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爱却漫长

2019-12-14 18:53沈乔
家庭生活指南 2019年6期
关键词:姆妈阁楼长安

文/沈乔

直到再次跟她重逢,他才知道他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不过是因为她而已。

神秘的青年男子

长安巷又窄又长,抬头看仿佛永远都是青灰色的天,那时候巷子最高的楼也才三层,每户人家门前的花盆里都种着菜,而斑驳的墙壁缝隙里好像永远都长着狗尾巴草,看起来有一种残旧的潦倒。

童小斐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出生的,她出生时正值盛夏,巷子里唯一一棵合欢树正开得鼎盛,晚上路灯一亮,夜风一吹,站在树底下望上去,那些花就像夜空中游动的水母。当然,这个形容词不是童小斐这种榆木脑袋能想得出来的,这话是在童小斐11岁时,唐夏临说的。

唐夏临是童小斐的邻居,她12岁时,他已经20岁了,在长安巷里租了一间阁楼住着,平日在报社上班,下班后就钻进阁楼,那间阁楼是长安巷所有孩子的宝库。里边什么都有,比如按一下尾巴就会跳的铁皮青蛙,旧铜钱做的鸡毛毽子,玻璃弹珠和木陀螺,童小斐最喜欢里面的小人书,看不懂的字,就跑去找唐夏临,他每次都认真教她。

暖黄的台灯把他的睫毛映在眼角下,根根分明,他的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上模糊倒映着她稚气的脸。她随着他的口吻去念那个生字,一遍一遍在阁楼里回荡。

她一点也没发觉自己脸上的笑。

在童小斐最初有记忆的时候,是很讨厌唐夏临的,因为他总唤她傻傻,她的小名叫芽芽,他说在闽南语里芽芽就是傻傻的意思。

关于唐夏临的事,童小斐都是从她妈那里听来的,而她妈也是跟其他妇女们八卦时听来的,其真假不可考证。

她知道他在她9岁那年才搬来长安巷,一直独来独往,从未见过他有什么亲戚,他对外的说法是,被派到这里工作,至于什么时候会调走,就不知道了。

但是传闻说,他是宁波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跟司机生的,因为父亲离世,所以从福建老家来了浙江寻亲。

童小斐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但那天开始她对唐夏临的态度就不同了。

生活发生了变化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童小斐15岁了。

她的生日礼物是人生中第一双正版耐克运动鞋,她跑去唐夏临的阁楼炫耀新鞋子,却碰见唐夏临和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外争执。

争执因为她的忽然闯入而暂停了,唐夏临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而中年男人最后又问他一遍:“你确定你要留在这?”似有无奈的口吻。

唐夏临没有说话,中年男人转身下了楼。

童小斐第一次见唐夏临这样,聪明地没有多问,只给他看鞋子。

唐夏临恢复往日的温和,还夸她的鞋子好看,童小斐乐不可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整条长安巷,他说的话总是最动听。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那天开始,唐夏临忽然就变得忙碌起来,每天很早就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明明很近,她见他的次数跟他说的话都打了对折,甚至更多时候见到的只是他的背影。

童小斐忽然就觉得生活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每日放学后,站在楼下望着唐夏临紧锁的阁楼,忽然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只得乖乖回家复习。那天放学后,童小斐坐在院子里写作业,姆妈站在厨房里隔窗和她说话。

她没回答,姆妈依然说个不停,一看就是今天在牌桌上赢了不少钱,但是童小斐听不进去,她的目光只盯在门外的那条街,那是唐夏临下班回来的必经之路。

忽然,她听见姆妈口中提到了唐夏临的名字。

“你说什么?”她转过头去问。

姆妈又重复了一遍,童小斐这回听清楚了。

姆妈说的是,唐——夏——临——要——走——了。

人生第一次失眠

姆妈说得没错,唐夏临是真的要走了。

不是像之前去北京或者上海出差那样,而是要从长安巷搬走了。那天晚上童小斐站在阁楼下等到晚上十点,才等到他。

“什么时候走?”她的口吻带了些质问。

“明天。”

