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希·扎西多杰:可可西里守卫者

2019-12-17 08:22哈希·扎西多杰苑城
户外探险 2019年10期
关键词:藏羚羊羊绒工委

哈希·扎西多杰 苑城

我叫哈希·扎西多杰,今年58岁,是一个黑不溜秋、皱皱巴巴的老人。有大学生叫我扎多大哥,这个称呼我比较喜欢,年龄奔六,我的心却特别年轻。

好像有一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不现实,总是去做梦,总会遇到同行的人。从教育改革到民间环保,我总想要改变一些什么。到现在也一样,要是没有梦的话,我就活不下去。

我曾经作为秘书跟随杰桑·索南达杰,两年间12次进入可可西里。1994年1月,索南达杰被藏羚羊盗猎分子杀害,那是我们走得最深入的一次。一生中,再没有第二件事,能带给我如此大的影响。索南达杰的牺牲,改变了我的后半生。

我们是带刺的

《尼恰黑刺》是一本油印杂志,20多页,分汉文和藏文两部分,只出过一期。尼恰,是我家乡的一条河,河岸长着许多黑刺林。那年我26岁,常和几位年轻朋友聚在一起,自称“唤醒会”。我们觉得自己是带刺的,就像河边的黑刺林,要用我们的刺去唤醒老家的人,好像别人都还没睡醒似的。

我的家乡在青海省治多县,“治多”藏语意为长江源头,这里是青藏高原腹地,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想做杂志,我们什么都没有,就拿油印机自己印。手拿铁笔,把文章誊抄在一张蜡纸上,制成蜡版,再用黑色油墨印出来。我当时担任汉文编辑,大家自己写文章,内容多是关于如何唤醒家乡。十几份杂志装订成册,我们就分发到县里各处。

杂志具体内容我有些记不清,只记得油墨印在白纸上,上面画着黑刺林。第一期做完,我们开始准备第二期。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很多想法走在前沿,甚至有些激进。“唤醒会”的会长比我们年纪大一些,他觉出不妥,《尼恰黑刺》就此再没出过。

“唤醒”之后,我们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教育。我们都不是师范专业,就给县委政府写申请,希望调到治多县民族中学做老师。当时我在邮电局工作,没有任何门路,耗了很长时间,最后大家也被感动了。

我们一进去就特别投入,尝试了很多改革。成立校委会,学校的事情不再只由校长说了算,而是民主商议决定。建立听课制,以前老师在课堂上讲错也没人管,现在会有其他老师来听课。

除了上课,学生和老师没有太多接触。我不想那样,就把办公桌搬到教室后边,尽可能和同学们在一起。他们上课,我在后面备课、批改作业,他们下课,我就陪他们一起玩。这让老师们有些不舒服,好像我在监督他们。

当时学生被管得很严,像是一个个模具一样,没有自由发言,没有那种活跃的状态。我的教育思想比较自由化。举个例子,什么是生产力?其他老师会说翻到第几页,从这里背到那里就可以及格。我特别不赞成那样。如果学生一字不少地写下课本的原话,我就只给他一半的分数。如果另一个学生用自己语言来表达,说生产力是铁锹、十字镐,那我會给他满分。

我不喜欢形式主义。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师来了,学生要安静得连针掉下来都能听到,这样通常能得到流动红旗。我说,我的班不要流动红旗,要吵吵闹闹,学生可以来回窜一窜,这种状态才是对的。

每个学生都要特别,所以我带的班别的老师都受不了。教书两年,我和朋友向校长申请,由我俩“承包”一个班,从初一带到初三。所有课程我们来教,其他老师不要插手,带这个班一切要按照我们的想法来。校长一开始同意,后来却忽然变卦。

当时我们非要走“承包”班级这条路,如果不能这么做,我们觉得是在误人子弟。要是在其他行业,随便混也许无所谓,但是教师这个职业,我觉得来不得半点瑕疵。孩子是珍贵的,如果只是当个老师,教成怎样都行,我不愿这样。

没人劝我留下来,走了又不知道去哪里。我和朋友离开学校,这时就刚好遇上索南达杰。

可可西里

治多县西部工作委员会贴出告示,招人开发可可西里,负责人正是杰桑-索南达杰。我和他同村,从小就知道他,长得帅,也特别有人格魅力。他是县委副书记兼任西部工委书记,在整个治多县口碑很好。可可西里,陌生的地域,陌生的工作,我忍不住好奇。

