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作中相反相成藝術辯證法的運用

2019-12-15 22:17劉慶雲
词学 2019年2期

劉慶雲

内容提要 對於詞的創作方法,歷來多强調意與境的統一、情與景的交煉、事與理的融合,即相對注重其相輔相成藝術辯證法的特點。但詞作中有愈柔而愈剛、愈淺而愈深、愈輕而愈厚、愈諧而愈莊等一類作品,由於相互間對立的强化,而帶有相反相成的藝術辯證法特色,前代詞論家對此也有所關注,今尚待作較爲系統的研究,爲當代詞的創作提供有意義的參考。

關鍵詞 藝術辯證法 相反相成 强化對立

在詞的創作中,歷來多講究意與境的統一、情與景的交煉、事與理的融合,即相對注重其相輔相成的藝術辯證法的特點。如情景交融,或以樂景寫樂,或以哀景寫哀,前者如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以精美富麗之筆鋪寫錢塘之繁華勝境;後者如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以淒風苦雨襯托哀傷絶望之悲愁。又或以剛勁之筆發浩蕩之情,如蘇軾的《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辛棄疾的《永遇樂》(千古江山)等,或用柔婉之法抒幽窈之思,如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周邦彦《六醜》(正單衣試酒)等。這類方法在詞的創作中的運用,更爲普遍。

在詞的創作中,也還有另外一法,即運用相反相成的藝術辯證法。這種方法通過强化情與景、物象與意藴的矛盾與對立,來加深所要表達的情思與感受,因而顯示出愈柔而愈剛、愈淺而愈深、愈輕而愈厚、愈諧而愈莊等特點,既强烈對立,又完美統一。關於詞的創作中的這一特殊要求,清代劉熙載有很深刻的見解,他在《詞概》中曾説:「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於淺,寄厚於輕,寄勁於婉,寄直於曲,寄實於虚,寄正於餘,皆是。」〔一〕劉氏所言,可説是對這種方法的簡明小結,此處僅就幾種常見的方法約略言之。

寄勁於婉

寄勁於婉,或謂摧剛爲柔。婉約,本是詞作的傳統特色,寫傷春念遠、悲秋傷逝,很難豪放,但有的詞人卻能將感時傷世的重大内容,納於幽窈委曲的體式之中。這裏所説的摧剛爲柔,不是指詞之局部,而是指一首詞的整體。如大家熟知的南宋辛棄疾的《摸魚兒》詞: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花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説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這首詞從表面上看,是寫漢武帝時的陳皇后眼中的暮春蕭瑟之景、惜春之意和自己遭受不公待遇的怨憤之情,但它實際上流露的是作者對國勢危殆的憂慮,是借古代美人的際遇暗示自己在政壇遭受的疑忌與排斥,並對得勢於一時的奸佞給予無情的諷刺與鞭撻。可以説,是用最不激昂的方式,表達最爲激昂的情緒。近人沈澤棠《懺菴詞話》評此詞,謂「傷心人别有懷抱」〔二〕。夏承燾先生則以「肝腸似火,色笑如花」八字評之。與辛棄疾大體同時的陳亮《水龍吟·春恨》(鬧花深處層樓)與此詞頗爲相似:「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摧剛爲柔,借大好春光,以幽秀之語,對北方地域淪於異族之手,發深沉悠遠之喟歎。故清代劉熙載在《藝概》中稱賞:「言近旨遠,直有宗(澤)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這種用最不激昂的方式,傳達最爲激昂情緒的表現手法,極具耐人尋味的藝術魅力,爲某些詞人所喜愛、所追求;而它婉曲的表現形式,往往似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因此,在某種直言易招災禍的時期,如宋元之際、明清之際、晚清之時,以及民國抗戰時期,更爲某些詞人多所採用。

如明清之際,陳子龍所寫《浪淘沙·春恨》:

