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流沙河:那个智慧、风趣的读书人走了

2019-12-11 07:27木匠
北广人物 2019年47期
关键词:流沙河成都诗人

木匠

流沙河是中国现代诗人、作家、学者、书法家。主要作品有:《流沙河诗集》《流沙河诗话》《故园别》《游踪》《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谈诗》《流沙河随笔》《流沙河短文》《锯齿啮痕录》《庄子现代版》和《Y 先生语录》等。

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

平凡的人因有理想而伟大,有理想者就是一个“大写的人”。……

请乘理想之马,挥鞭从此起程,

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阳正晴。

11 月23 日下午3 点45 分,这首题为《理想》、被收录在中学语文课本里的诗的作者流沙河,在成都因病去世,享年88 岁。两个月前,他刚荣获了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给他的“从事文学创作70 年荣誉证书”。据他的女儿讲,他走得十分平静。就如他在《白鱼解字》的序言里说过的一段话:“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可能大家已经注意到了,笔者一直没在先生的名字前加上“著名”两字,并不是因为先生不够著名,而是先生自己曾经说过:“我很厌恶‘著名诗人’这种称呼,中国作协并没有列出某人是著名诗人。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是‘著名诗人’。”“一个人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上诗人,然后还‘著名’,这就是自我美化,国际笑话。我不要那些虚荣,我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还要那些称呼来干啥?还看不透吗?我给你说,本人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成都文化人’,这就够了。其他的我都不要!”

小时候,他的理想并非要当诗人、作家,而是要当记者

流沙河,本名余勋坦,1931 年11 月11 日出生在成都,余家祖上四代都是读书人。4 岁时,他回到了老家金堂县城厢镇,开始跟一位姓黄的前清秀才学习古文,一直学到了十三四岁。他曾回忆说:“我那个时候有两大爱好,一个是书法,一个是手工。我那个时候,经常会因为习字,而耽误了吃饭。当时,我们县城里有3 个书法家,一看字,我就知道是谁写的。我还用我的零花钱买了一把折刀,做各种手工,做风筝、做鸟笼、做笛子、雕刻竹筒什么的,我都很在行,甚至,连火药枪我都会做,枪管是用废弃的重机枪子弹壳做的,兑火药的比例我都知道。做手工把我的手锻炼得很巧,这也使我受益终身。‘文革’时,我在家乡劳动,给七八岁的娃娃做了一个滑轮车,后来市面上卖的滑轮车,和我做的那个很像,起初我还以为是我发明的呢……”

1947 年春,流沙河考上了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巴金的小说、鲁迅的杂文、曹禺的戏剧,还有艾青、田间、绿原的诗歌,都让他很着迷,也是在这一年秋季,他开始给《西方日报》投稿,报道校园生活,多次被刊用。还在该报的副刊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折扣》,写的是一位老师的困苦生活。1949 年春季,他又在成都的《青年文艺》月刊上,发表了一个短篇《街头巷尾》,并因此而加入了成都的一个青年文艺社,该社成员大多是中学生文学爱好者。在加入了该社团后,他的创作激情被大大地激发了出来,又先后在《新民报》《西方日报》上,发表了数十篇短篇小说、诗、译诗和杂文。

他最初用的笔名并不是“流沙河”,而是“流沙”,取自《尚书·禹贡》:“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还有个诗人的笔名也叫“流沙”,便觉得自己再用这个笔名,就有点不合适了。于是,也没怎么考虑,他就在“流沙”的后面又加了一个“河”字。后来,很多人以为他“流沙河”这个笔名是从《西游记》里来的,他还为此解释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过《西游记》呢,如果读过,我是绝不会取这个名字的——那河里头尽是妖怪,太吓人了!”

