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故乡是开放的

2019-12-19 02:27杨帆
出版人 2019年11期
关键词:齐奥克莱尼斯

杨帆

2019年10月9日上午,最新两届诺贝尔文学奖同时揭晓的前一天,由浙江文艺出版社、腾讯视频、北京鼓楼西剧场联合主办的“故事:历史、民间与未来——诺贝尔文学奖作家高峰对谈”在北京市鼓楼西剧场举办。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和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作为重要嘉宾联袂出席本次活動,在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翻译家董强的主持下,两位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从历史、民间与未来的多重角度,就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故事”和对新世纪未来文学的展望进行主题对谈。

故事源白民间,故事也是走向世界的通行证。对每个人、特别是作家来说,童年则往往是故事的起点。莫言的故事曾经从《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讲起,从《四十一炮》里的“炮孩子”讲起,从少年时听村里老人讲的“聊斋”故事讲起,最终构建起属于莫言也属于世界的宏大而瑰丽多彩的高密东北乡文学王国。循着《变革》中科特迪瓦的男孩让·马罗、《流浪的星星》中尼斯的犹太女孩艾斯苔尔,以及在记忆中探寻非洲土地的《非洲人》,我们抵达的是勒·克莱齐奥的文学世界,抵达他对“主流文明之外的人类和为文明隐匿的人性”的探索。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理由中,勒·克莱齐奥的作品被形容为“新的旅程、诗意的冒险和感官的狂喜”,而莫言则被描述为“一个诗人”,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人们胆大妄为、孤立无助、荒诞不经的世界”。他们的写作都源自民间,以“故事”记录着历史,书写着关于人性和人的世界的寓言。勒·克莱齐奥始终游走于不同的文化之间,非洲曾启发了他的创作,和印第安人一起生活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莫言则在文学的“高密东北乡”安置着他“飞跃于人类存在状态之上”的想象。人所不能抵达的未来和远方,都是作家笔下的“故事”驰骋的疆场。

于莫言而言,从第一次发表作品,至今已接近四十个年头;而勒·克莱齐奥自1963年出版第一部小说《诉讼笔录》,至今已近六十年。他们笔耕不辍地向世人讲述着他们的故事,始终怀着对人类文明的关切和隐忧。如果说诺贝尔奖只是一个荣誉或标签,只是一个令两位世界级作家同台对话的契机,那么“故事”则隐含着他们作为文学家和小说家的精神内核。在全球化飞速发展和信息爆炸的今天,人们是否还需要说书人口耳相传讲述的故事呢?就让我们来看看两位作家是怎么说的吧!

董强:今天非常荣幸,可以跟我的两位好朋友聊一聊。今天大家应该都是等来听干货的,所以我直接就切入主题。今天活动的主题——历史、民间与未来,我想问一下,这个主题主办方跟你商量过没?您自己怎么看这个主题?

莫言:我不知道。

董强:那您觉得他们为什么会设置这么一个主题?

莫言:我回头看一眼(背板上的主题)。这个(主题)可以把我们的宇宙万物全部包括进去,无边无际。我当年在瑞典领奖的演讲题目就是“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而我们的小说家也好,我们的诗人也好,我们的演员也好,包括我们的教师,实际上大家都是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讲自己的故事。

而历史、民间和未来这些概念,我觉得都是并行的。它们互相包含:故事里面有历史,故事里面也有民间,故事里面当然也有未来,反过来也是一样,民间里面当然有民间的故事,民间有民间的未来,它们是互相印证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董强:我有一个问题。因为我刚从法国尼斯回来,而尼斯正巧是勒·克莱齐奥的家乡。勒·克莱齐奥的书中不少地方都与尼斯有关,但是他的文学世界更多在尼斯之外,他去写非洲,写过许多其他的地方。而我们都知道,莫言先生有很多书都跟他的故乡——高密有紧密的联系,我想听听勒·克莱齐奥先生对此的想法。