“那什么时候回来?”她盯着他的眼睛。

唐夏临顿了顿,没有回答。童小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想怪他为什么要走,却发现没有理由;想怪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也站不住脚,毕竟她跟他顶多是邻居的关系。

谁也没注意到,包括童小斐自己,她在黑暗中越握越紧的手,以及即将滚出眼眶的眼泪。

“那,祝你一路平安。”她说完,就跑了。

那么爱看书,被老师夸为才女的童小斐,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平凡的告别,回家之后,她懊恼得要死,她明明有更好的告别词可以说。比如祝你前程似锦,布帆无恙这些高级一点的词汇。

总之那天晚上,童小斐人生第一次失眠了。

她决定重新跟他说一次。第二天她假装肚子疼跟老师请假跑去车站,但到底是没赶上。只远远看见唐夏临,她喘气如牛连他名字都喊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徘徊张望了一会儿,上了车。

童小斐愣在原地,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又追上去,可是车开得很快,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她眼前,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衣襟上,像一场经久不歇的雨。

她垂头丧气地回家,姆妈递给她一个盒子,说是唐夏临留给她的,是她一直想要的汉语词典,唐夏临曾说等她考进重点高中,就送她的。

童小斐望着这本词典,忽然就酸了鼻子。

那年夏天,童小斐考进了重点高中,成了寄宿生,一个月回一趟长安巷,她那永远也续不长的头发,忽然就垂肩了,从前鼓鼓的圆脸也消瘦下来,肥大的校服显得她更纤瘦,变成了漫画里少女的模样。

偶尔想起唐夏临,只觉得遥远。

没有预谋的重逢

一年后,童小斐考了宁波的大学。

中秋节,童小斐跟几个同学一起去打工,据说是很高档的酒店,她们一天只用上个菜就可以拿到一百块酬劳。只是童小斐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那天晚上遇见唐夏临。

他坐在包厢最里面,穿了一件看上去价值不菲的西装,皮鞋擦得铮亮,从前松软的中分发变成了整齐的短发,手里端着餐前酒,那样子看上去就像电影里事业有成的有为青年。她端着菜走进去的那一刻,他也看见了她。

重叠的暗影之中,他的眼睛忽然就亮了。

其实,在她决定来宁波念书的时候,就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情形,她还打算毕业后去报社应聘,看能不能遇见他,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番光景。

所以上完菜之后,她一时紧张跑了出去。

“傻傻。”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她顿住脚,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微微转身就看见一张笑脸,周身一切都凝固在这个笑里,她听见自己骤然跳动的心,欢快得像战场凯旋的马蹄声。这一幕,她仿佛盼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他就开一辆看起来不错的车来学校接她,载她去吃宁波菜。

今天的唐夏临和那晚又不同了,他仍旧穿浅色衬衣,浅色的九分裤,露出纤瘦的脚踝,红白色的球鞋,除了这台车,其他都跟从前在永安巷的时候一样。

“傻傻,你长大了。”他似有感慨。

“你也老了。”她依然像从前那样顶嘴,但眼里是快要溢出来的笑。

午后,唐夏临跟她一同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潮水渐渐消退,成群的海鸟在头顶盘旋,风很大,吹得她长发翩飞。她绞着衣角,最后还是问了他为什么离开长安巷。

唐夏临怔住,将目光移到远处的海面,仿佛在回忆一些往事。

当海潮又重新涨起来的时候,唐夏临终于说了他离开长安巷的原因。

“你应该有听过关于我身世的传闻吧。”他依旧看着远方。

童小斐点头,他说,那条传闻确实是真的。

一场易醒的梦

唐夏临的母亲出生浙江的名门望族,却爱上了福建来的司机,在发现有了他之后,就跟司机私奔回了福建老家,但在他不到两岁的时候,外公带人找上门来,将他母亲一起带回浙江。之后母亲被迫改嫁,而他是家族里不光彩的存在,一直跟父亲住在福建,可是他还是想来母亲的家乡看看。

