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醉运都

2019-12-18 03:14孙晶岩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新疆书法

孙晶岩

深秋的北京金风送爽,玉露生凉,走进中国美术馆大厅,迎面見到一个颇有书卷气的男人,他就是江苏省淮安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美术师庄辉,今天在这里举办“墨醉运都”个人书法展。

庄辉出生在有“运河之都”之称的江苏省淮安市,他的外公张笃之是一个私塾先生,住在淮阴老城西长街,与周恩来的外祖父万青选是相隔70米的近邻,两家有所来往。外公喜欢书法,他收藏有唐伯虎的画和颜真卿的字帖,还收藏了很多文房四宝。外公育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不幸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日子举步维艰。在艰难的日子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外公就用一方端砚去换一升米,以解燃眉之急。外公酷爱书法,经常挥毫写字,他在扇面上写行书,还写了不少楹联。不幸的是,外公在“文革”中受尽凌辱投河自尽,庄辉的母亲遗憾地叹息:“我父亲的一手好字没有了。”

外公去世后,他买的颜真卿的字帖被姨父收藏了,小庄辉想方设法从姨父手里讨来了外公的珍宝,当他告诉母亲自己喜欢书法时,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母亲生了三个孩子,他排行老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母亲支持他练字,要啥给啥。他说我要练习手腕的力量,母亲便给他做了根铁笔杆,每天攥在手里练习腕力。

庄辉的童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满大街的大字报,他弄不懂为什么要火烧某某某、油炸某某某,却对龙飞凤舞的毛笔字产生了兴趣,只要看到大人写毛笔字,出黑板报,他就站在旁边观看,心中思量着长大后我也要写写画画。

他的一个兄长对他说:“我每天下班后必须写毛笔字,否则我就难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15岁的小庄辉迷上了颜真卿,开始完全是自学,《勤礼碑》《多宝塔》,没日没夜地临摹,他不敢写别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因为这是毛泽东给阿尔巴尼亚朋友的题词,写这个内容不犯法。

他赶上了知青的末班车。1977年,18岁的庄辉来到淮阴清江郊区农村插队,知青点的饭清汤寡水,没滋没味,每天只能睡五个钟头,收割庄稼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中午,所有的知青都躺在草堆上睡着了,唯有一个瘦弱的男青年跑回知青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顽强地咬住嘴唇练字,直到把嘴唇咬出血印都不肯罢休。他在知青点每天卖苦力,即使半夜12点从外面回来,他都要练习书法,冬天滴水成冰,他的手被冻得裂开口子,他往手上哈气,使劲儿搓手取暖;夏天酷热难耐,蚊虫肆虐,他把腿放在水桶里躲避蚊虫叮咬,挥汗如雨,再苦再累也一天不落地练字。

1978年底,19岁的庄辉来到东海舰队登陆舰第五支队当海军,新兵连是当兵的人最苦的日子,简直是魔鬼训练营,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大雪纷飞,他坐在游泳池的台阶前,拂去台阶上的积雪,将台阶当桌子练字;登上军舰,波涛汹涌,狂澜颠簸,他躲在狭窄的舰舱里迎着风浪练字。他乘坐军舰扬帆远航,从渤海的葫芦岛到黄海的威海,从东海的舟山群岛到南海的西沙群岛,走遍了中国的海疆。风平浪静的时候,他站在甲板上看鱼在海上飞跃、海鸥在甲板散步,观海上日出,心旷神怡;刮台风的时候,他剧烈呕吐,不思饮食,晕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他感到了海的壮观,心胸开阔,写下了“入深海者见蛟龙,于惊涛处斩恶鲨”的诗句。

战士自有战士的纪律,在军舰上服役,不能随便下舰,必须轮流休息,他几个星期才能轮上一次下舰到城里逛街的机会。他最喜欢逛的地方就是书店,有一次,他跟随军舰来到山东威海,盼来了下舰的机会。星期天,他来到新华书店,一眼就看到有一本颜真卿的字帖。他如获至宝,急忙掏出钱包,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本字帖。

