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三部曲与一战期间英国临时授衔军官

2019-12-25 21:02王岚周娜
外国语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工人阶级绅士阶级

王岚 周娜

(1.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2.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 外国语学院,广东 珠海 519087)

0 引言

20世纪80年代,英国文坛出现了一股回顾历史之风。“许多英国小说家再次转向历史,回顾性作品风行一时。”(Bradbury,2005:451)A.S.拜厄特、石黑一雄、伊恩·麦克尤恩、朱利安·巴恩斯、格雷厄姆·斯威夫特、萨尔曼·拉什迪、马丁·艾米斯、彼得·艾克罗伊德等作家纷纷选取不同的视角,采取不同的叙事手法回顾、再现和反思历史。在这股“追溯历史、谱写民族身份”的热潮中,作为一位关注历史、政治和阶级问题的当代女性作家,英国当代现实主义作家帕特·巴克(1943—)在《重生》(Regeneration)(1991)、《门里的眼睛》(TheEyeintheDoor)(1993)和布克奖获奖作品《鬼途》(TheGhostRoad)(1995)三部曲中选取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一历史横截面,把关注焦点投向战争的主体之一——英国军官团体,揭示了这段熟悉的历史中隐藏的被人忽视的暗流(Hewison,1987:187)。

在如何界定社会人群的问题上,社会学三大奠基人卡尔·马克思、埃米尔·涂尔干和马克斯·韦伯都曾提出过自己的观点。马克思在分析德国经济发展的基础上,首次提出阶级概念,即“个人借着以生产为手段而产生的私人财产之拥有的关系,所组合而成的群体”(纪登斯,1989:76-77)。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则提出“职业群体”概念,即“从事同一种工业生产,单独聚集和组织起来的人们所构成的“法人团体”(corporation)(涂尔干,2000:17)。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承认马克思有关财产是阶级划分的最重要基础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地位团体”(stand)的概念。在韦伯看来,地位团体指的是“某个人或其团体的社会地位”,在分析地位团体成员的集体行动时,不仅要从经济角度,而且要从“各个团体的次文化”,即“生活方式”的角度来加以理解(本迪克斯,2007:70)。在地位团体内部,成员通常保持着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并且凭借在社会交往中的“封闭化”和“独占”倾向来维持作为团体成员的身份荣誉(韦伯,2010:354)。

阶级、职业群体和地位团体都是集体性的社会空间。为解释行为主体在社会空间中的关系,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提出了场域理论。他认为,场域的结构是“一种参与斗争的行动者或机构间权力关系的状态”(Bourdieu, 1993:73)。行为主体由于“资本整体总量,即实际可用的资源和权力——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Bourdieu,2010: 108)的不同,在场域中占据着不平等的地位,并因权力斗争而产生支配与服从的关系。但是,行为主体在场域中的地位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因其拥有的资本比重与社会轨迹而变化。场域正是在行为主体的社会轨迹变动中,完成不断的演替,进而实现再生产。

由于志愿兵役制的存在,一战之前的英国军官团体既不同于马克思的“阶级”,也非涂尔干的“职业群体”,而是符合韦伯的“地位团体”特征。从17世纪下半叶一直到19世纪,英国一直通过志愿兵役制,维护着一支由志愿入伍的军人组成的陆军。这支军队规模较小,独立性较强,是独立于社会的“非常传统的、保守的社会机构”(Crang,2000:16)。其中的军官们拥有类似的阶级身份,受过良好的公学教育,保持着中上层阶级的生活习惯,在军中享有衣食住行等各方面的特权,共同承担着军官身份带来的特定责任。共同的政治地位、经济条件、生活习惯使得他们逐渐在军队内部形成一个独立而封闭的地位团体,拥有类似的思想观念和价值体系,保持着共同的传统习惯。

一战期间英国的临时授衔制度和普遍征兵制打破了英国军官团体的封闭化和独占性。由于英国军官队伍在西线伤亡惨重,新军的成立又令军官数量面临严重短缺,时任陆军大臣、陆军元帅基钦纳勋爵决定“向符合条件的年轻人提供临时授衔,而非正规军中的永久授衔”(Simpson,1985:72)。他们被称为“临时绅士”,可以获得与低级军官一样的津贴(Hynes,1990:360)。随后,由于职业化的英国正规军在战争头两年基本消耗殆尽,最终促使英国于1916年放弃志愿兵役制传统,正式采纳普遍征兵制,组建起一支“拿着武器的市民”组成的军队(Roberts,2000:197)。临时授衔制度和普遍征兵制为英国各阶层的优秀青年提供了进入军官团体的机遇,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英国军官团体的传统排他性,令一战期间的英国军官团体呈现出阶级多元化的态势。

