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湧
——出土文獻所見唐德宗之太子地位

2019-12-16 16:34
中华文史论丛 2019年1期
关键词:唐德宗

唐 雯

關鍵詞: 唐代宗 唐德宗 鄭王邈 天下兵馬元帥

元載,肅代之際最著名的權相,大曆十二年(777)三月,其夫婦及三子爲代宗所誅,故淵源於唐代原始史料的《舊唐書·元載傳》大書其惡,“載諂輔國以進身,弄時權而固位,衆怒難犯,長惡不悛,家亡而誅及妻兒,身死而殃及祖禰”。贊詞則直接給予“貪人敗類”的評語,(1)《舊唐書》卷一一八《元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頁3427。可謂蓋棺論定。《新唐書》本傳、《資治通鑑》敍元載事大致不脱其窠臼,即使敍其功績,亦往往加諸貶詞,因此千餘年來,元載留給世人的形象似乎始終是負面的,雖有現代學者勾稽史料,試圖爲元載洗刷,(2)吴毅《側論元載》,《人文雜誌》2002年第3期。但淵源於唐代官方的單方面史料仍難以呈現出歷史的複雜性。近年,陳尚君師揭出會昌四年(844)劉三復撰嚴厚本墓誌中一段史料,讓我們看到了歷史驚人的另一面:

元載、楊炎之謚,紛紛而□□有三十餘年,公謚元爲忠,楊爲厲。相國鄭公覃問曰:“元載貪冒有狀,而恣其悍妻惡子,奈何以忠相之?”公抗辭曰:“元載贓罪盈億,斯可惡也,然當代宗朝有將不利於東宫者,載有翊戴德宗之功。□欲□之,其可得乎?”其議遂定。(3)嚴厚本墓誌拓片及録文刊《西安新獲墓誌集萃》,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頁211—213,另參陳尚君《元載的平反》,《文匯讀書周報》2016年11月7日第三版。

這段文字雖稍有殘缺,但意思明白,《唐會要》稱德宗朝議元載謚,(4)《唐會要》未繫年,《新唐書》卷一四五繫於興元元年(784),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頁4714,今從。“太常博士崔韶請謚曰荒……博士王炎改謚成縱。二議交持,故事不行”,太常王彦威上奏以駁王炎,然“事寢不報”,元載之謚遂定。(5)《唐會要》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1759。“荒”,《謚法》給出的解釋是“昏亂紀度”、“縱樂無厭”、“内外縱亂”、“好樂怠政”、“縱禽無厭”、“縱樂不反”,(6)《唐會要》卷八,頁1738。這大抵還符合元載留給後人的印象;而“成縱”則“美惡齊致”,(7)《唐會要》卷八,頁1759。已有出入,“忠”則完全顛覆了後人的一般印象,而所謂“翊戴德宗”,更是揭出了一段當時頗爲人所知,而後世已經模糊的宫闈秘聞。然而嚴氏墓誌所述元載保護東宫事迹終係偶然所及,不意元載墓誌近年居然於西安出土並刊布,(8)録文及拓片見王慶昱《新見唐宰相元載墓志考釋》,《書法》2018年第2期。文中同樣提到了他對於太子的策立和保護之功:

至若謨明紫極,立定禁中之策;頓伏青蒲,不摇天下之本。本隱末顯,道秘迹彰,此又可爲大君子矣。

“青蒲”句用西漢史丹諫止元帝易儲之典:

上寑疾,傅昭儀及定陶王常在左右,而皇后、太子希得進見。上……數問尚書以景帝時立膠東王故事。……丹直入卧内,頓首伏青蒲上,涕泣言曰:“皇太子以適長立,積十餘年,名號繫於百姓,天下莫不歸心。臣子見定陶王雅素愛幸,今者道路流言,爲國生意,以爲太子有動摇之議。審若此,公卿以下必以死爭,不奉詔。……”上因納……太子由是遂爲嗣矣。(9)《漢書》卷八二《史丹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頁3377—3378。

嚴厚本和元載墓誌所要表達的當然都是元載對於太子策定和保護之功,然而卻因此揭開了德宗鮮爲人知的東宫生涯的一角。

德宗儲位的確立及最終即位,從傳世文獻的記載來看似乎是極其順利的。他在代宗即位兩年後即以皇長子身份被立爲皇太子,代宗去世兩天後即波瀾不興地繼承大位。(10)《舊唐書》卷一二《德宗紀》,頁319。他是代宗之後,唐代第二位以皇長子身份立爲太子並成功繼位的皇帝,即使是代宗的太子地位也曾屢遭挑戰,若非李輔國和程元振在最後關頭的擁立,能否登位也大有問題。而德宗的繼位卻没有那麽驚心動魄,以致於傳世文獻幾乎都未對其十五年的太子生涯作正面記述。然而這並不是全部的真相,陳寅恪先生曾據《新唐書·劉晏傳》指出德宗太子之位並非如想象的那麽穩固,(11)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北京,三聯出版社,2001年,頁256—257。實際上此事最早見諸《資治通鑑考異》引《建中實録》:

初,大曆中,上居東宫,貞懿皇后方爲妃,有寵,生韓王迥,帝又鍾愛,故閹官劉清潭、京兆尹黎幹與左右嬖幸欲立貞懿爲皇后,且言韓王所居獲黄蛇,以爲符,動摇儲宫,而晏附其謀,冀立殊效,圖爲宰輔。時宰臣元載獨保護上,以爲最長而賢,且嘗有功,義不當移。……後其議漸定,貞懿卒不立。(12)《資治通鑑》卷二二六《考異》引《建中實録》,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頁7276。