閣外曉雲生,煙草初醒。一番風雨一番情。幾度魂銷猶未了,又是清明。不嫁惜娉婷,特地飄零。落花春夢兩無憑。滿眼離愁留不住,斷送多情。從表面上看,只是寫春的逐漸消逝,寫「不嫁」的「飄零」,寫春夢無憑、離愁滿眼,實則抒發明朝滅亡之後的深沉悲憤、不與新統治者合作的堅定態度,愈陰柔而愈顯剛烈。

在「文革」時期,趙樸初即寫有《臨江仙》詞:

不道相逢慳一語,仙舟來夢何因?彌天花雨落無聲。花痕還是淚?襟上不分明。信是娟娟秋水隔,風吹浪湧千層。望中縹緲數峰青。抽琴旋去軫,端恐瀆湘靈。作者解釋説:「此詞作於一九六八或六九年,是陳同生同志逝世之後事。同生之死,是作此詞誘因之一。當時相識之人不得正命而死者以百計,故作此詞以弔之,而不敢明言,只得假託夢境耳。⋮⋮詞中『彌天花雨落無聲』一句,是全文主旨所在。至於『望中縹緲數峰青』、『端恐瀆湘靈』,則皆暗指江青也。」道出了採用比興寄託,以迷離夢境追念横遭厄運的故舊之情,乃是爲避文字之禍。詞中對「文革」中的噤聲,以夢見「仙舟」載友、相逢竟默然無語加以形容;對於死於非命的衆友朋的深切哀悼,則以「彌天花雨落無聲。花痕還是淚,襟上不分明」加以暗喻,運筆可謂極爲輕靈,而哀悼則極爲沉痛,實則是對「文革」中的暴行,作出最强有力的譴責與控訴。

寄正於奇

這裏所説的「奇」,是指往往脱出尋常蹊徑,多以奇特非凡的境界,藴含深刻正大的情懷,有的甚或伴有超越現實的想像,帶有某種浪漫主義的色彩。如李清照《漁家傲》詞: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如此夢境,氣象萬千,混茫遼闊,且與天帝相互問答,爲詞中少見的奇特之作。詞人是否真有其夢,不得而知,但作者營造出如此夢境,在恍惚迷離之中,流露出一個才氣非凡的女子,在男權社會中遭受壓抑的精神狀態和遠翥高飛的願望,帶有反抗封建禮教束縛和追求個性解放的意味。

又如大家熟知的毛澤東的《蝶戀花·答李淑一》: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吴剛何所有,吴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爲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詞中第一句爲實寫,情本沉痛,但第二句即轉而運用輕靈的筆調、美妙的想象作爲過渡,由人間而天上。以下即藉有關月宫神話中的人物對他們的熱烈歡迎、盛情款待,來表達人們對革命烈士的熱愛與頌揚。而結以烈士聽聞革命勝利消息的無限歡欣,淚飛如傾盆之雨,對他們的革命情懷作進一步的讃頌,愈唱愈高,引人無限崇敬。本爲哀傷之事,作者却能落想天外,冩得如此神采飛揚,令人欣忭鼓舞。人們對這首詞有一份特殊的喜愛,用評彈、歌曲等形式廣爲傳唱,無疑與這種奇思妙想的運用,密切相關。