《重生》三部曲的故事发生于1917年,正值英国历史上首次实行普遍征兵制的第二年,也是临时授衔制度实行的第三年。一直以来,创伤、性别、心理分析等视角是学界对《重生》三部曲的评论焦点,但相关评论都忽视了小说主人公普莱尔的临时授衔军官身份,未能意识到巴克对于临时授衔军官在军官团体中的境遇所作的发人深思的探讨。本文采取马克斯·韦伯的地位团体理论和皮埃尔·布迪厄的场域理论,通过历史分析和文本细读相结合的方式,简要勾勒英国绅士军官团体的形成过程,指出巴克通过塑造临时授衔军官普莱尔少尉这一人物,突破了一战小说中工人阶级男性的固定形象,深入探讨英国军官团体内部的阶级区隔主题。不仅如此,巴克还通过普莱尔在工人阶级文化和绅士军官团体文化夹缝中的困境,告诉读者,英国的阶级流动殊为不易,看似超越阶级区隔的主人公很可能成为失去文化归属的流亡者。

1 绅士:英国军官团体的形成

英国绅士与军官之间的密切联系得到了诸多研究者的关注。早在1956年,E.S.特纳就直接将绅士与军官画上等号,用《英勇绅士:英国军官的肖像,1600—1956》为著作命名,并且指出,“威灵顿公爵认为,绅士,只有绅士,才能够领导英国军队”(Turner,1956:150)。马克·吉鲁亚德在《返回卡米洛》中写道,“军官当然是绅士”(Girouard,1981:260)。G.D.谢菲尔德的著作《战壕中的领导》披露,一战初期,尽管面临扩充军官数量的巨大压力,英国军队依然保持不成文的规定,默许要从绅士团体中挑选军官:在1914年至1915年期间,候命军官必须拥有军官训练队的证书A(来自一个公学军官训练队)或者B(来自一个大学军官训练队)(Sheffield,2010:30)。

英国军队早期的军衔购买制度是英国绅士军官团体形成过程中的决定性经济因素。韦伯曾准确道出军官阶级地位的决定要素:“一位军官、官员、大学生的阶级地位由其财富所决定”(韦伯,1997:338)。从1660年王政复辟到19世纪中期,英国军队一直实行军衔购买制度,即“当军官即将退休时,可以出售其军衔,从而令所在团出现一个军衔空缺。在这种情况下,该团每位军官都可以根据资历,购买比现衔级高一级的军衔,条件是指挥官或总司令不提出反对意见”(Turner,1956:220)。在军衔购买制度下,只有“有产业的人”,即贵族、乡绅等上层阶级的男性才能够付得起购买军衔所需的资金,成为常备军军官(Clayton,2013:22)。1868至1874年,爱德华·卡德威尔担任英国陆军大臣期间,大力开展改革,以功勋等职业标准取代早前的购买制度,作为军官授衔和晋升的标准,最终于1871年取消了“骑兵和步兵中的军衔购买”(Clayton,2013:122)。但在正规军中,“军官队伍依然严重依赖于其传统的来源(贵族、绅士、军人家庭以及数量稍逊的牧师等宗教人士),只有很少一部分来自商业、贸易和工业家庭”(Beckett et al.,1985:39)。在财富标准的主导下,英国军官主体由贵族、乡绅等男性构成,英国军官与绅士之间逐渐形成密不可分的联系。

军衔购买制度的取消导致财富标准对绅士军官团体的影响日渐削弱,与此同时,公学教育背景的重要性日益上升。军衔购买制度取消后,英国军队开始“倾向于从越来越多的付费寄宿公学中挑选未来的团军官”,因为拥有公学教育经历意味着“一个人已经被灌输了领导能力和位高则任重,并且认同一整套社会价值”(Sheffield,2000:39)。一战爆发后,英军规模的迅速扩大带来军官数量的严重不足,具备绅士身份的公学毕业生成为填补军官空缺的最佳人选。“正规军军官们普遍相信一种‘心照不宣的假定’,即潜在的军官必须是绅士”,这一假定一方面是“势利态度的产物”,认为只有绅士军官才具备“足够的社交技能”,更重要的是,它反映出英国社会“根深蒂固的社会观念”,认为只有绅士军官才具备领导力,才能让下属“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指挥”(Sheffield,2000:38)。在强调公学教育和绅士身份的背景下,从20世纪初叶直至一战前夕,具有公学教育背景的绅士军官成为英国军官团体的绝对主力。