勒·克莱齐奥:我想说的是,莫言先生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对故乡非常强的眷恋。而我本人呢,刚才董教授提到的尼斯是我的家乡,但我认为我跟尼斯的关系有很多的偶然性,由于战争,我母亲当时是躲避到了尼斯,所以我就出生在尼斯。我完全可能出生在别的地方,所以我跟我的故乡没有那么紧密的联系。虽然我写了很多别的地方,但我对故乡仍有一种密切的情怀,尼斯有一个区叫港口区,今天我对这个区依然有很强的眷恋,因此我读莫言作品的时候,对这种眷恋有非常深的理解。莫言先生可以在(眷恋)这一点上深入谈一下。

莫言:勒·克莱齐奥先生的书我读了不少,他写非洲的书,其实是把非洲当做自己的故乡来写,他在和周围的邻居非洲小朋友交往的时候,他并不会认为自己是外来者,而是把他们当做童年伙伴。看似他在写别的地方,实际上他是在写故乡。

这让我想到我看过一本书,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书里马可·波罗给元太祖忽必烈讲了许许多多的城市。后来忽必烈问马可·波罗,你讲了这么多的城市,为什么没有讲你自己出生的城市?后来马可·波罗回答说,我讲的就是我出生的城市。

勒·克莱齐奥:卡尔维诺这部小说中的这个段落我深有同感。我还想特别说一下高密,因为我读了莫言先生的书后就感受到,在莫言的作品里,高密无处不在。我很荣幸的是,莫言先生曾经邀请我去他的家做客。我到了高密以后,尤其在进人他的家的时候非常激动,当时眼泪就流了出来。为什么呢?因为我一下子理解了他的作品中对家乡的那种眷恋之情。那间房子并不大,而且里头可以说是非常简朴。他就是在这里开始写作,他和妻子、女儿都生活在这里,这个地方和他的作品就建立起了如此强烈的联系。想到这些,毫不夸张地讲,当时我的眼睛是湿润的。

莫言:这件事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非常感动。2015年,南京大学的许钧教授和勒·克莱齐奥先生一块到我的故乡去,去我出生的小房子。我们高密有一个民间的摄影爱好者,他很聪明,他知道勒·克莱齐奥先生身材非常高大,他也看到了我们家那个旧房子的房门非常低矮,所以他预先埋伏在最合适的角度,等到勒·克莱齐奥先生弯腰进入我们家院子的时候,一瞬间抢拍了很多照片,后来我给这些照片起了个名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摄影爱好者说:你看,我们让法国人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但你要想想,人家是从法国来到我们偏远的高密,冒着严寒,眼里含着泪水,因此我还是非常感动,我父亲至今还经常怀念起这位法国人,问我“他怎么样啊?”

当然,我们之间也不能直接进行语言交流,因此是文学把我們联系在一起的。通过阅读彼此的文学作品,我们就能感觉到心贴得很近,所以我想,了解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的书。

勒·克莱齐奥:确实,文学阅读把我们拉近。我读过莫言先生的很多作品,其中《红高梁》让我想到自己的小时候,因为那时还处于二战期间,我的父亲是英国人,所以当时我们不能生活在尼斯,要躲避德国军队。我们在一个小村庄躲起来,在那里我看到了农民是怎么收割粮食的。他们的生活虽然不是非常富裕,但是非常快乐。在城里,人有可能会饿死,在农村,他们可以收割粮食,就有东西可以吃。每次读到莫言的作品,我都会想到那个时期。

我们今天提到的主题有历史,我觉得要把它区分为大历史和小历史。大历史就是我们说的时代,小历史则在农民、女人、孩子中间。这些人到底是如何从他们的眼光去感受历史的?从莫言先生的小说当中,我看到从这些角度出发的非常优秀的描绘。

莫言:我非常同意勒·克莱齐奥先生的解读。确实,历史有大历史和小历史之分,作家写的历史肯定是从个人、从家庭、从局部出发的,但是我想大的历史也无非是诸多的小的历史的集合。我们的历史教材是从一个宏观的、居高临下的角度来讲事件,而文学并不承担这种责任。文学是从人的情感出发,甚至是从人的身体出发来具体地描述那段历史时期内人类的生活状态。因此作家和历史学家各自的任务是非常明确的。