如果説,以上二者之奇,都帶有超現實的特點,那麽金人元好問的《邁陂塘》則是由現實中的奇事升華出特殊的高情遠致。元氏在十六歲時(一二〇六年)赴并州應試途中,遇一老者,言捕殺一雁,而另一雁哀鳴竟投於地而死。元氏買得葬於汾水之上,號曰「雁丘」,並作有《雁丘詞》。金國滅亡(一二三四年)之後,再將該作改定爲《邁陂塘》: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别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横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黄土。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前人詠雁,或詠其長空遠度,嘹唳於天,或歎其蘆葦夜宿,霜寒淒冷;有的詩詞雖詠孤雁,或以其象喻人之孤獨,或感歎其離羣之淒苦。而元好問此詞則寫孤雁之殉情,此爲一奇;而將此「情」的内涵與力量加以提升:「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使之帶有超越雁的普適意義,其警醒、震撼人心的力度,真個不同凡響!聯繫詞人從青少年意氣風發時寫出初稿,再到三十年後經歷亡國之痛作出修訂的過程,應該是糅合進了更多世事嬗變的經歷與人生體驗,我們由詞人對「雁丘」所在處「横汾路」、「寂寞」、「荒煙」的描繪,感受到了國破家亡的黍離麥秀之悲;由妍麗的「山鬼」思公子而不可得的憾恨、哀啼,感受到了對故國破滅的悼惜。詞的發端破空而來的這個「情」的内涵,不僅僅是異性的相愛之情,那「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更暗含有一種忠烈的殉國之情。況周頤評元好問詞:「神州陸沉之痛,銅駝荆棘之傷,往往寄託於詞。」〔三〕當亦含此類詞作。借孤雁之死,發此浩蕩之情,令人警醒、震驚,真乃詞作中之奇品!

寄深於淺

詞因歌唱的緣故,大多語言明淺。但這個「情」最早多限於男女之情,隨著時勢的變化和詞人的拓展,其内涵是不斷擴充與日益豊富的。

前人評詞,有「語淺情深」之説,像李後主、李清照,都是善用淺顯之語發清新之思、用尋常之語抒沉厚之感的作家。如李後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往往超出個人的遭際,而帶有普適的意義,甚或帶有某種哲理的意味。又如李清照:「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南歌子》)雖只是寫個人穿著同一衣裳在不同時期的感受,卻與歷史的巨變有著密切的關係。「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永遇樂》)乍看是寫對氣候變化的敏感,眼前即使美好,誰又能料到轉眼之間不會發生難以逆料的變故呢?如果作者没有人事無常的遭歴,豈能有如此敏鋭的感受!他們所涉及的,或雖與個人遭際密切相關,卻讓人由其前後時段生活與心緒的巨大反差,能體察到社會的動盪與歷史的嬗變。

二李這種明淺的表達,都離不開一種家國情懷。家國情懷,乃至大至深之情。這種情懐,在另一些人的筆下,或觸景而生情,如明清之際的徐湘蘋《踏莎行》: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宛轉爲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雲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詞之上闋,冩早春景物,本當有欣喜歡悦之情,而詞人却言愁緒有如春絮飄飛,隱然有天涯漂泊無所依歸之感。至下闋則明言悲愁:夕陽,以喻故國,已隨江水流逝,而碧雲時或相疊帶有舊山河之影,故囑咐明月休要相照,以免引人傷感哀慟。錢仲聯先生評此詞,謂其「於念舊傷離之中,寄滄桑變革之歎。」〔四〕極爲切當。有的詞人則通過故鄉之思加以抒寫,如南北宋之交的向子諲《秦樓月》:「芳菲歇,故園目斷傷心切。傷心切,無邊煙水,無窮山色。」向氏系江西人,在這裏系借用「故園」指代「故國」,故國已被遠遠阻隔,一切美好之物都已消逝,眼中所見惟有無盡的煙水與山色,以此表達自己對故國的無限懷念與深情追憶。又如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抗日戰争時期,沈祖棻曾作《浣溪沙》詞:

飛到楊花第五春,依然蜀道未歸人。不聽啼鴂也銷魂。 已遣閑愁還入夢,漸忘鄉語記難真。空階緑遍舊苔痕。詞中抒寫的不僅僅是長年流落異地的鄉愁,更含有對故鄉淪陷、國難當頭的深沉喟歎與憂患。故汪東先生評曰:「淡語彌苦。」〔五〕