在军官即绅士的默许规则下,一战第一年,具有公学和大学教育背景的英国男性成为低级军官队伍的主要构成力量,英国军官团体的社会构成与战前基本保持一致。一方面,公学高年级学员一旦参军,“立即获得授衔”。另一方面,从公学和大学军官训练队中,走出了大批低级军官(1)在《基钦纳的军队》(Kitchener’s Army)一书中,作者列举了数家规模各异的公学的数据,证明在规模较大、军事训练组织较好的公学当中,申请军官职位以及成为军官的学生人数远远多于申请士兵的人数,但是在规模较小的公学当中,两者的数量对比则更好相反。。“1914年8月至1915年3月期间,20577名(可能多达27000名)军官训练队的成员或前成员得到了授衔”(Sheffield,2000:35)。整个一战期间,所有军官候选人的数量总计为23万名,军官训练队所提供的军官候选人数量就多达10万人,所占比率高达43%。

2 临时绅士:英国军官团体的新面孔

在帕特·巴克的《重生》三部曲之前,英国一战小说中出身于工人阶级的军人主要有两种形象:工人阶级士兵和绅士士兵。前者在小说中通常以面目模糊不清的群像出现,完全是中产阶级军官或者绅士士兵统领、照顾的“他者”,其存在主要为了衬托中产阶级军官的形象。后者虽出身工人阶级,但具有与中产阶级类似的教育背景,对于抛弃工人阶级出身感到自豪,渴望融入中产阶级军官行列。剑桥大学教授大卫·特罗特尔在点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英国一战小说时,以詹姆斯·韩德森(James Lansdale Hodson)1929年创作的《灰色的凌晨——红色的夜》(GreyDawn—RedNight)为例,指出,小说主人公——绅士士兵约翰·哈德卡索来自工人阶级家庭,通过教育背景获得连队传令兵这一“白领”工作,但是作者韩德森却安排哈德卡索在刚刚接到授衔令之后便牺牲。这显示出,韩德森“不知道如何讲述一个包含社会流动的战斗故事”,他让读者看到了阶级流动的一丝希望,但是并未将这一希望变成现实(Trotter,2005:42)。

一战打破了经济和社会资本等要素对地位团体的决定作用,促使英国军官团体内部出现阶级流动的空间。一战中后期,由于初级军官阵亡数量的上升和新军的组建,英国陆军部不得不从来自中下阶层的普通士兵中选拔军官。据统计,一战军官阶层的伤亡率高于普通士兵的伤亡率:“现役军官阵亡的整体比率约为13.5%,其他军阶的阵亡率则是10%”(Parker ,1987:279)。为补充军官数量,一战期间,英国军队“总共发布了247061道授衔令,其中39%的军官来自中下阶层和工人阶级”(Sheffield,2000:30-32)。临时绅士的出现标志着一战期间,英国军官团体社会阶层的根本转变。“大多数当代观察人士认为,1916年6月至1917年11月之间,新军官的职业和社会背景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一现象一直持续到1918年。”(Simpson,1985:80)不过,随着战事的结束,临时绅士群体也立即宣告解体。一战期间,在上述24万多道授衔令中,“只有16000道是永久的”(Beckett,1985:26)。也就是说,剩下的22万多道授衔令都在战后失去了效用,临时绅士们很少有机会永久在军官团体停留。