元載和嚴厚本墓誌中所謂保護東宫應該就指此事。事實上,《舊唐書·趙涓傳》中的一段材料最能夠説明代宗對太子的態度:

永泰初,(趙)涓爲監察御史。時禁中失火,燒屋室數十間,火發處與東宫稍近,代宗深疑之,涓爲巡使,俾令即訊。涓周歷壖囿,按據迹狀,乃上直中官遺火所致也,推鞫明審,頗盡事情。既奏,代宗稱賞焉。德宗時在東宫,常感涓之究理詳細,及刺衢州,年考既深,又與觀察使韓滉不相得,滉奏免涓官,德宗見其名,謂宰臣曰:“豈非永泰初御史趙涓乎?”對曰:“然。”即拜尚書左丞。(13)《舊唐書》卷一三七《趙涓傳》,頁3760。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宫中的一次偶然失火,只是因爲地點略近東宫,便引起了代宗對太子深切的懷疑,如無趙涓“究理詳細”,此事後果恐怕難以預料。德宗對此深爲感激,在繼位後將其由衢州刺史超遷爲尚書左丞。這段材料無疑表明了代宗對太子的强烈不信任,而這奠定了德宗十五年皇太子生涯的基調。

事實上,一開始代宗便在立儲問題上表現出了令人不安的猶豫。雖然德宗作爲皇長子,在代宗即位之初即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受命“統河東、朔方及諸道行營、迴紇等兵十餘萬討史朝義”,(14)《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頁270。在收復東都並平定河北之後又兼任尚書令。(15)《舊唐書》卷一二《德宗紀》,頁319。天下兵馬大元帥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職銜,在平定安史叛亂的背景下,它至少在名義上意味着對唐王朝軍隊的全盤掌控和指揮,肅宗以及代宗本人都曾經擔任此職,其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尚書令一職,太宗之後不再授予他人,此時授予德宗,顯然有它特殊的含義在,似乎德宗的儲位至此早已是水到渠成。然而代宗卻似乎並不情願:

寶應二年(763)五月,宰臣及文武百僚上表請立皇太子,兩表不從。宰臣等又上言曰:“……守嫡不建,繼體未孚,天下顒顒,實有所望,陛下固辭,未免億兆摇心。伏願遠圖百代之謀,俯遂羣臣之請。”……詔答曰:“卿等謨明廟堂……請正長嫡……誠哉是言……但以黎庶不康,甲兵久頓……册命之禮……方俟有年,用申盛典。高秋玄月,平秩不遥,因其萬物之成……依卿所請。”(16)《册府元龜》卷二五七,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頁3062上—下。

此時,代宗即位已經一年,(17)據《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代宗寶應元年四月即位。頁268。按照此前慣例,應立儲君以正東宫之位,(18)據《舊唐書》諸帝紀,此前唐代諸帝首次立太子的時間分别是武德元年(618,卷一《高祖紀》,頁7)、武德九年(629,卷二《太宗紀上》,頁31)、永徽三年(652,卷四《高宗紀上》,頁70)、神龍二年(706,卷七《中宗紀》,頁142)、景雲元年(710,卷七《睿宗紀》,頁155)、開元三年(715,卷八《玄宗紀上》,頁174)、乾元元年(758,卷一《肅宗紀》,頁252),其立太子皆在即位後三年内。但是他並不打算立太子,宰臣及文武百僚上表請立,居然被駁回兩次。而時任宰相者爲元載、苗晉卿、裴遵慶、劉晏,(19)《新唐書》卷六二《宰相表中》,頁1694—1696。時“苗晉卿以老疾,請三日一入中書”,(20)《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頁269。而裴遵慶也已七十八歲,(21)《舊唐書》卷一一三《裴遵慶傳》載其大曆十年(775)卒,年九十,寶應二年七十八歲。頁3356。真正任事的宰相只有元載和劉晏二人,劉晏乃元載所薦,(22)《舊唐書》卷一一八《元載傳》,頁3410。而元載此時正爲代宗所信任,故而此次上表請立太子事件,元載應是主導者。因此其墓誌所謂“立定禁中之策”,並非空穴來風。

最終代宗不得不在宰臣等“億兆摇心”的危語聳動下答應秋後再作分疏,然而本年七月,德宗並没有如約被立爲太子,而是頗爲詭異地被賜鐵券並圖形凌煙閣。(23)《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繫其事於廣德元年,即寶應二年(762)七月。頁272—273。

自唐太宗將二十四位“勳臣”圖形凌煙閣後,圖形凌煙閣成爲唐代帝王褒獎功臣的傳統。但是這一褒獎事實上只針對臣子,而德宗是太子的潛在人選,現在卻與郭子儀、僕固懷恩、田承嗣、魚朝恩、程元振等一道“畫像於凌煙之閣”。(24)《册府元龜》卷一三三,頁1608下。這份榮耀似乎在肯定德宗功績的同時,也宣告着他的臣子身份,而這一身份與郭子儀等人並無不同。與此類似的例子便是太宗,太宗曾在武德元年八月和裴寂、劉文靜等人同被列名太原元謀,並恕一死,(25)《唐會要》卷四五,頁935。而此時建成已於兩個月前被立爲太子。(26)《舊唐書》卷一《高祖紀》,頁7。這表明太子無需額外褒賞,而特别的勳賞只給予臣子。