歷來的詞作,有對愛情的描寫,有對國事、時政的感慨,有對親情、友情的抒發,有對美好自然風光的摹寫,但少見對社會世相、人性變態的描繪。在今人的筆下,這方面有所突破,試舉當代田園詩人伍錫學所作《菩薩蠻·賣柑橘》爲例:

老翁七十賣柑橘,逢人難訴心中曲。瓣瓣橘瓤甜,奈何須變錢。借兒八百二,欠女三千四。殘照已當樓,更添還債愁。這位老翁曾爲培兒育女,不知付出多少錢財與心血,而到年逾古稀,不知是病痛抑或其他原因,欠了兒女債務,需要到集市通過出售柑橘償還,而柑橘卻賣不出去,故而憂心忡忡,甚至有窮途末路之感,而這種憂慮還難以向人啟齒。淺顯口語寫出賣柑橘老翁的痛苦壓抑心態,反映的是當今道德沉淪的社會風尚問題。

寄厚於輕

所謂「寄厚於輕」,乃指厚重的内容,如人生哲理、高尚道德情操等,運以輕靈之筆流瀉而出。

如南宋鄭域《昭君怨》寫冬日梅花:

道是花來春未,道是雪來香異。竹外一枝斜,野人家。冷落竹籬茅舍,富貴玉堂瓊榭。兩地不同栽,一般開。

這首小令首先用議論口吻,虚寫花開之時節,花發異香,而後出現一幅天然美麗的畫圖:鄉野人家房屋旁邊,一樹梅花綻放,一枝斜出竹外(用蘇軾《和秦太虚梅花》詩「竹外一枝斜更好」語意)。下闋除用「竹籬茅舍」補寫「野人家」的形態外,則純然發議論:不論是簡陋冷落之茅舍,還是華麗的玉堂瓊榭,只要精心栽種,梅花不擇貧窮富貴,同樣嫣然綻放,清香四溢。小詞運用輕靈的筆調,讚美梅花的孤高品質,張揚了「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的難能可貴的精神。

又如南宋蔣捷的《霜天曉角》寫庭院折花情境: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説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這首詞只寫了閨房中的主人看到庭院人影晃動,猜想是有人來折花,她不僅没有阻止,還要侍女鼓勵折花人攀折靠近屋檐高枝上的花朵(因爲下面的好花已被人折光了),折下來後再斜斜地插在鬢邊,將人裝點得更爲美麗。它寫的只是生活中的一個片段,牽涉到三個人物:女主人、侍女、折花人,有場景,還含有對話,帶有微型小説特點。輕巧、淺顯、親切,其中卻寓藴了深刻的哲理:將最美好的東西奉獻於人。這類詞作能浄化人的靈魂,提升人的思想境界,故前人評説它「妙在淡而濃,俚而雅,雅而老。」〔六〕激賞其語淡情濃,俚俗中藴含高雅,高雅中顯出老到。著名的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劉永濟先生,還曾以此詞教育其女兒,要她們學習其中奉獻最美之物於人的精神。

我們還可以從另外的一些看似輕淺的詞作中,感受到一種超脱個人榮辱的深沉的悲憫情懷,一種更爲高遠的人性關愛。如清代納蘭性德的《臨江仙》寫寒栁: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摇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詞人所詠非一般人所愛賞的春柳,而是冬日遭受「層冰積雪摧殘」的凋零殘柳,滿溢着愛憐、關切情懷。讀之者感受到:柳之被冰雪「摧殘」,恰如人之遭受外力的無情打擊;柳之「憔悴」,恰似人之遭受痛苦與不幸的表徵;柳之「眉彎」,正如人之含有無法排解的幽愁暗恨。字裏行間流露的是一種對凋殘之物的高貴同情心。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説:「余最愛其《臨江仙·寒柳》云:『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言之有物,幾令人感激涕零。」〔七〕在「文革」中,有人遭受打擊,處於極度危難的境地,讀到這首詞,感動萬分,竟至於痛哭流涕。對弱者的同情、對不幸者的關愛,體現出一種博大的胸襟,故能感人肺腑,特别是能撫慰受傷者的心靈,實乃屬於「寄厚於輕」的佳作。