教育改革受挫,我和两个朋友找到索南达杰,说我们想跟着他走。交谈中,我说起学校说话不算数,我们有想法有热情,等到真正落实,学校却不支持。索南达杰听后对我很生气,说他比学校领导还不好,我们不能到他这里来。

告辞出门,朋友有些不高兴,他俩拿过报名表,把自己的名字划掉,而我还是报了名。索南达杰说是不能到他那里,后来我才感觉这句话真正表达的是,做任何事情,都不应该指责别人没做好,而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是一个勇于担当的人,自然会批评我的那种说法。

问过报名原因,索南达杰也谈起为什么贴告示招人。他需要三种人,司机、医生、秘书。原本县里允许他点名抽调,这意味着他可以选县里最好的医生随队治疗,让知识水平最好的老师写汇报材料。索南达杰拒绝,点名抽调,同样意味着治多县的百姓会少一位好医生、一名好老师。更何况可可西里环境艰苦,与其强人所难,不如有人自告奋勇。

1992年,我第一次进入可可西里。从中学老师到索南达杰的秘书,眼前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西部工委只有4个人,面临的是4.5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比海南省的陆地面积还大)。从治多县索加乡到可可西里,直线距离也就一二百公里,但没有公路,我们就要绕很远。开始我们没有车,只能坐班车,从治多到西宁,西宁到格尔木,再从格尔木搭去往西藏的车,在中途的公路养护道班下车,才能到达可可西里的边缘。

起初没有经费,没有车,每次去可可西里都要坐班车。有次索南达杰派我去考察一个盐湖,从道班那里徒步进去查看,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在路边招手搭车,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没有帐篷,我只好到旁边的公路养护道班,想在他们的厨房过夜。后来他们不放心,把我赶了出来。这里是可可西里边缘,一个人露宿一夜,肯定会被冻死。幸好旁边有一个简陋的帐篷,这群人从西藏过来,到盐湖拉盐。我挤进帐篷,这才熬过一夜。

后来,索南达杰筹钱买来一辆北京吉普,我们得以更深入可可西里。每次带一两天的干粮,用塑料桶装上汽油,夜里就睡在车里,第二天天亮继续走。冬天夜里冷得没办法,我们就绕着车跑步。

在原来的西部工委之外,我们成立了可可西里经济技术开发总公司、可可西里有色金属开发公司等。之后,索南达杰还成立了可可西里高山草地保护办公室、可可西里野生动物保护办公室。

1994年1月,我们又一次进入可可西里,这是我们走得最深入的一次,也是装备最好的一次。我们租了一辆大卡车,拉着汽油、水等装备。水是提前灌在塑料桶里的,放在卡车后车厢很快就被冻住。喝水、做饭时,我们就拿刀子割开塑料桶,再把割下的冰块化开。可可西里无人区中,淡水不好找,我们不能洗脸、刷牙,必须节约用水。

后来的故事,大家可能都已经知道。索南达杰被藏羚羊盗猎分子杀害,我们成了活人和死人的关系。

编者注:

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产羔地,每年成群的雌藏羚羊会不远千里,来到卓乃湖、太阳湖等地产羔。然而,20世纪80年代,藏羚羊羊绒价格不断上涨,利益驱动下,盗猎者大规模猎杀藏羚羊,可可西里成了藏羚羊的屠宰场。

藏羚羊的羊绒将被运往印度,制成沙图什披肩,销往欧美发达国家。沙图什披肩质地柔软,整条披肩可以从一枚戒指中穿过,在20世纪80年代末突然在欧美流行,成为人人争相购买的奢侈品。据乔治-夏勒所著的《第三极的馈赠》记载,20世纪90年代,一块简单的米色或白色披肩,印度生产商出货的价格大概为800美元。国际市场上的零售价至少要翻两倍到三倍。

盗猎者杀害一只藏羚羊,只能取到100-200克羊绒,一块纯沙图什披肩大约需要3只到5只藏羚羊的羊绒。乔治·夏勒写道:“即使掺杂了山羊绒,披上沙图什的女性仍相当于在肩头挂上了3只藏羚羊的尸体——这是裹尸布,而非披肩。”

1992年,索南达杰创立治多县西部工委,两年间12次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一边勘探矿产资源,一边打击盗猎,开展藏羚羊的保护工作。1994年1月,索南达杰率领西部工委进入可可西里,抓获20名盗猎分子。盗猎者一人受伤,一人患肺水肿,哈希-扎西多杰负责押送他们就医。索南达杰和靳炎祖、韩伟林,看管18人往回走。没想到,这次告别竞成生死相隔。

