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知天命,慰平生

2019-12-16 08:12刘宇清
上海艺术评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王小帅悲剧命运

刘宇清

王小帅是一位作者导演,喜欢用电影书写生活经验,替长辈代言,为自己写照,与朋友共情。凡是现实,都有局限。凡是批评,都有倾向。作者意图与观众期待高度一致/不一致,都不会增减《地久天长》的价值。

2019年2月16日,王景春和咏梅在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获最佳男女主角银熊奖,《地久天长》受到万众瞩目。3月22日,影片在国内公映,观众反应激烈/分裂,“热夸猛踩的都有”。截至4月8日,《地久天长》上映18天,票房收入4409.5万元人民币。1评论热闹,票房冷清,冰火两重天,王小帅导演的作者情怀再次遭遇市场挫折。何以至此?是“命”还是“错”?本文根据电影作者、文本和观众的关系,谈点抛砖引玉的浅见。

中国第六代导演的电影教育,完成于各种思潮风云激荡、电影观念全面革新的20世纪80年代。“电影逐渐成为一种语言……一个艺术家能够通过和借助这种形式准确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正如小说和散文的做法”。2掌握了现代电影语言的导演,不再是传统意义的伶人和工匠,而是现代意义的作者和知识分子,或者知识分子化的艺术家。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代大儒张载的“横渠四句”被喻为中国人的精神绝句和文化坐标。凡被此精神文化所化之人,都怀有崇高的情怀。学院派的第六代导演,和80年代的其他大学生一样身为“天之骄子”,大都愿做“四为”新人。“电影书写”(cinematographe)不仅满足了电影人成为作家/作者的优越感,也契合了“四为”新人用电影立言、喻世、醒世和警世的精神文化使命。

王小帅导演的创作生涯,一直秉承作者观念和精英意识,坚持用电影书写长辈、朋友和自己的经验,替长辈代言,为自己写照,与朋友共情。据导演自己讲,《天长地久》是先有主题,再有故事。2015年,导演在接近“知天命”的年龄,开始感慨“曾经以为坚定的、理想化的、安排好的,在时间面前都是脆弱的”“人这一生要过什么样的一生?自己能掌握多少?”于是决定拍一部电影来反映“人的命运如何被摆布”。《地久天长》从个体经验出发,编织共情共鸣的故事,透过辛苦煎熬的命运,寻找/表彰支撑人生的群体价值,可谓立意中正,善导人心。

电影文本,即影片的画面与声音,严格地说,是指用画面与声音讲述的故事。作者意图即导演希望通过电影文本表达的主题和思想。如果作者意图和文本意义投契一致、相得益彰,就是最理想的状况。“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宋·周敦颐《通书·文辞》),任何高尚的情怀、深刻的思想,都需要坚实的文本来承载,切忌以文害辞、以辞害意,文质彬彬,才能从容不迫。《地久天长》的导演意图可以归结为两个问题:人的命运如何被摆布?人该如何过一生?电影文本对这两个问题的陈述和回答,既有浑然天成的精彩,也有能指滑动的裂痕。

人的命运如何被摆布?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悲剧主题。为了便于分析,必须联系另一个问题,即,人的命运被什么摆布?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最好是据历史、摆事实、讲故事。新时期以来,中国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变革,知青返城、恢复高考、包产到户、改革开放……每一次都改变了人们的命运,可是《地久天长》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计划生育、严打整顿和分流改制呢?因为“命运悲剧”隐含的规定性:表现那些不可抗拒的、不可逆转的、将人的命运变得更糟糕、更悲惨的势力(force)。一般来说,这种势力,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在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伤痕文学和伤痕电影中,有很多经典的呈现。

当代社会的很多变革,都以“运动”的方式展开。很多家庭和個人,被各种政策捆绑着,在“运动”浪潮中载沉载浮。换句话说,对于普通中国人而言,政策、变革和“运动”都是不可抗拒的“致命”势力。谈到“运动”时心有余悸,面对政策时小心谨慎,(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或者过来人)通过政策引领的变革或“运动”来探讨当代中国人的命运,几乎是可以不假思索的自然选择。《地久天长》将三个家庭(七名男女)的故事嵌入三十多年的社会变迁,以此折射普通中国人的普遍命运。从理论上讲,这种做法具有深厚的现实基础和勇敢的历史担当,本应是影片成功的保证,但实践情况并不尽如人意。