不过,中学时代,流沙河并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当诗人、作家。他说过:“我的少年青春记忆很鲜明,但有一点我没想过——当作家。我想过要从事的一个职业是记者。我那时候每天放学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读报纸,了解发生的各种事情。看了报纸以后,我最佩服、最崇拜的人就是记者。”

创办《星星》诗刊,因一首诗惹祸上身,但却收获了一份感人的爱情

两年后,流沙河以最高分考入了四川大学农化系——这个有点奇怪,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考虑的,也许是因为他家里人的愿望吧。但他终因放不下对文学的热受与对记者职业的向往,只读了半年,就去了《川西农民报》(即现在的《四川农村日报》)应聘了。聘上之后,他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退学。很多年以后,流沙河成了名人,川大曾说要给他发一个文凭,但他却说:“我怎么好意思去领呢?我只是一个高中生。”当时,报社的领导和同事都知道他是“流沙河”,所以工作证、记者证,人家给他填的也都是“流沙河”,反倒将他的原名“余勋坦”填在了“曾用名”一栏里。他也没有重视,一年后觉得不对,要求改,上面说你的证件、档案都已经是这个名字了,改不动了。

1952 年底,流沙河从《川西农民报》调到了四川省文联,任创作员和《四川群众》的编辑。1954 年的时候,《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坚决和流沙河做斗争》的文章。他看了大惊,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河北省有一条河叫流沙河,经常泛滥,正在治理。这使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可怕,又想改回原名,但又没有改成。

流沙河说:“我这一辈子,真是弄得糊里糊涂的。连一些跟我很熟的人,居然都不知道我叫余勋坦。身份证上也写的是流沙河。这件事情是我的终生遗憾,尤其是不胜烦恼,因为别人总是问,你咋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我就只好一遍遍地解释。恐怕只有等我死了以后,到阎王爷那里,再想办法改了,免得阴间的祖先不认我是后人!”

1956 年,25 岁的流沙河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农村夜曲》。随后,便前往北京,成为了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的第三期学员。学习期满后,他得到了一个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但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北京当然好,但北京再好,也不是我的家乡。成都不仅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还是我上一辈、很多辈生活的地方。我对那里是有着特殊的感情的。”

1957 年1 月,流沙河与几位青年诗人一起,在成都创办《星星》诗刊。《星星》一问世,就受到了读者的广泛好评。

然而,不久以后,“反右”运动就开始了,流沙河发在《星星》创刊号上的《草木篇》受到了批判。一开始,他也并没有太在意,以为这只是一场误会,还跑去了西安,打算避过这阵风,再回成都。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到西安,就接到了四川省文联发给他的,勒令他回成都接受批斗的函件。他只得返回了成都。

他一回到成都,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大会小会地批斗,最后,对他的处理是:留在文联机关监督劳动,当“反面教员”。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欣喜地在文联的一个资料室里发现一堆旧书,里头大部分是先秦典籍。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自己守着煤炉,捧读《庄子》的情景。他说他小时候,在跟黄老秀才读书时,就读过《庄子》,但当时,并没有读懂多少。如今再读,一下子就读进去了,并从中发现了很多人生的至理。他说:“正是这本书(《庄子》)让我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始终都能保持着一个开朗、豁达的心态。我一贯喜欢读书,相信开卷有益。当时,我已被孤立了,也没人同我往来,正好让我可以不受干扰的好好读书。那些年,我经常晚上连宿舍也不回,就待在那间资料室里,夜以继日地狼吞虎咽,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沙发椅上眯一小觉。先是研究古代天文学——从此,天文学也成了我一个终身的爱好。后来,我又搜集很多与曹雪芹有关的资料,还写了一首有500 行的叙事诗《曹雪芹》。再后来,我对古汉字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又开始钻透了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并做了十几万字的笔记,然后又花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一部颇具趣味性的解说古代汉字的普及读物《字海漫游》,约八万字。可惜,这部书稿后来被红卫兵抢走了,终不可寻。”

这里需要插一句的是:在流沙河去西安“避风”的那段时间,正赶上成都市川剧团在西安演出。一天,川剧团的几个女演员一起到骊山游玩,突然有人惊呼起来:“你们快看!那个勾着脑壳散步的,不就是刚被‘点名’了的流沙河吗?”一双双目光顿时投向了他,其中,有一位年轻女演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想不到,他就是流沙河。望着他落寞的身影,她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后来,这位女演员又从一位老作家口里了解到流沙河的为人,就更为他感到冤屈了。此后,她就开始千方百计地接近他,给他安慰。这位女演员,就是后来成为流沙河妻子的何洁。