他调到了927大型登陆舰,这是他终身难忘的家。他临时担任枪炮部门的弹药兵,虽然部队生活十分艰苦,可他还是如痴如醉地练习书法,只要有空,他就在枪炮箱上铺上绘图板练习书法。不仅研习楷书,而且练习魏碑和行草。他自喻为“无名山人”,因为他右手的无名指由于长期练字磨出了黄豆大的老茧。他赶上了好时候,部队培养军地两用人才,鼓励战士自学成才,他当上了文书,担任部队书法兴趣小组的老师,负责联系上海的书法家给大家讲课。战士一个月有一次进城的机会,每当轮到他下舰休息,他就身背军用挎包,再背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带上两个馒头,到上海南京路、福州路,找朵云轩的过立人老师请教。朵云轩是上海一个卖中国字画的地方,相当于北京的荣宝斋,过立人老师是上海著名书法家,很喜欢庄辉这个朴实的小兵,看了他的书法,留下了他的地址,写信教他要改掉野路子,从楷书的点画从头学起。切、顿、弩,提按、藏锋,间架结构,粗细较量……高人的点拨使他顿开茅塞。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脑,战士打电话也不方便,与外界联络只能通过写信,过老师每周给他写一封信,从不间断,整整坚持了两年。

他一个月只有几元钱的津贴费,到了大上海连水果和咸菜都不舍得买,可是只要发现称心的字帖和书籍,就立刻慷慨解囊。改革开放,人拼的是知识和文化,他参加了自学考试,买了一箱子的参考书,一边埋头苦读,一边挥毫泼墨,如鱼得水,如痴如醉。他的书法越写名气越大,战友的父母做寿,战友结婚,都要请他给写对联和帖子。他有求必应,分外热情。

1982年,他在海军虬江码头军人俱乐部举办了个人书法展,挑选了自己最满意的八幅作品。当时,他不懂得装裱,把作品直接用糨糊刷在墙面上。行书“群鸥戏海”,楷书“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大字小字,不仅写得漂亮,而且排版得当,战友们赞不绝口。可是等展览结束,他才发现犯了个低级错误,自己呕心沥血写的书法作品一幅也揭不下来了,只能拍摄一张照片立此为证。

部队还成立了摄影兴趣小组,他和观通长叶宁、航海长沈舜崇等人在一起切磋摄影,无话不谈。

1983年10月10日,他脱下穿了四年的海军服,回到家乡淮阴清河区文化馆从事书法创作和培训工作。文化馆里举办书法学习班,他像一只闯进青草地的小马,贪婪地咀嚼着书法艺术的青草。他主攻颜体楷书,正规的学习打消了他的野性,使他走上了书写的正路。1993年,他担任清河中国画院院长,带领10名书画家用10天时间骑自行车环绕洪泽湖采风写生。他还跟随淮安市政府慰问团将画院书画家的作品送到淮阴舰展览,向军舰官兵介绍书画艺术;十年之后,他凭雄厚的实力调到淮安市书画院(现为淮安市美术馆)工作。

我与庄辉有几个共同点:一是同龄人,二是同当过兵,三是同当过文书,四是都熱爱新疆,所以,我对他的成长之路颇有同感。我们这代人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生长在“文革”年代,那是一片文化的沙漠啊。当时大学不招生,最好的出路就是当兵,所以,我们选择了军营。但是在基层部队,没有人给你传授文化知识,没有人告诉你书法要怎样练,文章要怎样写,你只能凭借对文化的热爱自学成才。看到庄辉坐在弹药箱前练习书法的照片,我想起了自己在军营小屋关起门来学习英语、练习写作的往事,我们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被政治潮流裹挟。他比我幸运,海军灶伙食不错,而我们陆军灶一天只有四角六分钱的伙食,一个月几元钱的津贴费,经济拮据,连咸菜都不舍得买,严重的营养不良,但是只要是与读书学习沾边的事情,我们格外慷慨,分外投入。失学者往往更加善于学,这是一种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般的爱,只有这种爱才能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夹缝里的钻研十分清苦,很多人都放弃了,唯有肯坐冷板凳,耐得住寂寞,锲而不舍者方成大器。