同年1月18日,索南达杰在与盗猎者的搏斗中牺牲。

1998年12月,中国国家林业局发表一项声明:“根据收缴的皮张、羊绒以及被弃的尸体分析,估计每年约有两万只藏羚羊被非法猎杀。据不完全统计,1990年以来,已破获100余起盜猎案,共收缴17000张皮及1100公斤羊绒。”

人生后半场

20多年间,我经常会梦到索南达杰。他又回来了,只是身体特别虚弱。一方面我担心他又要带我去可可西里,我不得不跟去。另一方面,我觉得他不能见更多的人,感觉他的身体特别脆弱,让人很担心。同一个梦反反复复,直到这两年才渐渐减少。

索南达杰牺牲,全县轰动。同样进可可西里,索南达杰老师不在了,我却活着回来。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学生、孩子还会跑到公厕写写画画,说扎多是治多人的叛徒。

一年后,索南达杰的妹夫奇卡-扎巴多杰重建西部工委,成立西部野牦牛队,继续深入可可西里。我没有加入。索南达杰不在了,再没有人能带给我同样的愿景,让我觉得跟着他可以干一番大事业。经过那件事情,心里也确实害怕。我妻子受到的伤害可能至今还在,每次出差,上午或下午她要不时给我打电话,好像总觉得我会出事。离开可可西里,我调回县里工作,每天定时上班下班,做着平凡工作,觉得这就是幸福。

期间许多人来问我可可西里的故事,我参与电影《杰桑·索南达杰》的拍摄,梦里又反复梦到索南达杰。他都不在了,我就这样平平安安过日子,我觉得不够哥们儿,心理一直不平衡。

1998年,我创立青藏高原环长江源生态经济促进会。这期间我在治多县索加乡任党委书记,主导成立了雪豹、黑颈鹤、藏野驴、藏羚羊和湿地五大民间生态保护区。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二”这个数字特别有缘。毕业后在邮电局工作两年,之后做了两年中学老师。1992年,我开始作为秘书追随索南达杰,两年间12次进入可可西里。后来在索加乡做党委书记,也是待了两年。上学时的班级是202,连住宾馆也常遇到带“2”的房间……2002年,我加入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这份工作比两年要长得多,至今已近20年。

措池村位于曲麻莱县,与治多县隔河相望,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两年。加入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后,我先后在措池村工作10多年。1985年的特大雪灾后,措池村的动物数量急剧下降。2004年,村民自发成立了措池村野牦牛守望者协会。说是村,其实这里区域很大,各家之间骑马都要走半天。我们花了一个星期转遍全村,找到一个野牦牛种群,只有55头。村民开始每年定期巡护监测,春夏秋冬各一次。如今野牦牛数量越来越多,已经达到800-900头。

在民间公益组织工作近20年,每年要向基金会申请、打报告,我们的目标是环境保护,却为这些事耗去大部分精力。我的想法开始变小,不再是参与一个项目,而是想陪伴一个个年轻人。

过去我做环保,那是单一的,如科学研究、动物监测等,真正要解决问题的话,还需要将生产、生活、生命等综合考虑。如今许多牧区大学生想要回到家乡,没有企业提供就业,只能考取公务员。上干人考一个单位,却只有一两个人才有位置,这些牧民的孩子是很迷茫的。卓巴仓,意为牧民的家,这个新的计划中,我只是以个人身份参与,作为顾问帮助年轻人建立新时代的生态牧场。

索巴是一名治多县的年轻人,之前在西北民族大学做老师,专门辅导玉树籍藏族学生。听到卓巴仓计划后,他立即说要办牧场。我劝他慢慢来,他告诉我:“不能这样,一个人只能一辈子做一件事。”索巴辞职回到家乡,做起了长江1号牧场。

这么多年能一直做环保,这种能量我想是来自与生命的连接。我自小没有父母在身边,出生不久父亲离世,从小到大,爸爸这个词,无论藏语还是汉语都十分陌生。8岁母亲病逝,是牧民们把我养大。我做的事情,不是在给予,每每都是在还债,我的债还没有还完。

有人问我,为什么会走上环保之路。我会说,是因为索南达杰。4.5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只有我们4个人在跑,他是一个特别有梦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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