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微凉 [组诗]

方从飞

在城市，与表弟相遇

村庄已经散了

山上树木也偷着跑出来

表弟努力用麻绳

把自己和城市捆在一起

表弟在街上看见我

隔着湍急的车流，不放弃地喊

像孩子认出故乡，真心欢喜

我們点燃往事，一口接一口

把劣质的生活深深吸入肺里

我们多次说到粮食

但自始而终

没提及荒芜的土地

三岔路口遇见一只羊

它站在五菱车斗上

受伤的后腿被迫抬起

像要指出

宿命无从避免

它颤抖着，从空旷的人眼里

找寻同类。让我想起

山坡草地甚至荒岛，至少

能让它坐下来歇歇的地方

它不停咩叫，脖子上的

麻绳像一小段路快要走完

稚气未脱的脸，越看越像

一个少年，突然懂得了艰难时世

借 条

小学未毕业的姐姐，吃力地

写着借条

白发遮挡了半边脸

这些年，她一点点挤出头发里的黑

为生活立据画押，像

一株冬种作物，开始

就历经沧桑

姐姐把借条塞给我，这样

“你放心，我也安心”

在比白发更白的暮色里

姐姐停下来，阻止我送她

我们像借条里的两个错别字

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好扭过头去

消失的白

月白，芦花白

蚌珠、香鱼、小碎银的白

焚身自证清白，蛎灰之白

我要摁住，白纸

明矾、白釉、白药的白

不白来人间一遭，白露之白

煮酒、抚琴、赋诗，学白云

半日农耕，半日休闲，做自己的河流

水，是水的尽头

学白藕，沉泥埋名

知己远道而来，江帆之白

让白茫茫一生，成为黑的圆满

柔 软

我说的雨水

似大颗，滚过荷叶的雷

借五谷锻磨闪电

我说的雨水

正沿着电线疾走

像赶去报恩，把水捧在手里的人

不愿留下脚印

我说的雨水

早稻青筋毕露，葫芦里暗生旋涡

水的熄灭，如自圆其说的谎言

等待散开

插进瓶里的花

若上锁的瓦房，获得护身符

下雨的人漫不经心

从绿叶诞生的地方抚摸你

织一匹潮湿的布

我说的雨水，柔软得就像失败

毫无恨意

牧 云

我的经验

心情不好时，别站在窗口

看雨。不妨开车出去

这一带，没有大城市

至多两小时，就能到你想去的偏远山村

在前往林家坑的公路中央

一条三四米长的乌梢蛇

惊讶地抬起头

它应该还不知道车的危险

汽车行至岔路

一只长尾雀站在路牌上

尾巴盖住了字

忽然意识到，也许它得暂时离开

还有一位给水电站员工做饭的老人

说年轻时，除了非洲

全球走遍了

他为什么选择待在冷岙

溪坑的巨石站着两只牛蛙

目不转睛地看

雨后山谷里飘荡的白雾

我想起，刚才有个路标叫牧云谷

那么，这位老人来这里

是为了放牧白云吗

当我试着猜测，他的年龄六十左右

我俩很开心

善意的谎言无须授权

牧云的日子

也没必要加以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