在英国军队历史上,一战是促使中下阶层和工人阶级军官大规模跻身军官团体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遇。尽管19世纪下半叶已经出现了一部分从士兵阶层提拔上来的军官,但是他们人数很少,“军衔极少超过上尉”(2)这一论断并不绝对,1902年英国驻锡兰军队总司令赫克托·麦克唐纳(Hector MacDonald)(1853—1903)和一战时期英国远征军参谋长、中将威廉·罗伯逊(Field Marshall Sir William Robertson)(1860—1933)就是例外。其中,赫克托·麦克唐纳由苏格兰佃农之子一路成长为少将,威廉·罗伯逊则是英国陆军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由普通士兵升至陆军元帅的军人。。由于生活和教育背景的差异,他们尽管被当成兄弟军官看待,却依然“无法完全参与军官团体的社交生活”(Clayton,2013:132)。一战结束之后,那些从士兵中提拔上来、继续留在军官团体中的中下阶层和工人阶级军官面临的是“有限的晋升前景”(Clayton,2013:194)。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数十年中,英国军官团体依然是阶级秩序森严。英国两所最著名的军事院校——桑德霍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和伍尔威奇皇家军事学院的生源中,90%—95%都是公学学生(Clayton,2013:195)。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公学和大学军官训练队”的成员依然是主要的军官补充来源,即便在军官短缺最为严重的1945年,英军也没有像一战时期那样,从士兵中大批提拔军官,而是“借用加拿大和美国军官,安插到英军各营当中”(Clayton,2013:203-204)。

一战对于英国军官团体最突出的贡献在于,它首次证明,出身中下阶层的男性也可以通过战斗洗礼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尽管绅士军官与临时授衔军官在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军事素质上存在诸多差异,但是随着战斗的进行,“作战能力和军事素质渐渐成为评价军官的唯一标准,两种军官之间的教育和阶级差异渐渐弱化”(周娜,2016:116)。教养的缺陷并不能抹杀这些军官的优秀军事素质,他们身上的热情、聪明、勇气和责任感也渐渐在战斗中体现出来。“在陆军的历史上,人们第一次发现一个拥有良好心态和领导才能的来自中下阶层的人也可以直接锻造成一名军官,而无须通过也许很困难的等级制晋升上去。”(马林森,2013:303)。

3 文化资本:“临时绅士”的关键属性

尽管英国军官队伍在一战期间呈现出阶级多元化趋势,但是绝大多数英国一战小说忽视了这一点,一直以来都将中上阶层男性作为关注焦点。大卫·特罗特尔分析指出,“绝大多数英国一战小说中的主人公,包括士兵,都是中产阶级”(Trotter,2005:37)。帕特·巴克另辟蹊径,通过塑造普莱尔少尉这一人物,将“临时绅士”群体纳入读者视野,并通过普莱尔在军官团体中的经历,揭示出文化资本是工人阶级男性能够跨越阶级区隔、跻身绅士军官行列的关键要素。

教育资本是普莱尔能够向绅士军官阶层跃升的关键。普莱尔来自英格兰西北部港口城市索尔福德,“父亲的职业”——码头工头决定了他的工人阶级出身(Bourdieu,2010: 5),但他在参军之前就已经通过学校教育,获得了跻身军官行列的教育资本。他的母亲曾在中产阶级家庭从事女仆工作,在普莱尔儿时,一直请教区牧师为他提供额外辅导,并对儿子在学校的优异成绩感到骄傲。在学校和母亲的双重培养下,普莱尔就读中学期间成绩优异,渐渐成长为一位“工人阶级知识分子”(Hitchcock,2002)。“教育资本的变化总是与能力的变化密切关联”(Bourdieu,2010: 55)。教育资本显著提升了普莱尔的阅读和写作能力。在克莱格洛克哈特医院期间,普莱尔为了对抗里夫斯医生的治疗,甚至阅读起“明显专属于布卢姆斯伯里唯美主义者”的弗洛伊德和人类学的著作(Hitchcock,2002)。工人阶级知识分子的特质在他为军需部情报处工作期间展露得尤为明显。为营救狱中的工人阶级朋友比阿特丽斯·罗珀,普莱尔私下开展调查,并写成一份“非常有说服力”的报告,就连绅士军官查尔斯·曼宁都承认“组织一系列复杂的事实并简练地描述出来是一种罕见的能力”(ED:273-274)(3)《重生》三部曲相关译文均为笔者自译,为方便起见,笔者将《重生》缩写为RE,《门里的眼睛》缩写为ED,《鬼途》缩写为GR,以下只标书名缩写和页码,不再另注出处。版本信息见参考文献。,邀请他加入自己单位从事研究工作。出众的智识素养证明普莱尔已经拥有了跻身绅士阶层所需的教育资本。