寄實於虚

本寫實事實景,卻運用虚擬之筆加以描繪,往往帶有一種「似花還似非花」的特色。如南宋蔣捷的《燕歸梁》詠「風蓮」:

我夢唐宫春晝遲,正舞到、曳裾時。翠雲對仗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忽然擊鼓催將起,似彩鳳、亂驚飛。夢回不見萬瓊妃,見荷花、被風吹。此詞通過詞人的主觀感覺,描繪視野中的風荷,以夢中之唐宫舞隊、舞女姿態的變化描摹出風蓮的神采,疾徐有致,變化萬端,既色澤繽紛,又顯雲煙縹緲。這種擬人手法,賦予物以生命、活力,使讀之者浮想聯翩。詞作在最後才點出「見荷花,被風吹。」倒敘一筆,亦見佈局之奇巧。顧隨評此詞説:「《風蓮》是純寫實題目,而竹山把它理想化了,想成舞女。此蓋源於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詩中『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羽衣舞中一節,二句所寫即眼之於色,而至『柳無力』、『雲欲生』,則是理想化了。因眼之於色有相當距離,故容易把它理想化。竹山詞之『正舞到、曳裾時。翠雲隊杖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即霓裳羽衣舞。不但有形,而且有色。(詞中「絳雲隊仗」乃是荷葉。)『似彩鳳,亂驚飛』寫『瓊妃』急舞之美。瓊妃,美女,不但形貌,而且品格也完美。⋮⋮寫風蓮之形、色,因爲距離,容易理想化。⋮⋮就因爲他有一點感覺——眼耳於色生之感覺,所以寫得生動鮮明。」〔八〕

這種方法,在詠物詞中往往多所採用。蔣捷此詞化實爲虚,似還偏重於形、色、姿態,另有一些詞人在描繪客觀景物時,更多地賦予了人的精神元素,因之更富於情感色彩。如蘇軾《水龍吟》之詠楊花,即融入女性的情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雨後之楊花,則「細看來」,「點點是離人淚」。清代的張惠言《木蘭花慢》詠楊花,在蘇軾的基礎上,更融入自己的主觀情性:

儘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雲護輕幡。尋他一春伴侣,只斷紅、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疏狂情性,算淒涼、耐得到春闌。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雲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

在詞中,將楊花的特點與自己不被人認可、難尋「伴侣」的孤獨情懐與無所羈勒的「疏狂情性」、「淒涼」、「清寒」的處境融合一處,其中的所謂「春恨」、「愁影」,更是自身與社會某些方面不相容的憤懣之情。同時詞中又通過「人」的感受,寫出晚春時節楊花的種種特徵與遭遇。前人對咏物之作要求虚實相生、不即不離、不黏不脱,此詞可謂得之。其超越蔣捷《燕歸梁》詞作之處,尤在於寫出了物之神韻,詞人亦於中寄託了某種幽約怨悱的難言之情。

寄莊於諧

劉永濟先生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一書中,曾提出「兩宋通俗詞及滑稽詞」一派。所謂滑稽詞,即指詼諧、戲謔之作。如康與之《望江南》:「重陽日,四面雨垂垂。戲馬臺前泥拍肚,龍山路上水平臍。淹浸倒東籬。茱萸胖,黄菊濕滋滋。孟嘉尋箬笠,漉巾陶令買蓑衣。都道不如歸。」此類詞作並無深意,僅能博人一笑而已。