正如影片表现的:丽云被堕胎、被先进、被下岗,海燕被“铁石心肠”,新建因跳舞遭殃……一波接一波,一环扣一环,政策和无常钳住了命运的咽喉,人们无往而不受奴役。《地久天长》书写的那些历史,看似过去而实未翻页。其痛,如割如锉、切肤彻骨;其怨,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其爱,如海如山,弥深弥坚。但凡经过那个时代洗礼的人们,大都心有灵犀,认为《地久天长》堪称一部当代平民痛史。即使影片对那些动荡的表现只不过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他们也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在心里自动完成波澜壮阔的情景。在他们眼里,《霸王别姬》《活着》是史诗、似传奇,而《地久天长》似悲歌、是叹息,同样值得礼赞,值得珍惜。

对于更年轻的观众,则可能是另一番情形:情感隔膜,难以共鸣。年轻人对那段历史毫无经验,因此需要看到更丰富的信息和更生动的故事。若要情感震荡,最好像《活着》《霸王别姬》那样,编织传奇跌宕的情节。可是影片的叙事,要么轻描淡写,要么过于克制,几乎消弭了故事的戏剧性。海燕有没有对丽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威逼利诱?建军的黑灯舞会是不是真的很(没)有毒?丽云被下岗,到底是因为“先进”还是另有黑幕?……在很多应该“加戏”和“出彩”的地方,影片都成了“甄士隐/真事隐”,没有起承转合的过程,没有惊心动魄的冲突,只有一笔带过的结果。亚里士多德说,“情节是悲剧的目的”“没有行动就没有悲剧”,情节对于悲剧的功效,甚至比性格更重要。3只告诉“有这么回事”,不描写“是怎么回事”,一心铺陈事件,疏于情节编织,电影本身“没戏”,观众当然无法“入戏”。如果堕胎、坐牢、下岗……这样的厄运根本无法在(年轻)观众身上引发恐惧和怜悯,主人公的命运就失去了悲剧的力量。叙事上过度克制,没有情感振荡,痛彻心扉的悲剧最终沦为冗长沉重的“惨戏”或者“苦戏”。《地久天长》静水流深的“克制美学”,无意中“克制”了年轻观众对悲剧或史诗的期待,自噬了故事本身蕴涵的力量,即便是无心之失,倒也诚足鉴戒。

性格决定命运?对底层百姓而言,也许政策更具决定性。政策代表特定阶级的意志和利益,具有强制性。同时,任何阶级及其主体的政策都有正确与错误之分。本质上,由于(错误)政策给人民生活造成的悲剧(不妨称之为“政策悲剧”),大都属于命运悲剧而非性格悲剧。从故事内容(性质)看,《地久天长》无疑属于政策悲剧,给主人公造成悲剧的原因,主要是外部势力(政策),而非人物的内在性格。对于这样的题材,理性的观众(批评家)既不同于宽宏和善的过来人,也不同于经验匮乏的年轻人,他们希望影片有更准确的表达、更严厉的批判和更深刻的反思。可是对于导演来说,这种合理的要求,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首先,在现实的语境中,批评(国家)政策,终归是一件犯忌的事情,风险太大;其次,对政策及其影响的反思,可能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电影若勉为其难,恐怕各方都不满意。以计划生育政策为例,它关系国计民生,涉及千家万户,在过去几十年里改变了中国人的家庭结构、伦理关系,甚至文化基因。在影片中,造成主人公悲惨命运的“堕胎”和“失独”,都与计划生育政策存在直接和间接的关系,但导演没有对计划生育政策本身穷追猛打、扒皮揭批,而是调转镜头,聚焦主人公如何韧性地活着。这种战略转移(逃避),降低了影片应有的批判力度和思想高度,无论是因为情非得已,还是因为力不能及,都让理性的观众颇感失望。

人该如何过一生?对于这个抽象的哲学命题,电影必须用形象的方式来回答,即塑造人物。真无法模仿,假无法转换。无能之苦涩,只有靠艺术才能化解。最高明的办法,莫过于寄情于人。人物一旦立起来,就会带着“造物主”的情感和意志,生活在银幕上,他们的故事及其故事背后的问题,就会深入人心,刻入历史。经过“战略转移”,《地久天长》在主要人物(耀军和丽云)身上寄托了导演的万千思虑和深切同情,没有把他们塑造成被悲剧毁灭的英雄,而是让他们熬过苦难,从凡人变成与命运和解的圣人。“影帝影后”既是对演员(演技)的表彰,也是对人物(角色)的肯定,同时足以证明:影片对“人该如何过一生”的回答非常成功。