庄辉和外公并无多少接触,但是隔代基因在他的身上清楚地展现出来,他把学习书法当成生命存在的方式,苦钻加巧研,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1990年9月8日,庄辉的女儿出生了,他给她取名为庄抒书,书者,抒也,意思是希望女儿热爱读书,知书达理。刚巧北京大学开办首届书法艺术研究班,学期一年,他毅然决然报名参加,离开家的那天,心爱的女儿才出生四天,妻子谷亚云坚定地支持他。一个女人坐月子,是多么渴望丈夫能够陪伴在身边啊。可是,知夫莫如妻,妻子深深地理解他的追求,坚定不移地给他鼓劲儿。

在北大,他接触到很多高水平的老师,时任中国书协副主席刘艺等书法家的课开启了他的心智,练习书法,如果只是停留在临摹的基础上,那么只能是个写字匠,是“工”的层面;只有饱读诗书,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你的字才能有灵有慧,达到“士”的层面。他懂得了荣宝斋的用笔、五指不定法,书法上突飞猛进。字势多奇崛险峭,起伏跌宕,在用笔用墨上,更加灵活多变。他持之以恒,从楷书到行书,从行书到草书,从魏碑到篆书,终于掌握了真草隶篆不同书体的基本功,从研习书法向文化的高峰攀登。毕业时,学生举办了书法汇报展,他的书法令人刮目相看。

真正的书法大家要想立功,首先要立德。要想在浩如烟海的书法世界里站得住脚,一靠的是文化底蕴,二靠的是人品。我欣赏庄辉的人品,他尊重老师,知恩图报,谦虚谨慎,一生把过立人和边平山奉为恩师,还邀请他们到淮安做客。他觉得这两个姓氏里带走之的人是来提携自己搭乘慈航,渡登彼岸的贵人。

他重情重义,怀念军营,不忘战友。2009年,他专程赴陕西宝鸡拜访战友孙智平;2011年,他到福建泉州市参加文化活动后,与厦门的战友叶宁、招安的战友沈舜崇一起到南靖土楼采风,他还邀请海军927舰老舰长赵晋章等人到淮安旅游,他还专程到淮阴基地慰问中国“远望”航天远洋测量船官兵。他真诚地对我说:“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曾经是人民海军的一员。生命中有了当兵的经历,一辈子不后悔。”

庄辉表面上看心静如水,其实内心波涛汹涌,那是海军生活和蔚蓝色的大海给他的滋养。书法是有法度的书写行为,1988年,他在淮阴市清河区文化馆举办了“庄辉书法作品展”和研讨会,书展期间,很多日本友人前来观看。

2005年,他又奔赴北京荣宝斋画院中国书画家高级研修班进修,在荣宝斋书法班里担任班长,结识了一批好友。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院长管峻、北京大学的张辛教授、中国国家画院教育培训中心副主任马啸都是他的恩师。书法贵在悟道,他来到《中国书法》主编谢冰岩老师家登门求教,研习书法,还研究书学,把颜真卿的书法掰开了揉碎了深入揣摩,撰写了《颜楷成因探寻》,入选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办的“渊源与流变——晋唐楷书研究论坛”,作了学术演讲,他还与同学们一同参加了第四届山东国际美术博览会。

2010年,他在江苏省美术馆举办了“墨道心迹——庄辉书法作品展”,江苏省和中国书法协会的很多领导都参观了书法展,电视台的记者前来报道,他尝到了成功的欢乐。

2013年,创意大师贝德洛维基先生来看望庄辉,八年没有谋面,见面感到格外亲。他急忙拿出自己的书法作品请大师指教,本想得到称赞,没想到大师却说:“你少一个元素就是心胸释放,你的书境气格不够。”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意思是说真正的朋友博学多才,能够坦诚地指出你的不足,这是交友的最高境界。庄辉虔诚地问道:“您说我应该怎样提高自己?”贝德洛维基开出了药方:“走出去,打开胸怀,拥抱自然,解脱‘法书,抒发真情。这就是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啊!”