而被賜予鐵券對於德宗來説似乎更爲尷尬。鐵券最初是漢高祖與功臣的盟誓憑證,所謂“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者。(27)《漢書》卷一下《高祖紀下》,頁81。此後鐵券的含義漸漸變爲“許以不死”,(28)《魏書》卷一三《皇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329。然而帝王的誓言從來都是不可信的,北魏時孝莊帝欲勸降尒朱世隆,遂賜予鐵券,不料尒朱世隆曰:“太原王功格天地……赤心奉國……長樂不顧信誓,枉害忠良,今日兩行鐵字,何足可信!吾爲太原王報讎,終不歸降。”(29)周祖謨《洛陽伽藍記校釋》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頁27。唐代的鐵券同樣只是疑忌的産物。武后末年,擔心武氏子孫在她死後“爲唐宗室躪藉無死所,即引諸武及相王、太平公主,誓明堂、告天地,爲鐵券使藏史館”。(30)《新唐書》卷七六《則天皇后傳》,頁3484。結果卻仍舊避免不了武氏家族被殘殺的命運。故而李懷光在德宗賜與鐵券時的一段話道出了時人對鐵券的觀感:

李晟以爲:“懷光反狀已明,緩急宜有備。”……上疑未決……甲子,加懷光太尉、增實食、賜鐵劵,遣神策右兵馬使李卞等往諭旨。懷光對使者投鐵劵於地曰:“聖人疑懷光邪?人臣反,賜鐵劵;懷光不反,今賜鐵劵,是使之反也!”(31)《資治通鑑》卷二三,頁7406。有關鐵券的意義,參洪海安《唐代鐵券相關問題研究》,陝西師範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頁24—72。

我們回到當時的歷史場景中,從一再拒絶立德宗爲太子,到被迫答應考慮後卻出爾反爾地賜德宗鐵券并圖形凌煙閣,代宗態度再明確不過——他並不願意立德宗爲太子。

代宗的態度在另一位宰臣劉晏的心中似乎投下了深深的陰影。大約在德宗被圖形凌煙閣和賜鐵券的同時,劉晏上過一封措辭非常惶遽的奏章,苦辭女婿潘炎元帥判官一職:

臣女壻元帥判官、駕部員外郎、知制誥潘炎,入侍幃幄,又司戎政,嫌疑之地,顛沛是憂。頃者累表陳聞,冀炎得歸省闥,不謂天聽未達,尚阻愚誠,内懷冰炭,若墜泉谷,臣某誠惶誠恐。……伏惟元聖文武皇帝陛下紹休聖緒,惟新寶曆……臣與潘炎,俱忝近密,兵權國政,在臣二人,是使惡炎者易爲辭,嫉臣者易爲毁。儻炎獲戾,臣無以見雪;脱臣遇謗,炎無以自明。此臣所以寤寐兢惶,罔知攸止。昔霍光爲大司馬,長女壻度遼將軍范明友,次女壻羽林監任勝,爲東西宫衛尉,威勢崇重,冠於一時,不能抑退,卒見傾覆……臣……每憂覆餗,大懼妨賢……今是以瀝肝上請,昧死聞天: 必元帥藉炎諮謀,則臣甘引退;如或廟堂留臣擇用,伏願終許罷炎,庶遂劉弘之心,無成子孟之禍。無任懇願迫切之至。(32)《文苑英華》卷六二王諫《劉相請女壻潘炎罷元帥判官陳情表》,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頁3125上。

文中稱代宗“元聖文武皇帝”,又稱其“惟新寶曆”,按羣臣上此尊號在寶應二年七月,四日後即改元廣德,(33)《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頁272。則劉晏此奏在此後不久。文中又稱“必元帥藉炎諮謀”,則此時德宗尚爲元帥,據王諫《爲郭令公請授四節度大使及五府大都督表》,德宗在廣德二年(764)正月册爲皇太子後即被免除元帥一職,暫無人接任(詳後),則此時其尚未被立爲太子。故此表撰作時間當在廣德元年七月後,二年正月前。表章用霍光的典故表達了劉晏對殺身覆族的憂懼,這顯然已超過了一般的避嫌,爲此他“累表陳聞”,甚至不惜以辭任宰相來换取潘炎的解職。究竟什麽是劉晏的恐懼所在?代宗對於立德宗爲太子所表現出的明顯拒斥或許正是這種恐懼的來源。若代宗最終不選擇德宗,那麽作爲元帥僚屬的潘炎,受牽連的可能極大,爲此劉晏急切地希望女婿解去元帥判官一職,讓家族與德宗切割,避免卷入可能的宫廷鬥爭之中。而傳言劉晏在代宗晚年支持韓王,(34)《資治通鑑》卷二二六《考異》引《建中實録》,頁7276。也可能由於他與德宗本來就比較疏遠。

不過在廣德二年的正月,德宗終於還是被立爲了太子。就在前一年的十月,吐蕃占領長安,在代宗倉皇逃奔陝州之際,元載以宰相身份繼執掌禁軍的李輔國、程元振之後判天下元帥行軍司馬,(35)《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頁273。李輔國、程元振判元帥行軍司馬分别見《舊唐書》卷一八四《李輔國傳》、《程元振傳》,頁4760,4761。名義上成爲德宗的下屬。這一偶發事件是否推動了德宗的上位,史無明文,但無論如何,德宗之立,與其説出於代宗的本心,不如説成於以元載爲代表的重臣的擁立。

德宗在入主東宫之後,現存史料似乎再未見到正面的記載。然而史料的沉默并不意味着風平浪靜,當皇太子從歷史舞臺上隱去的同時,死後被追贈爲昭靖太子的鄭王邈粉墨登場了。

鄭王邈,兩《唐書》有傳,(36)《舊唐書》卷一一六和《新唐書》卷八二有《昭靖太子邈傳》,頁3391,3622。他的墓誌也於近年出土,兹迻録其中最重要部分如下:

册贈“昭靖太子”,皇第二子也。……廣德初,封鄭王。永泰元年,授開府儀同三司,充平盧淄青節度大使。恭受睿略,克宣威令,軍戎時敍,海岱用康。尋又加天下兵馬元帥。内自禁旅,外周衛服,蓋嘗密陳妙算,推致成功,讓美有終,故其詳不可聞也。於戲!梁懷好學而無壽,鄧哀叢惠而方夭;夢豎感晉侯之疾,刈蘭爲鄭伯之災。嗟與善而無徵,獨戀恩而莫駐。享年廿有八,大曆八年五月十八日薨於内第。聖情惻悼,輟朝累日,追謚“昭靖太子”,名從實也。……命攝太尉、黄門侍郎、平章事王持節即柩前册命。大曆十年十二月廿六日,益以澥旗綏章、輅車乘馬之數,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黎幹監護喪事,户部侍郎趙縱宣恩旨於國門,賵奠葬於細柳原,禮也。(37)拓片及録文見王金文《新見唐昭靖太子墓誌淺識》,《中原文物》2015年第3期。此以王氏録文爲藍本,據拓片校正。

從各種材料中,我們大略知道鄭王母親是楊貴妃姐韓國夫人的女兒崔氏,楊氏貴盛時,玄宗親爲擇選,“嬪於廣平邸,禮儀甚盛”。雖然《舊唐書》本傳稱其母族被滅後,代宗對崔妃“恩顧漸薄”,(38)《舊唐書》卷五二《代宗崔妃傳》,頁2190。但崔妃應算是代宗事實上的原配,而鄭王邈也是代宗最喜愛的兒子,即使代宗晚年專寵獨孤妃,愛其子韓王迥,但史書猶稱其“恩在鄭王之亞”。(39)《舊唐書》卷一一六《韓王迥傳》,頁3392。而鄭王的胞妹,即嫁與郭子儀少子郭曖的昇平公主,(40)《新唐書》卷八三,頁3362。“大曆中,恩寵冠於戚里”,(41)《舊唐書》卷一二《郭曖傳》,頁3470。可見代宗對崔妃的一雙兒女都極爲喜愛和重視。

永泰元年(765)七月,李懷玉(即李正己)逐平盧淄青節度侯希逸,遂命鄭王邈爲平盧淄青節度大使,令懷玉知留後。(42)《册府元龜》卷一七六,頁2115下。雖然鄭王只是名義上的大使,但這一任命卻顯示了代宗對他的重視。這一年,鄭王二十歲,(43)鄭王墓誌載其大曆八年(773)去世,年二十八,則生於天寶五載(746),永泰元年(765)二十歲。而代宗第七子韓王迥也已有十六歲,(44)《舊唐書》卷一一六《韓王迥傳》載韓王貞元十二年(796)薨,年四十七,則生於天寶九載,永泰元年十六歲。頁3393。在韓王之上還有睦王、恩王、丹王三王,也就是説鄭王只比他們稍長兩三歲而已。更值得玩味的是,睦王以下各王,都是在鄭王去世後的大曆九年(774),由大臣提議,方纔被任命爲各地節度觀察使,獲得“分領戎師”的資格,在此之前,他們除了例行封王外没有尺寸官職,史書對諸王任使如此之晚的解釋是“皆幼”,(45)《舊唐書》卷一一六《睦王述傳》,頁3391。但其實這些年長的皇子並不比鄭王小太多。

之後鄭王便代太子出任了天下兵馬大元帥。正如上文已經提到的,天下兵馬大元帥至少在名義上意味着對軍隊的全盤掌控,自肅宗以皇太子任此職後,其地位變得極其敏感,所謂“太子從曰撫軍,守曰監國。今之元帥,撫軍也”。(46)《舊唐書》卷一一六《承天皇帝倓傳》,頁3384。無論元帥是否爲太子,事實上他已經擔當起了太子的一部分責任。肅宗當年欲以次子建寧王爲元帥,李泌的勸諫清楚地表明這一職銜的特殊意味:

建寧王倓,性英果,有才略……軍中皆屬目向之。上欲以倓爲天下兵馬元帥,使統諸將東征。李泌曰:“建寧誠元帥才;然廣平,兄也,若建寧功成,豈可使廣平爲吴太伯乎。”上曰:“廣平,冢嗣也,何必以元帥爲重!”泌曰:“廣平未正位東宫。今天下艱難,衆心所屬,在於元帥。若建寧大功既成,陛下雖欲不以爲儲副,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上乃以廣平王俶爲天下兵馬元帥,諸將皆以屬焉。(47)《資治通鑑》卷二一八,頁6995—6996。《舊唐書》卷一一六《承天皇帝倓傳》亦載此節,稱“左右曰”,不及李泌。頁3384。

的確,軍權意味着最重要的政治資源,諸王即使在名義上掌天下兵馬,客觀上也會對太子造成極大的威脅。最終建寧王爲張良娣與李輔國構陷,被肅宗賜死,理由就是“恨不得兵權,頗畜異志”。(48)《舊唐書》卷一一六《承天皇帝倓傳》,頁3385。無論張與李説的是不是事實,肅宗至少在當時是相信的,爲確保無虞,他竟然不惜將屢立戰功的兒子誅殺!然而肅宗似乎並没有吸取這一次的教訓,乾元二年(759),在九節度兵敗相州後,李光弼“請以親賢統師”,於是他又任命越王係爲天下兵馬大元帥。(49)《舊唐書》卷一一六《越王係傳》,頁3382。雖然越王並没有真正領兵出征,然而在肅宗彌留之際,張皇后仍試圖利用越王係誅殺李輔國和程元振,並進而謀害代宗、奪取皇位:

寶應元年四月,肅宗寢疾彌留,皇后張氏與中官李輔國有隙,因皇太子監國,謀誅輔國,使人以肅宗命召太子入宫。皇后謂太子曰:“賊臣輔國,久典禁軍……又聞射生内侍程元振結托黄門,將圖不軌,若不誅之,禍在頃刻。”太子泣而對曰:“此二人是陛下勳舊内臣,今聖躬不康,重以此事驚撓聖慮,情所難任……”后知太子難與共事,乃召係……以除輔國謀告之,曰:“汝能行此事乎?”係曰:“能。”后令内謁者監段恒俊與越王謀,召中官有武勇者二百餘人,授甲於長生殿。是月乙丑,皇后矯詔召太子……元振握兵於凌霄門候之,太子既至,以難告……遂以兵護太子匿於飛龍廐。丙寅夜,元振、輔國勒兵於三殿前,收捕越王及同謀……是日,皇后、越王俱爲輔國所害。(50)《舊唐書》卷一一六《越王係傳》,頁3383。

張皇后在與太子商量不成後立刻找到越王係,這一選擇背後的考量,可能正是基於越王身爲天下兵馬大元帥這一政治資源。雖然越王並没有真正領過兵,但至少名義上所有的軍隊能由其指揮,一旦事成,由於軍權在握,受到的阻力可能會小一些。而面對謀反奪位的大事,越王居然能毫不猶豫地答應,除了性格因素和政治上的幼稚以外,天下兵馬大元帥這一非同小可的職銜或許也給了他不切實際的心理暗示和自信——事實上在史思明陷洛陽後,他一度想要代肅宗出征。(51)《舊唐書》卷一一六《越王係傳》,頁3383。或許這一次他也以爲自己可以對付得了真正掌控禁軍的李輔國和程元振。

肅宗朝的這一切,代宗都是親歷者,他不可能不明白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意義所在,然而在德宗被册爲皇太子之後,他便免除了德宗的元帥職銜。爲此郭子儀屢次上章請求恢復太子的元帥職務:

又大元帥頃者並以親王爲之,自皇太子册在春宫,遂罷斯職,今但置元帥司馬,而元帥未有其人,四方將帥之臣無所稟命。亦望陛下復授皇太子,以振兵威,此國家要務也。臣前日已具聞奏陳其事,猶懼陛下未察愚言,不以爲念,是以敢再三抵冒,昧死上陳,儻允臣所祈,天下幸甚,無任懇願之至。(52)《文苑英華》卷六八王諫《爲郭令公請授四節度大使及五府大都督表》,頁3152下。

廣德二年二月德宗被册爲皇太子,(53)《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頁274—275。郭子儀上章當在此後不久。奏章結末稱“前日已具聞奏陳其事”,而這已是“再三抵冒昧死上陳”,顯然,從這篇奏章中我們可以看到郭子儀對於皇太子被解除元帥一職極爲憂慮,因此一再上言。

然而代宗並没有聽從郭子儀的再三勸諫,皇太子的元帥之職終究未被恢復,而鄭王卻在大曆初年成爲天下兵馬元帥,(54)《舊唐書》卷一一六《昭靖太子傳》,頁3391。按《新唐書·代宗紀》繫此事於大曆元年末,無具體月日(頁173),可能即是根據《舊唐書》本傳而來。又昭靖太子墓誌記其爲平盧節度使後“尋加天下兵馬元帥”,《舊唐書》本傳所載大抵得實。《全唐文》卷四九有《册鄭王邈爲天下兵馬元帥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537。載其起首時間爲大曆六年(771),然其史源係《唐大詔令集》卷三七常衮《大曆六年册親王出將文》,北京,中華書局,頁166。文中未及親王名諱,細審文意,亦與天下兵馬元帥之意無涉,今仍取兩《唐書》之説。以郭子儀的權威與勢力,仍舊無法保護太子的元帥職銜不被侵奪,代宗對於鄭王的重視與期待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這似乎並不是鄭王勢力膨脹的終點,鄭王墓誌在其加天下兵馬元帥之後謂其“内自禁旅,外周衛服,蓋嘗密陳妙算、推致成功,讓美有終,故其詳不可聞也”。禁旅當然是指負責保衛皇帝的禁軍,而衛服則指代出鎮外方。雖然墓誌中多有套話,但一般關涉到志主行歷的内容並不會刻意虚構,永泰二年,鄭王就曾遥領過平盧淄青節度大使,“外周衛服”並非虚語,而相對應的“内自禁旅”一句也應是寫實,然則鄭王生前應該在元帥之外還涉足了禁軍事務。

天下兵馬大元帥雖有統領天下兵馬之名義,但自肅宗以此職指揮平亂開始,無論是代宗、越王係還是德宗,始終都只統帥在外作戰的兵馬,至少從現存的史料來看,他們對軍隊的控制並不包括禁軍。這一點在張良娣和越王係謀殺李輔國事件中表現得尤爲清晰,當時越王雖身爲天下兵馬元帥,但能動用的武力只是“中官有武勇者二百餘人”,當“專掌禁兵”的李輔國“勒兵於三殿前收捕越王及同謀”的時候,他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束手就擒。但是這位看上去從未真正領兵上陣的鄭王邈,在天下已然恢復安定的大曆年間竟然能夠染指此前諸位元帥們從未涉足過的禁旅,此中的意義似乎頗不尋常。

