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军油画的“艺术真实”性

2019-12-27 04:28
武汉广播影视 2019年4期
关键词:五角星油画意境

邱 晞

冷军是我国著名的超写实油画大家。但笔者认为,冷军更是我国把西方油画本土化、中国化的杰出代表之一。

中国传统绘画是表现性绘画,讲求写意性、绘画性,要求以形写神、以神带形、神胜于形、神形兼备。提倡言志、表意,要传达出内心情感的真实状态,以抒情为美,这就是一种“艺术的真实”。与中国传统绘画不同的是,西方古典油画重摹仿,是再现性绘画。求真、求科学、求精准,以真实为美。这与中国传统绘画求善、求和谐、讲趣味迥异,是两种创作理念和方法都不同的艺术语言体系。而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境界也与西方美学不同。中国艺术并不止于它的表现形式,而是通过“意象”去追求终极意义,即“意境”。中国艺术中的“意象”是艺术家的胸中之“意”与实际的“象”的结合,是“心象”而非“视象”。西方传统艺术则主视觉,重形象,其审美要求是建立在艺术“写实”基础上的。

因此,所谓“艺术真实”,笔者以为,指的是艺术家作品“心象”的鲜活丰满,栩栩如生。既符合生活的逻辑规范,又充满个人的主观想象,而非“视象”的逼真。“艺术真实”在审美上是理智与情感、逻辑与幻想的对立统一;在创作手法上是限制与自由的对立统一,有规则但不囿于规则,即在“刀锋上舞蹈”。在限制的范围内,让自由最大化,是艺术家优先考虑的问题。“艺术真实”是艺术家审美的核心追求,也是创作的终极目标。

冷军的超写实油画,即使在放大镜下观看,笔法也都是写意性的。他将中国传统水墨画的写意性,即“妙在似与不似之间”(齐白石语)所体现的虚实关系、浓淡关系、整体观念等,娴熟地运用到西方油画创作中。他深谙中国水墨画“致广大而尽精微”的辩证统一法则,认为只有胸怀全局观,才能真正做到无微不至。绘画必须把握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必须概括地画。应该突出的、重点的,要突出地画,非重点的则简约地画,这就是绘画的辩证观、整体观。否则,什么都突出,则什么都没有突出。画法上,要大笔触铺色,小细节刻画;以粗画细,由远现美。画面上,要层次丰满,节奏松紧,张弛有度。

这是一种中国固有的审美观,即和谐中庸的审美观。由此,冷军将中国写意性审美观念和方法与西方油画求真求准的写实传统有机结合,使他的油画既有西方写实精髓,又有中国写意精神,完全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趣味。于是,他的写实、超写实油画达到了“艺术真实”的高度。那是在西方写实观念方法的基础上,合理地融入中国写意绘画的观念方法,让作品来源于客观真实,又高于客观真实,最终抵达“艺术真实”的高峰,去展示和讴歌人类精神世界的美,而不仅仅是再现冷冰冰的客观世界。

这种“艺术真实”性,强烈地反映在冷军的几组代表性油画系列中。你看他的“竹子”系列,翠绿的枝叶掩映在庭院中,画面极具西方油画特有的立体感、透视感、色彩感,同时又蕴含着中国画优雅的意趣感、神韵感、境界感,真正绘出了中国传统的萧瑟秋风、隐隐君子、风度翩然的文人画意境。你再看他那著名的人物肖像系列《蒙娜丽莎—关于微笑的设计》《小唐》《小姜》,你会觉得画中的女子风华绝代,就像是“邻家的女孩”,明丽生动、青春可人,来到了你面前。你会有一种想与之攀谈,甚至想上前触摸拥抱的冲动感。你看他的“世纪风景”系列油画,你会强烈感受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文明在坍塌,物质在腐朽,人心在枯萎,那种末日的无助感、悲悯感,透过画面汹涌而来。你再看他的“扳手汤匙”系列油画,大面积黑洞般广袤而深邃的背景下,一把孤独的废旧扳手醒目地悬浮在你眼前,就像茫茫宇宙中,一颗燃烧殆尽即将消失的流星在与你诀别。它锈色斑斓,扳口烧灼,滴着铁锈油珠子,仿佛人的皮肤在腐蚀溃烂。画面“丑陋”的表象下,弥漫着西方油画惊人的古典色彩美,那是一种油画色彩的极致美。