我們所説的寄莊於諧,是指以詼諧的筆調、戲謔的語言,表達莊重深沉的情思。在歷代詞人中,尤以辛棄疾的創作最爲突出,既善於自我調侃,又善賦予無知客觀之物如酒、杯、松、山等以生命活力。如《西江月》云: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全詞以「醉」爲核心,在沉醉中歡笑,在沉醉中否認古人書中之微言大義,在「醉」眼朦朧中推走要來扶持自己的松樹。實則是借「醉」以求忘懷家國面臨傾覆危機之「愁」,抒發自己不能一展抱負爲國解憂的憤懣。故貌似詼諧曠放,而意實莊重沉鬱!又如其《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詞云:「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調侃自己老而無能,惟可侍弄些瑣屑小事,以自嘲的口吻,抒發個人治世救亡之才不爲當世重用的牢愁,是「表面滑稽而骨子裏沉痛」。〔九〕

其後南宋劉過、蔣捷等曾受辛詞影響,有類似詞作,但涵義不及辛詞深厚。如劉過的《沁園春》(斗酒彘肩),回答因故不能應辛棄疾之約由錢塘前往紹興,而説自己被白居易、林和靖、蘇東坡各以理由拉扯,不能成行,只好等雨過天晴再去拜訪,雖亦妙趣横生,但畢竟缺乏深意。

至近代王鵬運,則以「詞」這種文體擬人,議論詞所具有的獨特情韻。如《沁園春》二首一問一答,别具風神。詞人曰:「詞汝來前!酹汝一杯,汝静聽之!」説我百年來或歌或哭,知我者誰,長時沆瀣一氣者,惟有你啊!有棱有角、清寒入骨之作,難道只有詩麽?詞答曰:「無端驚聽還疑,道詞亦窮人大類詩。」對詩詞同體之説,表示疑惑,以爲詞自有其獨特的表情功能。而對「聲偷花外,何關著作;移情笛裏,聊寄相思」的譏笑,尤不敢苟同。希望你抛棄偏見,「論少卑之」,咱們方能「千秋沆瀣」,同氣相求,「相從未已」。通過問答,表現出一種通達的詞學觀念。寓莊於諧,讀來令人感到情趣盎然。這種構想實亦受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一詞人與酒杯對話的影響。

今人亦有受辛詞影響而能得其真傳者,如劉征即多有詼諧而富深意之作,試舉其《沁園春·别詩》詞爲例,上闋言與詩作别之後,人如「古井無波,自得清心」,擬「與君别,更不約後會,永絶音塵」。然下闋陡轉:「連朝覓覓尋尋。覺飯菜不香酒不温。恰騰飛奮進,能無呐喊;揚清激濁,待振强音。秉性如斯,我心匪石,不可一朝無此君。詩笑道:知必有此刻,公是詩人。」寫自己作爲詩人,終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對現實社會激濁揚清的莊重責任,而結拍以擬人手法,揭示出詩人「别詩」終難别的結局,令人忍俊不禁。

上面列舉的這些詞例,從整首作品的構思而言,都帶有相反相成藝術辯證法的特色:因這一方面的强化,而愈加凸顯相對立方面的思致與意趣,往往帶有一種出人意料的效果,因而耐人尋繹,引人深思,具有非同尋常的藝術魅力,讀者能從中領略到一種特殊的美感。

撰冩此文,意在説明,詞中有此一格,不容忽視,值得注意和探究,并在創作中加以借鑒,以使詞作的藝術表現方法更加豐富多彩。

〔一〕見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第三七〇九頁。

〔二〕見《詞話叢編·續編》,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第一四〇五頁。

〔三〕《蕙風詞話》,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第四四六三頁。

〔四〕《清詞三百首》,嶽麓書社,一九九二年,第三七頁。

〔五〕見《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第一〇四頁。

〔六〕潘遊龍《古今詩餘醉》卷一三,引自楊景龍《蔣捷詞校注》,中華書局,二〇一四年,第三四二頁。

〔七〕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第三九二九頁。

〔八〕見《詞話叢編·續編》,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第三二七八頁。

〔九〕朱光潛《詩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一九八四年,第二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