文化技巧也是普莱尔跻身绅士军官阶层的一大优势。“餐桌礼仪、谈话艺术、音乐文化或礼节意识、打网球或语音语调”都是文化技巧的组成部分(Bourdieu,2010: 63)。在第四次奔赴法国战场之前,他以未婚夫的身份去女友萨拉家中,弹起钢琴,和萨拉以及她妹妹辛西娅一起唱起圣歌和战前年轻人最爱的“伤感歌曲”(GR:69)。布迪厄指出,“没有什么能够比音乐品味更加可靠地证实一个人的‘阶级’”,尤其是“听音乐会或者弹奏一个‘高贵的’乐器”,因为乐器弹奏能力的形成意味着一个人的家庭具有足够的财富,为其提供闲暇时间去学习和练习乐器(Bourdieu,2010: 10)。无论是在监狱探访犯人,还是在工作场所,他都保持着文雅礼貌的身体语言。普莱尔习得文化技巧的能力得到了绅士军官曼宁的认可。身为绅士军官一员的曼宁是“合法礼仪的公认持有者”(Bourdieu,2010: 88),他在判断临时绅士群体的行为举止时,认为临时绅士们“模仿绅士的一举一动,急切地想把每件事都做‘对’,在此过程中变得病态,道德上缺乏活力,令人生厌”(ED:19)。而普莱尔虽然自知是一个“虚假的绅士”(GR:150),但他在模仿绅士言行举止时,却丝毫没有其他临时绅士的急切,显得“分外自然”(ED:20)。

进入军官团体之后的普莱尔极为注意穿着和身体语言,特意购置具有绅士特征的物品,以期改变自身所处的阶层。“使用象征性物品的方式,尤其是被认为代表杰出属性的物品,构成了‘阶级’的关键标志之一,同时也是区隔战略理想武器。”(Bourdieu,2010: 59)为军需部工作期间,他宁愿租住地下室,也要用两个月工资买一件质量非常好的大衣。每当他和萨拉出门时,总要穿着大衣,拿着手杖。对普莱尔而言,大衣和手杖已经不仅仅是两个日常用品,而是代表着绅士军官的消费符号。通过投资大衣和手杖,普莱尔获得了体现阶级“区隔战略的理想武器”,成功地在外表上实现了与工人阶级男性的区分,完成了对绅士军官阶层的模仿和“超认同”(Bourdieu,2010: 88)。

4 阶级平等:场域中的权力斗争

尽管普莱尔凭借文化资本,初步实现了阶级跃升,却难以弥补生活方式和社会资本方面与绅士军官阶层的差异,在军队生活中遭遇了来自绅士军官的歧视。为反抗固有的阶级秩序,他在军官团体这一场域中,刻意保持工人阶级的特性,努力表现卓越以打破阶级区隔,并通过同性性行为打破固有的阶级秩序,以实现对阶级平等的渴求。

成为临时绅士后的普莱尔在生活方式上依然带有强烈的工人阶级印记。布迪厄认为,不同阶级所处的社会空间位置不同,因而形成截然不同的阶级习惯,正是这一习惯导致了文化消费等实践活动的差异。与营养良好、热衷体育运动、身体强健的绅士军官相反,普莱尔六个月大就患哮喘,体质羸弱,肋骨在皮肤下清晰可见(GR:9),参军后一直无法完成毒气训练等军事训练项目。在生活中,普莱尔从不像绅士一样不屑于谈钱,反而认为对于钱或者价格的谈论是在承认“生活的界限和局限性”(RE:127)。当绅士军官们到静谧的乡间度假时,普莱尔依循工人阶级的习惯,带着女友萨拉去人满为患的海滩度假。在绅士军官们回忆田园般的家乡时,普莱尔记忆中的家乡却早已因工业而“变得荒凉乃至千疮百孔”(ED:116)。

在日常生活中,体质偏弱、智商很高、受过较好教育的普莱尔对自己的工人阶级的家庭背景极其敏感,时常感觉遭遇歧视,对绅士军官阶层抱有本能的敌意。他没有上过公学,没有捕猎习惯,也没有质地良好的服饰,这导致他被提拔为军官后,遭到绅士军官阶层的疏离,促使他始终不愿接受“军队授予的社会等级秩序”(Hitchcock,2002)。对此,他采取消极抵抗的方式,通过凸显自身的工人阶级特性和戏仿绅士军官阶层来表达对绅士阶层的敌意。在专为军官设立的克莱格洛克哈特医院,失语的普莱尔通过便条簿与里夫斯医生交流时,故意将physically一词拼写成physicaly。尽管他能轻而易举地模仿绅士军官的公学口音,却有意采取“元音明显发得很扁平,并且带有轻微齿音”的北方口音(RE:49)。当他想要嘲讽绅士军官时,便“装出一副勒着脖子说话的公学口音”(RE:52)。

