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照鄜州
——杜甫鄜州诗刍议

2019-12-15 05:36叶丹妮
华夏文化 2019年1期
关键词:家国杜甫家人

□叶丹妮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杜甫的名篇《月夜》,是表现诗人思念家人的代表作品之一。鄜州,即今陕西富县,相传因黄鹿衔旗插于此地建县而得“鄜”,历有“塞上小江南”和“陕北小关中”之称。杜甫与鄜州本无涉,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此时天下承平日久,唐军腐败,安史叛军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先后攻取洛阳、长安两京,迫使玄宗西走,天下大乱,百官民众纷纷四窜,杜甫也在逃亡之列。时杜甫妻舅崔氏在邻近鄜州的白水县做县尉,于是杜甫先携家人投奔白水,后继续北走,经同家洼、坊州、三川,抵达相对安全的鄜州羌村。由于行程仓促,一路颇为狼狈,杜甫在《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中回忆了这段艰难的旅程,并感谢重表侄王砅在北逃过程中的一路相助,诗云:“往者胡作逆,乾坤沸嗷嗷。吾客左冯翊,尔家同遁逃。争夺至徒步,块独委蓬蒿。逗留热尔肠,十里却呼号。”

尽管历经艰险,但诗人依存观山写景的乐观心态,“北上唯土山,连山走穷谷。火云无时出,飞电常在目。自多穷岫雨,行潦相豗蹙”(《三川观水涨二十韵》)。这首诗描写了他途径鄜州三川时见到的洪水景况,在表现手法上颇具浪漫主义色彩,其实这种浪漫主义情怀在青年时期就一直伴随着他,年少优游时,和李白一起“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官场失意时,也没有忘记自嘲“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官定后戏赠》)。他是带有理想主义的,而他的理想,是游览天下,功成名就,也是“致君尧舜”,他考虑的最多的也是国家和帝王,却鲜少提及与他休戚与共的家人。在杜甫心中,家和国的天平是不可能完全平衡的,如果有所倾斜,那一定是毫不犹豫的倾向国家。

天宝十五载(756)八月,杜甫听闻肃宗继位于灵武,便毅然只身西走追寻肃宗,不料途中被叛军截获,押往长安。安禄山闻其名,欲用之,然杜甫忠心唐室,拒不降从,安禄山无奈只能将其幽于长安不得出城。杜甫与家人互不知生死,虽托人往鄜州带去家书,却杳无音信。身处满目疮痍的长安城内,诗人满腹忧郁,写下一系列思国忧家的名篇:

“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忆幼子》),在那僻静的大山深处,简陋的老柴门前,我那稚嫩的幼子是否还在贪玩?还像去年时一般模样吗?“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遣兴》),儿子宗武最是乖巧,前年咿呀学语的时候,就已会诵读我的诗了,不知现在是否更加聪明一些?“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一百五日夜对月》),月光笼罩着冰冷的寒食节,遥望牛郎织女星,他们天上人间,尤可秋期相会,可我和夫人何时才能相见?他还创作了《哀王孙》《哀江头》《悲陈陶》《悲青坂》《对雪》《月夜》《薛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元日寄韦氏妹》《得舍弟消息二首》等诗篇,读来沉郁顿挫,字字入骨,与之前多具浪漫主义特色的诗篇大有不同。通过研究这一时期的诗歌可以发现,杜甫渐渐把目光较多地投入到对家人的关切上,在患难中逐渐认识到亲情的重要性。

在此过程中,杜甫还写下了著名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诗人心中的家国关系在这首诗中被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既悲叹国家的衰落,又担忧家人的安危,反复折磨令他白发苍苍。他一直寻找机会脱身,一刻也不愿委身于敌人的淫威之下,至德二载(757)四月,杜甫抓住郭子仪大军与安史叛军对峙之机,成功由城西金光门逃出。

逃离长安城后的杜甫,又站在了抉择的路口,是北上归家,还是西走面君?虽然极度想念家人,但如果非要二者择其一,家与国的天平还是会惯性地倾向国家,因为他的信仰太强烈了。他在《述怀》一诗中详细记述了自己在这段时期的所见所感: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

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

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

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嵚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

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这首诗直观地反映了杜甫心中家与国之间的难以抉择和剧烈矛盾,他一方面想回鄜州去,一方面又不忍心离开他的君主,最终还是选择后者。诗人出长安一路向西逃至凤翔面见了肃宗,帝念其忠心授予他属诤谏之官的左拾遗之职。不久,宰相房琯兵败陈涛斜,帝大怒罢免其官,杜甫因上疏“罪细,不宜免大臣”为房琯说情,而触怒肃宗,被降罪入狱,幸得宰相张镐等人相救才得以释放,但此事对杜甫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他也从此被肃宗疏远,再不得重用。

先为叛军之囚,复入君王之狱,心向往之的朝堂,并没能给他一席之地。这件事让杜甫重新审视了这些年的经历,也重新去看待他内心的家国关系,千头万绪中,他转身望向了鄜州。这次,家与国的天平,终于眷顾了那另外一边。

至德二载(757)八月,杜甫经历长途跋涉后,返抵鄜州。他将当时的情景和心情写成著名的《羌村三首》,“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羌村三首·其一》),描写了诗人历经千里终于抵达梦中的老柴门前,妻儿看到他,惊喜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时愣住眼泪直流的动人场景。“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羌村三首·其三》),羌村的父老乡亲携着酒食来看望诗人,关切地慰问他这一年的经历,并为他接风洗尘。在《《羌村三首·其二》中,他依旧书写着对往昔的哀叹和凄惶,对官场的失意与失望:

晚岁迫偷生, 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 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 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 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 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 且用慰迟暮。

可见杜甫的焦虑和悲伤没有消失,他依旧心忧天下,只是从此,家庭在他心中占据了最重要的地位。此后不管是行至华州,西去秦州,辗转成都,还是定居夔州,直到最终长逝江舟,杜甫与家人都没有再分开过。在杜甫与鄜州有关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心中的家国关系进行了重建,达到一种平衡的状态。

鄜州,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杜甫虽然在此生活了很短暂的时间,但是却成为他生命中有重要意义的转折点。鄜州,承载了诗人壮志未酬的无奈,也见证着他对家人的思念担忧;它牢牢地保护着杜甫家人的安危,为诗人提供了一个安心的后盾和安全的依靠;它在杜甫的生命中不再仅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记录了太多心绪和思考的远方;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不仅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而是闪耀着诗圣创作光辉的历史索引。杜甫与鄜州相关的这段经历因其丰富性和不可复制性,对杜甫的人生轨迹、思维方式、诗歌风格等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促使了杜甫内心家国关系的重建,成为杜甫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现在的杜甫羌村故居,疏于保护,没有院墙,仅存两口破败的砖窑,窑前一石磨盘,一株古柏。窑头长满青草,两扇门上了锁,透过门缝可见一些后人用过的生活器物散落在地上,积着厚厚一层黄土。右边的房门上方有一排题字,从左往右依次是“民国辛未年 安贞吉 桐月重修”。院里落叶堆积,萧瑟凄凉,只有那株古柏依旧郁郁丛生,倔强的生命力和历经风霜的沧桑感,像极了它一千多年前的主人,每当夜幕降临,那枚千年前杜甫吟诵过的月亮,像是诗人深邃的目光,永恒地凝视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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