勒·克莱齐奥:从故事和历史的关系这个角度来说,莫言先生讲的这些故事体现了人性,达到了普世的程度。有时候从一个小老百姓角度讲故事,也能够很好地感触到历史。比如《蛙》,姑姑一开始帮人接生孩子,后来她又做计划生育的工作,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她不得不改变生活方式,她被历史所左右,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同时又适应了这种生活。通过这种小故事,读者能更好地理解中国,可以说是很好的文学隐喻和历史隐喻。

莫言:非常同意。文学是从人出发,写人的情感、人的生活、人的遭遇、人的命运,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人上。所谓的民间也好,故事也好,历史也好,未来也好,这是跟文学相关的一些概念,文学的核心关键是人的历史,一切从人出发,然后再回到人。

勒·克莱齐奥:我特别欣赏莫言先生的作品的一点是,他有一种喜剧化的能力,他的幽默能够把比较沉重的悲剧的东西转化成一种非常喜剧化的寓言式的东西。比如他的《生死疲劳》讲轮回,里面有一个坏警察,后来发现自己变成动物,这是一种对权力的嘲讽,同时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出来,让我想起了《动物庄园》——文学家通过故事来写寓言的能力来折射历史。

在法国,有人把莫言比喻成拉伯雷。拉伯雷可以说是法国文学的石柱一样的人物,这样的比喻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可以看到拉伯雷作品中民间元素的大量运用,甚至在语言上也有一定的粗俗化,因为这样可以更好地体验民间生活的快乐。从莫言的作品比如说《丰乳肥臀》中,我们就能看出在贫穷的生活中生命的力量和快乐。

莫言:谢谢勒·克莱齐奥这么认真地读了我的书。滑稽、荒诞、幽默这是民间生活当中本来就有的,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我不过就是把生活中有的东西特别地强调了一下。

勒·克莱齐奥:生活中充满了这些东西,但是有时候生活也没有这么可爱,没有那么好笑。我认为真正的文化的东西确实需要一种民族的根,如果没有民族的根的话,这种文化就会失去意义,会变得非常抽象,毫无疑义。所以我一再读你的作品,就是喜欢高密。我很可惜自己没有像高密这样一个故乡,但是读你的作品时,高密也成了组成我故乡的一部分。而且我希望大家都记住,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农民的后代。

莫言:勒·克莱齐奥关于故乡,关于高密的这样一些评价,我都非常认可,实际上作家所谓的故乡从来就不是一个封闭的固定的概念,故乡实际上是一个开放的概念。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可能真的会写自己的个人经历,家庭里面的故事,但是这样的资源很快就会用完。用完了以后,只好向外部去索取,通过阅读,通过旅游,通过别人的讲述,你会进一步地开阔你的眼界,激活你原有的一些故事资源。总之,我想一个作家的故乡是开放的,所以刚才勒·克莱齐奥先生说高密也是他的故乡,我是完全认同的。当然,我也可以说法国、非洲也都可以变成我的故事来源。

董强:最后说一点涉及到未来的问题。虽然说明天是要出两个诺贝尔文学奖,我还不至于愚蠢到问二位你们猜测谁会得奖,不过既然有未来这个主题,能不能稍微讲讲你们看待接下来的文学会不会出现一些新的走向?

莫言:如果要讲文学的未来的话,应该让刘慈欣来。将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谁也不可预料,现在我们的创作群体多层次,数量非常大。年龄老的像我们这样的也在写,年轻的90后00后也都在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范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审美情趣,所以每个人写出来的作品都不一样。我想中国文学的未来肯定是形形色色,各种东西都会有,但是科幻在未来的文学写作当中会占据一个很重要的地位。

勒·克莱齐奥:我们现在的文学也好,文化也好,我们面临一种专业化——越来越高程度的专业化,文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不能够再称为大众文化,幻想所有的人都能够接触到文化,不管是通过戏剧、电影等等,但事实证明并不太可能,因为文学和文化具有一定的专业化。现在还是有一种趋势,就是真正的文化人、有教养的人和大众他们看到的东西还不太一样,对于大众来说,真正的文化还有点遥远——远处的光遥不可及。这是我们面临的新问题:如何处理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的文学或者文化创作和民众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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