中国电影善于表现卑微、坚忍的人生。生命之本质,常存于一些边缘人、小人物、弱势群体。最典型的形象就是“苦儿弱女”。《地久天长》讲述典型的中国故事,用家庭关系以及家与家的关系来结构剧中的人物关系,戏里戏外,全是普通人群的生存之道,符合重伦理的传统思维/趣味。在某种意义上,耀军和丽云堪称当代成年版的“苦儿弱女”: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深知政策即王法,不敢稍加违逆。唯一的办法是发扬善忍的天赋,等待王法更张,政策改易。观众尽可哀其不幸,岂能怒其不争。

人生而受苦,但不至绝望。《地久天长》既是“命运的悲歌”,也是“爱的救赎”。人的幸福与不幸均体现在行动之中。性格决定行动,行动决定命运。一切行动(故事)都有动机(根因)。耀军和丽云为什么逃离?因为痛,因为爱,而不是因为恨!他们既想给浩浩一个成长的空间,也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丽云和耀军为什么回归?因为生命,因为友谊,因为人之常情,他们要让海燕放下包袱,来世不苦。到最后,人们发现《地久天长》是一部关于和解的电影。与人和解,与己和解,与时代和解,与命运和解……唯有和解,才能地久天长。

记得曾经看过一篇访谈/报道,说王小帅在片场拍到动情之处,几欲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不管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估计没有人能否认《地久天长》是一部导演努力灌注自己对人生的思考、深情与大爱的作品。作为网传“最善良的影评人”,笔者对这部呕心沥血之作的遭遇,不仅“心有戚戚”,而且总想问个是非曲直。

正如前文的分析,《地久天长》的作者意图、文本内容和观众反应之间存在明显的错位或者裂隙。难道小帅导演对这种状况没有判断或预估吗?在这里,我想特别引用导演在谈论影片主题时说过的一段话:“人一辈子活一回,这样的一辈子让人无处诉苦,无法讲理,那是无奈,没有办法的状态。这个戏呈现的就是生活本身,而这种无奈事实上是整个社会的悲剧。”4显然,导演对社会、人生有清醒的认识,只不过在固执地坚持什么。明知“无处诉苦、无法讲理”,却偏要诉苦、偏要讲理,最后注定是“无奈的结局”。世易时移、物是人非,聪明的人与时俱进,理想的人固执己见。王小帅通过“三线三部曲”和“家园三部曲”坚持不懈地“诉苦”,陈凯歌通过《刺秦》《无极》《道士下山》锲而不舍地“讲理”,在娱乐至上、票房为王的时代,不仅很“无奈”,甚至有点“滑稽”甚至“可悲”了,让人莫名产生一种荒诞感。

人生五十而知天命。导演不愿把《地久天长》拍成“至暗时刻”。浩浩告白、婴儿出生、浪子回归……幸福的结局,不值得当真。乐观/善意的态度,只不过是对一代代受苦人的抚慰。《地久天长》这样的电影(题材),既不宜歌颂隐忍和受难,也不能放弃反思和批判。只不过就效果而言,静水流深可能比横眉怒目更加有力。作者意图与观众期待高度一致/不一致,都不会增减《地久天长》的价值。

“凡是现实性,都有局限性”。5同理,凡是批评,都有倾向。切身体验如果不经过抽象,就不一定具有普遍的理性价值。立足于经验的作品,往往依赖类似经验的回应。一旦物是人非或者世易时移,评价很可能大相径庭。认同者一往情深,难舍难收;隔膜者不愿共情,进退裕如。《地久天长》遭遇的分裂,或可如是观,作者意图与观众期待高度一致/不一致,都不会增减它的价值。

作者  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数据采自猫眼专业版实时票房分析(2019年4月8日14时46分)。 https://piaofang.maoyan.com/dashboard

[法]亚历山大·阿斯特吕克.摄影机-自来水笔:新先锋派的诞生,刘云舟译 [A].杨远婴.电影理论读本[C].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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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克明.《地久天长》:现实主义与东方美学的“平民史诗”—王小帅访谈[J].电影艺术,2019,3.

钟惦棐.谢晋电影十思, [A].罗艺军.20世纪中国电影理论文选(下)[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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