笔者认为,冷军“扳手汤匙”系列油画已完全具备现代美学意义上的“崇高感”。冷军将西方古典油画的色彩与中国传统写意画的笔法及“留白”的构图理念完美结合,于是,人们看到,在物象外表“丑陋”的侵蚀下,一股梦幻般内在而强大的美的张力,在你眼前急剧膨胀。对比是如此强烈,矛盾是如此尖锐,最终,呈现在你视野里的,是物质在蜕变消融,宇宙在崩塌幻灭,世界将归于“无”。至此,我们的内心终于走向了平静。于是,一种美,深邃而宁静的美,在我们的心灵最深处涌动。我们感官上、心灵中的美,战胜了画面上的“丑”,痛感升华为快感。一种历尽劫难而灵魂永恒的“崇高美”,巍然矗立在我们眼前。

冷军没有留学过西洋,甚至没有进过国内的八大美院,他的绘画几乎靠自学。小时候临摹连环画、电影海报,后来拜师武汉的民间国画家,研习传统水墨画。这使他从小就打下了扎实的中国画基础,也使他在观念和画法上,比较容易冲破西方古典油画的某些程式规范,比较容易汲取中国传统绘画的优秀养分,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写实油画风格。他酷爱国画大师黄胄的水墨速写画,自己二十多年来坚持油画写生。人们很容易在他创作的写生油画、烧制的景德镇瓷板画中,看到他学习运用黄胄速写笔法的痕迹,潇洒而俊美,明快又简洁。这是他学习继承传统中国画心声的自然流露,正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冷军的超写实油画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美国兴起的照相写实主义油画有本质的区别。这种区别的根本点就在于,冷军的超写实油画有机地融入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写意性观念和方法,是直接写生的结果,是西方油画中国化的一种创新,在观念和方法上独树一帜,独步古今。而照相写实主义只是临摹照片,通过在画布上放大像素点,然后依照图片色彩原样,去打好格子,往里面填充颜色。这是一种典型的观念创作方法,是对客观的原样复制。笔者早在1994年就曾与冷军交谈过,当年他说,“自己曾受照相写实主义油画的影响,但不久就在观念和方法上,与照相写实主义分道扬镳了”。

冷军走上了一条寂寞而艰苦的创新之路,即把西方写实油画传统与中国写意绘画相结合的道路。经过近十年的探索,终于结出硕果。1999年全国美展上,他的超写实油画《五角星》斩获油画组金奖,震惊了画坛。《五角星》是一幅超写实油画杰作。冷军出生军人家庭,据说为了追求真实感,做好由几块金属碎片焊接成的“五角星”装置后,他特意请部队战士在靶场上,用真枪真弹对着这枚“五角星”射击,打出伤痕累累的真实弹洞来,为的是能让“五角星”上留下真实的硝烟和破洞。然后,他再对着这枚“五角星”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油画写生创作。于是我们便看到了,完成后的油画《五角星》,黑暗的背景下,一颗硕大的布满弹洞的金褐色五角星,异常光彩夺目。虽硝烟弥漫,满目疮痍,但岿然屹立,坚实而肃穆,仿佛是共和国的战士从血泊中顽强站起,你耳畔似乎都能听见冲锋号嘹亮不屈的声音。冷军将西方油画中灿烂的古铜色彩、强烈的明暗对比方法,与中国虚实写意的用笔高度结合,即关照整体,又兼顾细节,宏观气势撼山岳,微观暖流入人心,成就了一幅真正“致广大而尽精微”的杰作。笔者当年在湖北美术学院举办的全省庆祝建国五十周年美展上,近距离欣赏了这幅《五角星》原作,视觉震撼力之强,至今回味无穷。冷军用深刻而凝重的油画语言,史诗般生动地展现了人民军队的铁血与豪情,它承载了我们民族百年来走过的苦难与辉煌。这是一幅完美体现“艺术真实”性的作品,在神圣而庄严的画面氛围背后,你仿佛能感受到画家澎湃剧烈的心跳和宽广深沉的呼吸。冷军的油画被同行赞誉为已达到“细而不腻,逼真而又非真”的境界,这种境界,正是“艺术真实”的完美写照。

实际上,西方古典写实油画经历几百年的发展,到近代,也出现程式化、繁复化、刻板化的弊端,加上照相技术的发明,已威胁到西方写实油画的生存。在内外因素的作用下,十九世纪末,莫奈、梵高等画家开始接触学习借鉴中国、日本等东方国家的写意绘画,开创了西方印象派、后印象派的绘画风格,为古典油画带来了深刻变革,直接影响并催生了西方现代派绘画。这说明,西方绘画也要借鉴东方绘画理念和方法,以求推陈出新。