在与其他军官的交往中,普莱尔毫不掩饰对于绅士军官的敌意。他一度为营救比阿特丽斯·罗珀,来到帝国医院看望正入院治疗的曼宁。正如曼宁所说,以两人的亲密关系,普莱尔完全可以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目的:“看,我很担心这件事。你能不能读读这份报告?”与此相反,普莱尔由于对阶级问题分外敏感,因此心里事先假定曼宁肯定不会对一个工人阶级妇女的命运关心分毫,在交谈中处处充满敌意:“你他妈的一丁点都不会关心她。我不是指你个人——尽管那也是真的——我是指你的阶级。”(ED:202)对于阶级身份的敏感使得普莱尔在阶级问题上形成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并且将这种偏见带入与其他军官的交往之中。

在政治态度上,普莱尔将一战视为打破英国等级制度,实现阶级平等的一个机会。一战爆发后,普莱尔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选择投身于父亲口中这场“老板们的战争”(GR:6)。1918年8月,一战已经进入倒计时,痊愈后的普莱尔本可以在机关文书和候补军官营教官之间做出选择,留在安全的后方,但是他却决定重回战场。一方面他对参战的崇高性有深刻的认识,另一方面他认为所有参加战争的军人将会成为战后最有政治前途的一群人,他不希望被排斥在这一特殊的群体之外。英国绅士通常都是某个俱乐部的成员,在俱乐部中从事社交活动。在普莱尔心目中,战争这一“终结一切俱乐部的俱乐部”(RE:135)给了他改变命运的希望。他希望战争能够打破战前的不平等,渴望在战争中通过自己的杰出表现,在战后投身政坛,赢得更高的社会地位。

对于阶级平等的强烈向往促使普莱尔在与绅士军官查尔斯·曼宁上尉的同性性关系中,利用对方的心理弱点和自己的工人阶级身份,营造出一个工人阶级习惯占据主导地位的权力场域,牢牢把握住心理上的主动权。在曼宁家中,普莱尔发现曼宁对自己的军官身份感到紧张,可能是那种“无法与同等地位的人发生性关系”的人。于是他故意脱掉标志军官身份的“领带、上衣和衬衫”,用手指将“头发在头顶竖起来”,点燃香烟并“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将香烟沿着下嘴唇转动”(ED:11),不再使用标准英语,在话语中加入许多不合规则的发音和词语,从发型、抽烟习惯和口音上,由军官变成工人阶级男孩的模样。但同时,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内心迸发出纯粹的阶级敌意”(ED:11)。因此,当曼宁带他上楼时,普莱尔拒绝进入带有花朵刺绣的主人房间,故意要求到仆人的房间去。尽管在军官团体的权力场域中,普莱尔所占有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资本决定了他在社会地位上低于曼宁,但是在工人阶级女仆房间这一权力场域中,普莱尔却能够通过装扮成工人阶级男孩的外表,重新拣起工人阶级的口音、抽烟等习惯,在曼宁面前获得心理上的优势。此时,普莱尔的工人阶级身份已经从劣势转变为优势,成为他把握主动权,扭转两人之间力量关系的最大助力。

在同性性行为的角色扮演中,普莱尔扮演粗暴、主动、居于控制地位的一方,颠覆了中产阶级男性与工人阶级男孩在性关系中的支配与服从关系。布迪厄分析同性恋关系中所体现的权力关系时曾经指出,同性恋者“通过使别的男人‘女性化’来证明优越性”(布迪厄,2002:25-26)。与普莱尔相比,曼宁是一位“因为出身、财富和威望而处于或应该处于高于其他人的上流阶层的男子” ( 福柯,2005:261),但他与普莱尔交往时,总是扮演温顺、被动、居于受控地位的一方。根据父权制的男子气概秩序,绅士阶层的男性无疑居于这种秩序的上端,对财富、社会地位逊于自己的工人阶级男性施加着权威。普莱尔不愿遵从这种秩序,在性关系中将曼宁置于被动柔顺的女性地位,颠覆了曼宁的权力和社会地位带来的优越性,实现了二人关系上的逆转,从某种意义上打破了固有的阶级秩序。