我們知道在安史亂後直到大曆五年(770)魚朝恩被誅之前,禁軍皆掌握在宦官之手,李輔國、程元振爲其先導,魚朝恩更一手引入神策軍,使之成爲禁軍主力,而自己則專掌此軍。(55)《册府元龜》卷六二八,頁7534下。又參何永成《唐代神策軍研究——兼論神策軍與中晚唐政局》,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0年,頁12—14。安史之亂後,肅宗、代宗以親信宦官領禁兵,其本意都是希望能加强皇權對這支關乎政局穩定的軍隊的控制,(56)參潘鏞《中晚唐的神策軍》,《曲靖師範學院學報》1985年第1期。但是“魚朝恩誅後,内官不復典兵”,(57)《舊唐書》卷一八四《宦官傳·竇文場》,頁4766。取而代之的是軍官出身的劉希暹和王駕鶴。(58)《册府元龜》卷六二八,頁7534下;《新唐書》卷五《兵志》,頁1332。劉希暹和王駕鶴是實際統領禁軍的將領,魚朝恩在日,代宗可以通過他這個橋梁直接控制禁軍領導層。然而很快劉希暹被王駕鶴告發有不遜語而處死,(59)《舊唐書》卷一八四《劉希暹傳》,頁4765。王駕鶴遂獨掌禁軍,直到德宗即位,爲白志貞所代。(60)《舊唐書》卷一一九《崔祐甫傳》,頁3441。於是在大曆五年之後的近十年中,北衙禁軍似乎又回到了唐代前期武將掌兵的狀態,他們與皇權之間的橋梁似乎就此消失。如若果真如此,那麽在這十餘年間,代宗對於禁軍的控制是有所削弱的。但是青年時便身歷戰陣的代宗並非是後世那些長於深宫、毫無政治經驗的皇帝,他的繼位本身是李輔國、程元振以禁軍擁立的結果,禁軍對於皇帝本人生死攸關的意義,他不可能没有認識。王駕鶴雖因“謹厚”而深受信任,(61)《新唐書》卷二七《魚朝恩傳》,頁5865。但其身處宫禁之外,畢竟不能如宦官一樣隨侍皇帝左右,皇帝對其控馭指揮顯然不如通過宦官來得便利。那麽在魚朝恩被誅後,代宗是否真的放棄了禁軍中代表皇權的力量,弱化了自己對禁軍的控制?答案也許是否定的,“内自禁旅……密陳妙算”的天下兵馬元帥鄭王也許正是宦官的替代者。雖然我們對於他涉足禁旅的時間和具體作爲一無所知,但他是代宗最寵愛的皇子,又有着天下兵馬元帥的職銜,這些身份使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曾經扮演過溝通皇帝與禁軍的角色,這也許便是代宗敢於在魚朝恩死後不再令宦官掌禁兵的原因。若果然如此,則必然會對德宗的皇太子地位造成更嚴重的挑戰,畢竟唐代的皇太子最終能否繼位,禁軍的擁護是決定性的因素之一。而德宗在東宫之時,對於禁軍似乎並没有什麽話語權,最直接的證據便是他甫一即位,便試圖解除王駕鶴的兵權:

神策軍使王駕鶴掌禁兵十餘年,權傾中外,德宗初登極,將令白琇珪代之,懼其生變。祐甫召駕鶴與語,留連之,琇珪已赴軍視事矣。(62)《舊唐書》卷一一九《崔祐甫傳》,頁3441。

顯然,對於久掌禁軍的王駕鶴,德宗既不信任,也没有控制力,只能依靠崔祐甫設計來達到换帥的目的。而代替王駕鶴的白琇珪即後來的白志貞,他本是胥吏出身,因“小心勤恪,動多計數”而爲李光弼信任,李光弼死後,他在司農寺任職十餘年,和禁軍没有任何瓜葛。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德宗召見之後立刻引爲腹心,令其執掌禁軍,以至於“言無不從”。然而白志貞完全辜負了德宗的信任,他竟然以“京師沽販之徒”填補禁軍缺額,(63)《舊唐書》卷一三五《白志貞傳》,頁3718。直接導致了涇原之變時禁軍無兵可用,德宗不得不倉皇出奔的結局。德宗在禁軍問題上的一系列處置暴露了他在東宫的十五年中,不但無法插手禁軍事務,即使此前領兵征戰的政治資本也幾乎凋零殆盡,以至於待其繼位之時,胥吏出身的白志貞僅僅憑着隻言片語便可輕取他的信任。

鄭王扮演的角色似乎還不止於此,《唐大詔令集》中所收兩篇常衮作於大曆五年和六年的《册親王出將》文暗示我們,(64)《唐大詔令集》卷三七常衮《大曆五年册親王出將文》、《大曆六年册親王出將文》,頁166。在任天下兵馬元帥之後,他似乎還有過出鎮或遥領節鎮的經歷。雖然兩篇册文都没有寫明皇子的封號和名諱,但是正如前文已經指出的,鄭王以下所有皇子,都是在大曆九年他去世之後纔獲得遥領節鎮的資格,此前只有鄭王活躍在歷史的前臺,因此文中的“某王”應該仍舊指代宗的愛子鄭王邈。可惜的是,由於没有其他文獻可以參證,我們無法確定鄭王出鎮或遥領的地點。