但有很长一段时间,流沙河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接受她的爱情。

再后来,流沙河被押送回老家金堂县城厢镇接受改造。唯一为他送行的人就是何洁。她不仅同情他,更爱他的诗人气质,爱他高尚的人格,并已经爱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

回到老家以后,流沙河在县木工厂当了一名锯木匠,每天的工作就是用大锯将圆木锯成板。三个月后,何洁突然出现在了流沙河的面前。原来,她为了能和他结婚,竟主动放弃了在成都的工作,而在当时,能够被批准和一个“右派”结婚,也算是相当“幸运”的了。她并非没有想到当流沙河这种人的妻子的艰辛,但她已下了决心,不管今后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1966 年农历七月初七,是流沙河与何洁新婚的日子:门外是背着刺刀枪的武装民兵,屋里没有一个客人;流沙河的老母亲做了一小碗红烧肉,一家三人围着小桌庆贺……

苦难的日子不能使他屈服,终迎来创作第二春,之后又迷上了“说文解字”

婚后,流沙河仍在木工厂接受劳动改造,每月只有少得可怜的二十几块钱工资,为了贴补家用,何洁不得不去给人当保姆,并经常接一些替人缝缝补补的活儿。但她却从没有过一句怨言。孩子快出生了,她挺着大肚子,和丈夫并排站在一起,接受“造反派”的批斗;他们的儿子鲲鲲6 岁就“参加了工作”——每天都和父亲一起到木工厂去上班,父亲做工时,他就在一旁打下手。艰苦的生活,并没有让流沙河放弃书本。工余,他仍在研究诸子百家,并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这也许就是他在那样的生活中,唯一能找到的一点乐趣了。

粉碎“四人帮”后的1978年,流沙河戴了20 多年的“右派”帽子,终于被摘掉了,1978 年底,他被调回了四川省文联,继续在《星星》担任编辑。

回到成都以后,流沙河也迎来了他创作的一个高峰,从1979年到1985 年,他的创作仍然是以诗歌为主,内容多以记叙他以往的生活遭遇和心理体验为主,他的《流沙河诗集》《故园别》和《游踪》都是这一时期出版的。另值得一提的是:台湾诗人余光中最早在大陆发表作品,就是在《星星》上,也就是说流沙河是把他介绍到大陆来的第一人。流沙河的名篇《就是那一只蟋蟀》的灵感就是来自于余光中。那是1982 年的夏天,余光中给流沙河写信,说到了四川的蟋蟀。之后,他又在他的《蟋蟀吟》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流沙河看了,万千感慨。于是,写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你该猜到我在吟些什么,我会猜到你在想些什么。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

从1985 年起,流沙河开始专职写作。又先后出版了《锯齿啮痕录》《独唱》《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流沙河随笔》《流沙河诗话》《庄子现代版》《Y 先生语录》等著作,并被推选为四川作协副主席。

后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流沙河突然就决定要弃“诗”从“文”了,他对此的解释是:“诗人都是感性的,而我,还是过于理性了,感性不足,写的诗都是‘只有骨头,没有肉’,我是一个失败的诗人。”先生也实在是太过谦了。

停止写诗以后,流沙河便把他的全部精力,都转向了对国学经典和《说文解字》的研究上。不久,他就出版了从汉字的一二三讲起的《流沙河认字》。他的解字基本上都是日常生活常用字,使用的也都是大白话,并十分的风趣、幽默,即使是没有什么文化的人,也能看得懂,看得开心。他说:“这些字,百分之九十都是前人已经解释好了的,我只是从几十种解释中,抽取我认为最有道理的,梳理好,用今天的语言讲清楚。当然,我也遇到一些前人解释错了的字,那我就给出我认为是正确的解释,这是个大海捞针的工作,因为这样的字很少,但能遇到一两个,我就已经非常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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