5 精神分裂:阶级跨越后的无所归依

身为临时绅士的普莱尔虽然初步实现了阶级跨越,在生活方式、文化技巧方面一心向绅士军官阶层看齐,但他在内心深处依然保持着对工人阶级的深刻情感认同,来到军需部工作之后更是进一步面临无法解决的阶级和政治区隔。现实生活中的普莱尔身陷工人阶级和绅士军官阶层的夹缝中举步维艰,但他内心深处依然渴望融入绅士军官阶层以实现阶级的完全跨越。这一无法公开实现的欲望导致普莱尔患上精神分裂,在自我依然同情工人阶级的同时,分裂后的他我却采取“焦虑的超认同”态度,挑衅自我的一切,“遵从一种‘假装的’行为方式”,以“超正确”的方式,在身体、心理、生活习惯和政治立场等各方面加倍认同绅士军官阶层(Bourdieu,2010:88-89) 。难以调和的阶级区隔使得普莱尔彻底陷入无所归依的境地。

阶级出身促使普莱尔一度冒着危险去营救曾经的工人阶级伙伴。在军需部情报处,普莱尔负责监视、追查和举报与自己情同母子的工人阶级和平主义者比阿特丽斯,以及儿时伙伴——弹药厂罢工领导人麦克道尔。为早日将比阿特丽斯营救出狱,普莱尔冒着被军事法庭审判的危险,私自复印档案;开展调查,搜集证据,前去找曼宁求救,甚至在明知军需处情报部正在追捕麦克道尔的情况下,违反纪律,私下与麦克道尔会面,只为找到关键的两名弹药厂工人出来作证。

虽然普莱尔竭尽所能地帮助儿时同伴和邻居,军官身份却决定了他不可避免地与曾经的工人阶级伙伴拉开界线,并且对无产阶级没有好感。儿时的普莱尔和麦克道尔可以共同喝“没擦过瓶口的柠檬瓶里的牛奶”,可当军官普莱尔在儿时两人经常玩耍的牛栏前与麦克重逢时,面对麦克喝过的未擦瓶口的酒瓶,普莱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喝了一口(ED:111)。对于麦克一心想为之服务的无产阶级,普莱尔的态度显得异常偏激:“让我告诉你,麦克,我所与之斗争的无产阶级——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会把你吊死在最近的路灯上,毫不犹豫”(ED:110)。军官的身份与责任决定了普莱尔的政治立场已经逐渐向自己所服务的阶层看齐,即便他个人感情的天平依然向故人倾斜,却已经无法避免与曾经的工人阶级伙伴们渐行渐远。

军官的工作职责和对工人阶级的天然情感所引发的冲突导致普莱尔陷入深深的负疚感之中。他清楚地意识到“我厌恶我做的一切。我想我可能感觉到自己处于一个错误的位置。当然,很明显,除非我疯了才会感觉不到”(ED:75)。在会见完前任情报人员斯普拉基的夜里,他梦见自己用裁纸刀刺伤了一只眼睛。尽管他在与里夫斯见面时,自述出现这一梦境的原因是,自己在心理上认同比阿特丽斯,因而刺伤了监狱囚室门上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的眼睛。但是里夫斯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掩饰,告诉普莱尔,在他以军官身份探视比阿特丽斯时,扮演的正是刺探情报的间谍角色。也就是说,梦里的那只眼睛(eye)正是普莱尔自己,是愧疚促使普莱尔做出了自残的行为(ED:75)。

为摆脱这种潜意识中的负疚感,普莱尔出现了精神分裂,通过关闭意识来对自己的背叛行为视而不见。普莱尔精神分裂的诱因是某天午餐时,他在报纸上读到工人阶级军官吉米·霍尔牺牲的消息。两人相识于一节骑马课上,骑在马上的普莱尔因终于获得了“绅士的座位”感到好笑,并与同样“欣赏该处境的愚蠢之处”的吉米结为朋友(ED:122)。正当普莱尔为吉米的牺牲而难过不已时,酒馆里的其他人却生活如常,这一对比深深刺痛了普莱尔,他甚至希望“一辆坦克冲破门,压碎每个人”(ED:122)。这次心理上的暴力冲动过后,普莱尔首次爆发精神分裂,前一秒他还在酒吧里举起杯子,用手指拨动穿过酒杯的阳光,下一秒他就已经回到办公桌前,完全回忆不起当中两个半小时的情况。“关掉了脑海里的眼睛”之后,普莱尔无须再顾忌清醒时的自己对于工人阶级伙伴的情感,不再纠缠于负疚感,可以肆意完成绅士军官身份的要求(ED:140-141)。