大曆八年(773)五月,年僅二十八歲的鄭王去世,不過他的安葬卻遲至兩年半後的大曆十年十二月,(65)此節敍述參前文所引昭靖太子墓誌。而在此期間,他的靈柩一直被權厝於内侍省。(66)《唐大詔令集》卷三二蕭昕《昭靖太子哀册文》,頁131。一般而言,如無特殊原因,唐人從死亡到安葬的時間大概在一年之内,皇族也不例外,唯一比較特别的是代宗獨孤皇后,她去世後一直“殯於内殿”,三年以後纔被安葬,對此,《舊唐書》的解釋是代宗不忍其出宫。(67)《舊唐書》卷五二《代宗貞懿皇后獨孤氏傳》,頁2191。鄭王的遲葬或許也可以此解釋,畢竟他是代宗最寵愛的皇子。不過鄭王去世地點和靈柩權厝之所卻頗值得注意。墓誌稱鄭王“薨於内第”,不過《昭靖太子哀册文》卻没有任何記録。從現存哀册文來看,除非死亡時間不可考,或平反改葬,一般而言,文章起首都會交代當事人去世的地點,(68)以《唐大詔令集》卷二六所收諸哀册文爲例,《孝敬皇帝哀册文》記其薨於合璧宫之綺雲殿(頁88);《讓皇帝哀册文》記其薨於西京之邸第(頁89);《恭皇后哀册文》記其薨於西京之第(頁90);承天皇帝及皇后哀册文記二人薨於行在(頁90—91),只有事後追册的哀皇后和奉天皇帝,其哀册文未記其薨逝之所(頁88—89,90)。這應該是哀册文的基本格套,而《昭靖太子哀册文》卻一反常例不著一字,不得不讓人懷疑墓誌所謂“薨於内第”是否屬實。另一方面,一般皇族的權殯之所,帝王、皇后、太子在太極宫或大明宫某殿西階,如太宗去世後即殯於太極殿西階,(69)《文苑英華》卷八三五褚遂良《唐太宗文皇帝哀册文》,頁4407下。代宗獨孤皇后殯於内殿西階,(70)《文苑英華》卷八三八常衮《貞懿皇后哀册文》,頁4422上。莊恪太子殯於大吉殿西階。(71)《唐大詔令集》卷三二王起《莊恪太子哀册文》,頁132。而親王去世後一般就直接殯於寢内西階,惠莊太子、惠文太子等皆是如此。(72)《文苑英華》卷八三九張九齡《惠莊太子哀册文》、蘇頲《惠文太子哀册文》,頁4428上,4429上。不過鄭王的靈柩卻非常詭異地出現在内侍省,並且在那裏停放了兩年半之久。代宗朝的内侍省在大明宫中部,内朝紫宸殿之西,緊貼西部宫墻。(73)參王靜《唐大明宫内侍省及内侍諸司的位置與宦官專權》,《燕京學報》新16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頁89—116;《唐太極宫與大明宫布局研究》圖2—26《大明宫後寢區布局圖》,陝西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10年,頁58。以鄭王的年紀,早已不應居於禁中,如無意外,應隨例居於長安城東北角、大明宫東南的十六宅,若鄭王果如墓誌所言死於自己的府邸,那麽靈柩則需要由東南自西北斜穿大半個大明宫方纔能到達内侍省。如果鄭王因代宗的偏愛始終居於禁中,去世後像獨孤皇后一樣殯於内殿顯然更爲合理,刻意將靈柩向外運至内侍省則頗難理解。而自隋至唐,内侍省往往與收繫、幽閉、賜死聯繫在一起: 代宗殺元載,先收其於内侍省,(74)《舊唐書》卷一八三《吴湊傳》,頁4747。隋文帝子楊秀、中宗趙皇后皆被幽死於此,(75)《隋書》四五《庶人秀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頁1242。《舊唐書》卷五一《中宗和思皇后傳》,頁2171。太宗子齊王祐、僖宗時左拾遺侯昌蒙皆因事賜死内侍省。(76)《舊唐書》卷三《太宗紀下》,頁55。《新唐書》卷二八《田令孜傳》,頁5885。鄭王靈柩何以會停放於此敏感不祥之地,其墓誌中何以特意提到“讓美有終”、“其詳不可聞”,這一切是否另有隱情,史料無徵,只能揭出俟考。不過鄭王甫一去世,代宗便直接“罷元帥之職”,(77)《舊唐書》卷一一六《昭靖太子傳》,頁3391。這意味着此後無人能以此職銜掌握兵權,構成對太子的威脅,至此,德宗的儲位似乎暫時穩定了下來。

不過德宗似乎始終都不是代宗中意的皇子,鄭王死後,代宗愛妃獨孤氏之子韓王迥又走到了歷史的前臺。代宗對於獨孤妃的寵愛,史書記載甚多,對她的兒女亦然,華陽公主去世之後,他哀痛到無法臨朝,諸臣百般勸諭,方纔勉强恢復聽政。(78)《舊唐書》卷五二《代宗貞懿皇后獨孤氏傳》,頁2191。對於獨孤妃惟一的兒子韓王迥,代宗自然也是寵愛有加,恩顧僅次於鄭王,(79)《舊唐書》卷一一六《韓王迥傳》,頁3392。這在當時大概並非什麽秘密,於是便有宦官劉清潭(後改名劉忠翼)、京兆尹黎幹等窺代宗意勸立獨孤妃爲皇后,更進一步欲以韓王動摇東宫,(80)《資治通鑑》卷二二六《考異》引《建中實録》,頁7276;《舊唐書》卷一二三《劉晏傳》,頁3516。德宗的儲位似乎又一次處於危險之中。這一事件中的黎幹,大曆五年因交通魚朝恩而出爲桂州刺史,至大曆九年四月方纔入爲京兆尹,(81)《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頁280。大曆十年五月獨孤妃去世,所謂“動摇儲宫”事件當發生在這段時間内。