笔者认为,冷军油画最打动人心的部分,并非他的准确造型,而是他生动鲜活的色彩感。冷军对色彩有着非凡的感知力和理解力,这有他的天赋,更是后天努力学习实践的结果。冷军年轻时喜读西方科学哲学、量子力学、爱因斯坦相对论等书籍。这些科学理论无形中训练了他对色彩的逻辑理解力,将色彩的感性判断上升到理性掌控。他对西方古典油画的色彩,提炼准确,运用自如,使他的那些精品油画,如《天光》、《纽约古董店》系列等,散发出浓郁的西方古典主义色彩美。加之长期研习中国传统水墨画,对中国绘画的虚实关系、黑白关系、理趣关系等理解透彻,将这些实践运用到油画创作中,油画色彩便平添了一份中国式的韵味感。清晰之中有朦胧,精准之外见意趣。冷军曾说,齐白石的画,越看越觉得伟大。齐白石不懂西方的素描,其纯正的中国式造型和色彩,应该给冷军油画以启发。冷军的超写实人物肖像油画,女子肤色呈现出一种国画的晕染和罩染效果,肌理质感强烈,“弹性”十足,雅静温馨,秀色滋润。若单独品肤色,有某种画在宣纸上的错觉感,这种画意,应该来源于国画的熏陶。

2017年6月,冷军在与笔者的一次谈话中说:“现代文明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先贤们按照人性的特质量身打造的。经过几百年的发展积累,生长出与人性最为妥帖的社会结构与价值体系。而正因为这个系统开阔宏博的精神归旨,使其包含了对有史以来人类所经历一切活动的尊重与包容,换句话说就是,现代(西方)文明有着极大的开放性与包容性。”“(中国)传统文化是个好东西,是智慧和道德的表现。”可以看出,冷军一直对东西方文化有着冷静理性的认识,这为他融东西方绘画艺术精华于一体,开拓自己独创的艺术道路奠定了基础。2013年5月,在回答《hi艺术》杂志记者关于“写实油画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这一问题时,冷军答道:写实油画一个“写”一个“实”道出了写实油画的特质。先说这个“实”,应该是指物象形式上的一种视觉的逻辑关系。它包含物体在某个环境下所呈现出的形式感、空间感、质感、体积感以及色彩感等等。这些是“实”的部分,画绘制出来以后与这些视觉相一致就“实”了。而“写”则很明显是指“书写”,书写就有宣泄的意味了,有规则的适度宣泄大概就是所谓的绘画行为了。写实油画的艺术性就体现在“写”和“实”的有机结合之上,光“写”不“实”不行,光“实”不“写”也是不行的!误以为写实绘画就是有一张好照片再用功磨制就行了,这样画出来的作品绘画性弱,品质很多不如稍好一点的照片。上述答记者问,充分说明冷军一直在探索将西方油画中国化、本土化的道路,并最终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中国式油画的理念和方法。最后他对记者说:能最大限度继承,在继承的过程中能结合本民族文化,形成自己的个人风格或略有局部性的突破就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其实有能力创作出高水平、高质量的作品就相当的好了。

我以为,冷军油画的“艺术真实”性,正是西方油画写实性与中国绘画写意性的完美结合,是一种“妙在实与非实之间”的中国油画的独特风格,是属于他个人的“冷军实”。而这种“冷军实”,是完全契合于中国传统艺术“意境美”的。清人笪重光第一个把“意境”纳入中国绘画体系加以探讨:“绘法多门,诸不具论。其天怀意境之合。”笪重光在引用“意境”一词时解释:“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画筌》)冷军的油画正是融中西多种绘画方法于一体,去“逼近”“真境”,因“虚实相生”“无画妙境”而形成超乎象外的“神境”,这种“神境”就是中国绘画的“意境”,是中国绘画的至高境界。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说:“造化和心源的凝合,成了一个生命的结晶体……这就是‘意境’,一切艺术的中心之中心。意境是造化与心源的合一。”意境是中国文化的心灵归宿和中国艺术的本质核心,是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的独特贡献,而冷军油画的“艺术真实”性,正是这一意境的集中体现。冷军油画艺术风格的美,既具有崇高的视觉震撼力,又具有温婉的感情亲和力,是油画史上一道亮丽的“中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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