精神分裂后的普莱尔呈现出绅士军官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彻底与工人阶级的身份决裂。与习惯抽香烟的普莱尔不同,分裂后的“他”像里夫斯一样抽雪茄。当普莱尔扔掉口袋里的雪茄后,“他”给普莱尔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他妈的能不能别碰我的雪茄?”(ED:191)分裂后的普莱尔第一次来找里夫斯时,“他”完全否认普莱尔的父亲是自己的父亲,而是声称“我生于两年前。在法国的一个弹坑里。我没有父亲”(ED:240)。更为严重的是,普莱尔在清醒时尽一切可能来保护比阿特丽斯和麦克道尔,分裂后的“他”却主动向警察告发麦克道尔的藏身之处,导致麦克道尔被捕。在否认父亲和出卖麦克道尔这两件事上,“他”实际上否认了和工人阶级的任何联系和感情。

与普莱尔相比,“他”更加遵从绅士军官阶层的男性气质标准。儿时的普莱尔性格相对温和,甚少采取“拿起武器、对抗、战斗”这些男性行为方式(Brod,2011:22)。而“他”的攻击性则非常强,生生将通红的雪茄在掌心捻灭,以此来证明自己比普莱尔更擅长战斗,完全感觉不到害怕和疼痛,可以代替普莱尔完成他做不到的事情。“暴力的男性并非不正常的人或者标新立异者,而是过于遵守规则的人,他们过于重视男性社会化的某一个特殊方面”(Brod,2011:21)。将自己归类于绅士阶层的“他”蔑视普莱尔身上的柔弱气息,不惜以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的男性气质。通过分裂出的“他”,普莱尔实现了清醒时未能实现的对绅士军官文化的遵从,达到了绅士军官应该具有的标准:暴力、冷漠、勇敢、善于作战。

有趣的是,分裂后的绅士军官普莱尔得到了绅士军官里夫斯上尉下意识的认同。关于在称呼时使用姓还是名,英国社会有一些默认的规则。“少尉会以某某先生或某某被称呼,而士兵只会被别人叫姓。”(Parker,1987:164)一直以来,里夫斯在称呼普莱尔时,都不能忘记他的工人阶级身份,总是称呼他为“普莱尔”,哪怕在生气的时候,也只是称呼“普莱尔先生”(ED:243)。可是,当分裂后的普莱尔第一次拜访里夫斯后,里夫斯就在不自觉中认同了“他”的绅士身份,甚至在“他”消失之后,第一次将普莱尔称为“比利”,这是他对与自己阶级身份相同的绅士军官们才会有的称谓。军医里夫斯上尉本身是绅士军官团体的一员,在人类学和心理学研究领域获得了卓越的成就,是绅士军官萨松心目中“上层社会的金牌获得者”(RE:122)。对于绅士军官团体无比熟悉的里夫斯医生却在无意识中认可了精神分裂后的普莱尔,将他视作一名“正常的”绅士军官,甚至愿意改变称呼来表示对“他”的认可。这一称呼的转变不仅显示出绅士军官团体在英国社会根深蒂固的地位,而且凸显出工人阶级男性在跻身绅士军官团体、突破阶级属性的过程中必然面临的障碍。

6 结语

一战在英国等级制度上撕开了一个小口,令工人阶级男性看到了阶级流动的曙光。普莱尔抓住了这个机遇,原有的文化资本也为他提供了进一步留守在绅士阶层的实力。但是,阶级烙印无法轻易消除,心理上的阶级认同更加难以改变。“从一种阶级地位向另一种阶级地位的过渡,是十分不同,而且是不稳定的。”(韦伯,1997:334)这种不稳定在普莱尔的经历中集中体现为心理、文化和阶级利益的冲突。新旧阶级身份引起的文化冲突使得普莱尔患上精神分裂,不愿再受折磨的他最终选择重返战场这一“唯一干净的地方”(ED,275),并于1918年11月1日牺牲在一战停战前夕。这一结尾显示出巴克对于阶级区隔现实的深刻洞察,她为普莱尔创造了阶级流动的空间,却没有安排普莱尔在战后继续这种向上流动的努力。或许,同样出身于工人阶级,依靠个人努力打破了阶级区隔的巴克已经意识到,英国等级制度中的流动空间在一战之后迅速缩小,这对于雄心勃勃的普莱尔而言,将是不可承受之重,届时的他必将面临更大的现实、文化和心理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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