不過此事當時頗有懷疑者,楊炎參奏劉晏之際,“崔祐甫奏言:‘此事曖昧,陛下以廓然大赦,不當究尋虚語。’朱泚、崔寧又從傍與祐甫救解之,寧言頗切”。(82)《舊唐書》卷一二三《劉晏傳》,頁3516。《通鑑》對此事的表達也非常猶疑,只是説“時人或言幹、忠翼嘗勸代宗立獨孤貴妃爲皇后、妃子韓王迥爲太子”。(83)《資治通鑑》卷二二五,頁7260。因此此事可能只是黎幹、劉清潭等單方面的建議。從代宗在鄭王死後毫不猶豫地廢除天下兵馬元帥一職可以看出,代宗雖愛韓王,卻并没有打算給他任何實質的政治資源,只是在大臣的建議下,於大曆九年和其他皇子一起遥領了汴宋節度觀察大使。(84)《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頁306。代宗此時没有像對待鄭王一樣扶持韓王,以元載爲代表的外朝大臣意見當然值得重視,但另一部分原因或許是他已將鄭王之子托付德宗:

大曆初,陛下語臣:“今日得數子。”臣請其故,陛下言:“昭靖諸子,主上令吾子之。”(85)《資治通鑑》卷二三三,頁7497—7498。

這是《通鑑》所載李泌與德宗的一段對話,雖然“大曆初”的時間有誤,但因爲其史源是李泌子所作《鄴侯家傳》,(86)參陳尚君《〈鄴侯家傳〉作者李繁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羅寧、武麗霞〈漢唐小説與傳記論考〉序》,收入氏著《我見青山》,北京,文津出版社,2017年,頁15—25。相對官方的文獻可能更少一些諱飾,而《舊唐書·舒王誼傳》提及此事,則稱“德宗憐之,命之爲子”。(87)《舊唐書》卷一五《舒王誼傳》,頁4042。相信兩方面的記載都反映了一定的事實,而這直接導致了貞元初太子地位的不穩:

或告主(郜國大長公主)淫亂,且爲厭禱。上大怒,幽主於禁中,切責太子;太子不知所對,請與蕭妃離婚。上召李泌吿之,且曰:“舒王近已長立,孝友温仁。”泌曰:“何至於是!陛下惟有一子,奈何一旦疑之,欲廢之而立侄,得無失計乎!”上勃然怒曰:“卿何得間人父子!誰語卿舒王爲侄者?”對曰:“陛下自言之。……今陛下所生之子猶疑之,何有於侄!”上曰:“卿不愛家族乎?”對曰:“臣惟愛家族,故不敢不盡言。……”(88)《資治通鑑》卷二三三,頁7497—7498。

郜國大長公主是順宗岳母,犯罪本不應牽連太子,但德宗居然因此欲改立舒王,甚至根本不承認舒王並非親生,而與德宗極爲親密的宰相李泌的勸諫竟然招致德宗“卿不愛家族乎”的威脅。這樣堅決地欲以侄爲儲君,以常人的眼光來看,似乎頗不可解,然而如果回到當時的情境中去,或許我們對此事能有更多一些理解。

舒王雖然是鄭王最幼子,卻在德宗諸子中排行第二,然則大曆八年舒王被收養時,德宗可能除了已經十三歲的順宗之外,尚未有其他皇子。(89)《通鑑》卷二三三《考異》曰:“按德宗十一子……而泌云惟有一子者,蓋當是時小王或未生。”(頁7497)按《舊唐書》卷一五《德宗諸子傳》,德宗第五子建中三年(782)去世,年四歲(頁4044),則生於大曆十四年,其上尚有通王、虔王(頁4040—4044),《考異》此説不確,但此時舒王已長成而其餘諸子尚幼小,應去事實不遠,則德宗第三、第四子較爲可能在大曆八年舒王被收養後出生。這一狀況似乎頗爲詭異,但也透露出東宫處境的微妙。代宗命德宗收養舒王,或許有着更多的政治寄托,這當然無從證實,但無論如何,此後德宗的地位便趨於穩固,境況也有所改善——德宗第三至第七子集中於大曆後期出生或許説明了某些問題。(90)據《舊唐書》卷一五《德宗諸子傳》,除上注所考諸子外,第七子亦於大曆十四年受封(頁4045)。另一方面,幼年的鄭王應該也給德宗寂寞的東宫生涯增添了一抹亮色。直到德宗登位,舒王應該一直都居於禁中,(91)《舊唐書》卷一五《舒王誼傳》:“其開府俸料逐月進内”,頁4042。陪伴着他度過了太子生涯的最後階段,也許正因爲如此,德宗與舒王的感情比早已長大的順宗要深厚得多。這似乎可以解釋德宗對於舒王令人費解的偏愛。或許收養並善待鄭王之子本是德宗儲位得以保全的條件之一,只不過最終德宗將其内化爲了自己的意志。

大曆十四年(779)五月,代宗崩逝,德宗終於成功繼位。不久他即召没入掖庭的元載之女真一“至别殿告其父死。真一自投於地,左右皆叱之。上曰:‘焉有聞親之喪,責其哭踴。’”(92)《唐國史補》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頁25。興元元年十月,德宗自奉天還京後不久,元載即復官改葬,並獲得了“成縱”的謚號,雖然這仍是一個“美惡齊致”的謚號,但無疑與代宗誅殺元載全家、“發其祖父冢、斫棺棄尸,毁私廟主”的行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93)《新唐書》卷一四五《元載傳》,頁4715。和趙涓的超遷一樣,元載的平反同樣出於德宗的報恩心理,折射出其在最終渡過這暗流湧動的十五年太子生涯後内心的波動。而這一段將近占去其四分之一生命的焦慮時光帶給他一生的影響,或許也投影在歷史的長河中,無聲地改變了它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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