够了。关于故事为什么会这样,何至于此,她有着平实却独特的洞见:他们不是因为私通而受惩罚!——也不是因为不敢私奔,不够罗曼蒂克而受惩罚。他们是平常的人,陷进了不平常的境遇。

奥茨没有否认他们应该受到惩罚。相爱就是惩罚,思念就是惩罰,痛苦就是惩罚,爱而不能相见就是惩罚,未来往哪儿去的煎熬就是惩罚。这就是奥茨的文学观:平常人,陷进了不平常的境遇,感情只是其中一种,还有更多同样烦恼的人生境遇。奥茨认为契诃夫忠实了这种真实。

相比奥茨的一种解答,纳博科夫的解答就显得过于工整了。他以《论契诃夫》为题,收在《文学讲稿》中,以文本细读的方式,逐段讲解了这篇《牵小狗的女人》。纳博科夫说:有人说契诃夫总爱写一些可爱而一事无成的人物,这种说法不够准确,倒是这样的说法更确切些:他笔下的男女正是因为一事无成才显得可爱。

纳博科夫认为,这篇小说没有提出什么问题,没有通常的高潮,也没有一个有意义的结尾。然而这却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之一。有一点纳博科夫说得深刻:小说没有明确的终结,而是按照生活的自然运动、以典型的契诃夫方式渐渐消隐……他俩都明白结局还远得很,对他们来说,那最复杂、最困难的事情还刚刚开始。

没有有意义的结尾,有人会喜欢纳博科夫的解读,关于日常生活的延续,无论发生什么,生活始终向前。然而,我个人还是觉得奥茨的“平常”一词更加意味深长。所谓平常,就是最大的枷锁,非不愿,不能也。“平常人,陷进不平常的境遇”,则跨越了时间、空间和民族,趋于某种永恒的人类情感和人性。

奥茨建议:我们写作,是要忠实于某些事实,忠实于某些情感,是为了“解释”那些表面上古里古怪的行为。奥茨继续自问: 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变得暴戾恣睢,会去杀人;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为什么会跟人私奔,结果毁了自己的一生,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为什么会去自杀? 奥茨的写作,就出于一个很简单的愿望:我想知道人类各种情感后面的“为什么”。契诃夫没有写大事件,也没有写人心中的恶念。奥茨认为只有还没入门的作者才会挖空心思,想什么“大”事件。业余作者往往想写大事情,表现严肃的主题。但世上没有“大”事情,只有大手笔。就文学而言,世上没有“大”事件,只有大手笔。问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观,其实就是问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活。

忠于某些事实,忠于某些情感,也忠于幽暗的自己,不驱一时之趣味,不满足于流行(因为有流行就会有过时),去体验更为普遍的不会过时的人类情感,也许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文学观,好像也可以算是批评观乃至人生观。作为批评家,识别并能理解这种忠于,就是我的批评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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