2014年8月,他跟随贝德洛维基第一次来到新疆采风,仿佛前世有约,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新疆这块热土。而后,他每隔两个月去一次新疆,一连去了三次,跑了伊犁与和田地区。

2015年5月,他独自第四次来到新疆伊犁,举办个人书法展,采风。在新疆伊犁首届“东恩”杯内地书画名家邀请展期间,他们一起到美丽的赛里木湖采风,几乎走遍了伊犁所有的辖区。

来自成都的曹蜀豫女士向他索要一个“一”字,他问为什么写这个字,曹女士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这个字。”他觉得这是一次大考,越是简单的字越见功力。他想起了老子的话:“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顿时来了灵感,铺开宣纸,一挥而就,这个“一”字写得很有气势。他告诉我:“以后写了好几次,再也写不出这个‘一字的感觉了。”我端详着这个“一”字,的确气韵俱佳,浑然天成。我问他:“你是不是写前喝酒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喝酒了。”

我调侃道:“古人写诗前要喝酒,才能写出好诗,李白就是诗仙、酒仙;你写字前喝酒也能找到感觉,你这个字应该是在微醉的状态下写的。”

他来到新疆和田,把自己精心创作的贝德洛维基先生的美文《丝路遗音绕昆仑》书法长卷赠给和田地委书记。

坐在飞机上观看天山,他觉得新疆特别博大,用八个字来形容:“昆仑气概,大漠情怀”。我也酷爱新疆,曾经六下新疆,新疆有大山川、大沙漠、大冰川、大气象,新疆只要深情投入,将会勾住你的魂魄;新疆只要真心触摸,就会使你难以忘怀。新疆之华美,灿烂夺目,丰富多彩;新疆之气韵,激情澎湃,荡气回肠。

庄辉是喝江南水乡的水长大的,他的身上不乏南人的灵秀俊逸,到了新疆,他感受到了北人的厚重雄浑,这种南北文化的交融、碰撞启迪了他的心灵,开阔了他的心胸。四下新疆的庄辉变得豪迈博大,目光四射,境界上去了,书境气格必然更上一层楼。新疆之行使他大悟书道,书法线条老辣遒劲,墨韵五彩纷呈。

在非洲刚果(金)驻华大使办公室里,他应邀给大使书写了“非洲梦”三个大字。

他的父亲庄茂电喜欢写诗,父亲生日那天,他将父亲的诗写成书法作品,女儿抒书在旁边画上竹子,祖孙三代完成了一幅作品,父亲高兴极了,觉得是自己收到的最有意义的生日礼物。

45年的研习,当年那个青涩的海军战士已经成了闻名遐迩的书法大家,今年深秋,他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墨醉运都”个人书法展时,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先生出席了他的书展开幕式,观看了展览;第二天,吴馆长又陪同孙家正先生前来观看庄辉书法展,看完后匆匆飞往巴黎在法兰西通讯院任院士。

我仔细地观看庄辉书法展,非常欣赏他的那幅高1.8米、长18米的《运河之都赋》,这幅书法长卷太壮观了,于浑朴苍茫中透着氤氲缥缈的书境。这是荀德麟先生的文章,他把宣纸铺在自己家地板的毛毡上,研好墨,准备好毛笔,弓着身子蹲马步挥毫,他边写妻子就在旁边拽纸递墨,一口气写了一个半小时,终于大功告成。写完这幅作品后,他一个星期腰都直不起来,他不再是当年军舰上那个身强力壮的二十多岁的小兵,而是一个59岁的儒雅的书法大师。在他的身上,也有一次“南船北马”的交融,那就是博采中华文化的众长,吸取书法艺术的精华,为了心爱的书法艺术,他无怨无悔。

我还很欣赏他的草书:“养真”,养真意味着涵养保持本性,“养”字的两个点喷溅着墨汁,张扬着他的个性。我觉得这幅作品有中国画的味道,书画同源,他的确把墨韵玩到家了。

责任编辑:青芒果

书法:庄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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