童小斐听完他的叙述,感觉像看了一部年代小说,唐夏临见她蹙眉,笑了:“若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以为这是一出戏。”

“那次在你阁楼里争执的人是?”她问。

“我舅舅。”

唐夏临说,舅舅之所以去找他,是因为外公病重,临终前想看他一眼,他不答应,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去,就再也不可能离开了。

之后,是母亲亲自打了电话,声声哀求,他无法拒绝,外公去世后,舅舅安排他在公司工作,还给他配了房子和车。

潮水缓缓漫上来,童小斐忽然抱住了他,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抚他的背,而他的身子猛然一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但很快他的肩又柔软下来,他附身看着她的头顶,有一种久违的温暖。

尽管离开这么些年,但他仍无比怀念在长安巷的那几年,单纯简单,还有个叫傻傻的小女孩,天真到总让人忘记忧愁,是他在长安巷最不舍的风景。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大了她八岁,她12岁的时候,他已经20岁,现在她终于长到19岁,踮起脚可以跟他平视,他却比之前离她更远了。

如果早一点同她重逢多好,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傻傻。”他叫住她。

她抬头,两只眼睛望着他,只听见他说:“如果有一天,长安巷没有了,你会怎么样?”

“长安巷怎么会没有,长安巷永远都会在啊。”她天真地回答。

唐夏临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童小斐自从跟唐夏临重逢,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室友察觉出端倪,逼她坦白跟开车来接她的人是什么关系,她想了半天竟然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认真去想她跟唐夏临的关系。到天亮时,她终于确信自己是真的喜欢唐夏临了,是那种想要托付一生的喜欢,无论他是否比她大八岁,无论他有怎样的家庭背景,她只想陪在他身边。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跟唐夏临经年之别的重逢,不过是一场梦。

而那梦,很快就要醒了。

多年前的阴谋

长安巷出事的那天,童小斐正跟唐夏临一起在白鹭洲喝咖啡。

她特地跟室友借了口红,神情之间满是少女的期待。唐夏临看着她嘴上沾着的咖啡沫,习惯性地想伸手帮她擦掉,可手伸出去才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一时不知是收回还是继续,悬在半空中,童小斐索性撅着嘴凑上去,他的指腹贴在她柔软的唇上,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

气氛诡异了好一会儿,好在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家里的电话,按下接听键,她脸上的笑一点点凝住。

“怎么了?”唐夏临问。

童小斐的眼泪扑扑地掉:“长安巷出事了……”

当天下午,童小斐就赶回长安巷,唐夏临开车送她到车站,进站之前,唐夏临忽然叫住她:“小斐……”

“嗯?”她仍红着眼眶。

唐夏临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一句:“注意安全。”

童小斐朝他挥挥手,就进了站,那时她才知道不仅仅是她爸妈出事了,整个长安巷都出事了。

长安巷被划进拆迁区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是有几家人不愿意离开祖屋,所以一直就这样搁浅。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被提起来,而且拆迁队直接进了长安巷,她的父母因为拒绝拆迁被人打伤。

童小斐赶回长安巷时,天已经快亮了,可他们一夜未眠,轮番守着长安巷,而巷口停着好几辆推土机。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不是没签拆迁合同吗?”她问姆妈。

姆妈说,他们确实没签合同,可是他们手里居然有他们的合同,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童小斐一头雾水,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第二天,唐夏临出现在长安巷,他依旧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一排推土机前面,手里拿着童家和另外几家不肯拆迁的人的合同,上面白纸黑字的签名和红手印,不容抵赖。

所有人都疑惑不已,但是童小斐却无话可说,她望着唐夏临手里的合同,心里如海潮过境。因为那些合同……是她签的。

是那年唐夏临刚来长安巷的时候,让她去完成的一个任务,她才13岁什么也不懂,只拿着那张纸一家一家找人签名,面对她,人人都毫无防备,只当是小孩子玩闹的把戏,连看也没看就签了名,按了手印。

她还记得那天,她拿着收集的签名和手印,欢快地跑上他的阁楼,去换一只长耳兔的玩具。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谋划好了,并将她也拉进他的阴谋里。

童小斐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站在推土机前,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对不起。”唐夏临不敢看她的眼睛,“舅舅说,如果我能拿到拆迁合同,我就可以进母亲的族谱……”

“所以,是为了名利?”她的口吻充满不屑和讽刺。

唐夏临不再言语,对峙许久,童小斐丢下一句话,如果他要拆长安巷,就从她身上轧过去。

想要活下去的愿望

那天,他在巷子口站了许久,童小斐始终没有回头。她不能原谅他对她的利用,那时候她多么信任他,而现在她又多么喜欢他,可这一切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童小斐不知道唐夏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是拆迁队的人都撤走了,长安巷暂时安全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拆迁队都没有再来长安巷了,童小斐回了学校,但是从那天开始唐夏临也消失了般,她也赌气不去联系他。

大三,童小斐回温州实习。秋天的时候她进了报社实习,偏偏那么巧地坐在唐夏临从前坐过的位置上。

提起唐夏临,报社的老编辑们仍记得他。

他们都说,那时候唐夏临是整个报社最好看的小伙子,许多女孩跑来报社找他,他一个也看不上,纷纷揣测他有对象,可是在报社呆了好几年,他仍然孑然一身。只偶尔,有个小女孩跑来报社找他时,能看见他脸上有从未有过的容光。

童小斐想起,那时候她是常来报社找他的,说是为了讨些新鲜玩意儿,实际上只是跑去找他玩。

她还未回过神来,老编辑又一声叹息:“可偏偏天妒英才,那么年轻就患了那样的病。现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童小斐手里的杯子,啪嗒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冬天,童小斐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封信,她认得是他的字。

“多谢这一生苦短,我爱你这件事才显得尤为漫长,只可惜我始终羞于启齿,我曾看着你长大,却又无耻的倾心。遗憾的是,你几乎横跨了我的一生,而我只是你漫长人生中细小的点缀。傻傻,此生,我终欠你。”

短短几行字,童小斐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直到眼里蓄满泪水,而她的心却痛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童小斐不知道的是,唐夏临撕毁了那份合同保住了永安巷,然后离开了宁波,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父亲和爷爷均死于结肠癌淋巴转移,而这种病会遗传,他被查出的时候才18岁。从福建去浙江寻亲,可是多子多孙的外公并不愿意认他,他要那份合同,根本不是要什么家族认可,不过是他得到高昂手术费最快的途径。

可是他撕毁合同的事,让外公彻底失望了。

母亲曾暗地里给了他一笔钱做手术,但手术之后,医生告诉他,复发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以后他还要做一场又一场的手术。所以他才用合同去换钱,但这也就意味着,他还是有一半的可能会死,他还那样年轻,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梦,但是直到再次跟她重逢,他才知道他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不过是因为她而已。

那个唯一给过他无条件信任和温暖的小姑娘,她终于长到他可以爱她的年纪了,只是,他不能给她这个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当她告诉他长安巷出事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赎罪的时候到了。

童小斐泪流满面,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很多年没开花的凤仙花长出了花蕾,长安巷还是旧时模样,路边那棵合欢树开得灿烈,摇摇欲坠的旧阁楼也还在,窗柩上挂着熟悉的白衬衫,她站在底下欢快地叫一声:“唐夏临。”

阁楼的木窗应声开了,他从里面探出头来,一脸温良地道:“傻傻,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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