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捧杀汪老

2019-12-27 05:55陆建华
文学自由谈 2019年5期
关键词:汪老汪曾祺作家

□陆建华

有很长一段时期,我对汪曾祺的为人和作品几达偏爱的程度。如今已在文坛颇有影响的王干曾经以调侃的口吻说:“陆老师听不得别人说汪曾祺不好。”作家储福金曾经在一篇散文中,说我对汪曾祺“特别引以自豪”。这些我都承认。我之所以多年热衷宣传与研究汪曾祺,不仅因为我与汪老是同乡,也不仅因为他的作品独具一格,别有韵味;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把汪曾祺视为能推动我的家乡高邮的文化事业向前发展的带头人。在我看来,一个地方的文化事业能否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向前发展,并不完全取决于这个地方的经济实力,起举足轻重的关键作用的是这个地方能否出现、有没有一个具有示范意义的带头人。这样的带头人绝对不是官方钦定的,更不是靠炒作就能产生的。汪曾祺正是高邮自北宋秦少游之后,等待超过千年才出现的一位带头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与汪曾祺堪称莫逆之交的林斤澜曾经戏言:“汪曾祺行情看涨。”从那以后,汪曾祺作品的“行情”一直在涨,几乎年年看涨,很少跌过。不但生前如此,在他去世后亦然。与此同时,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出现了汪曾祺研究的新局面,有好几位专家、学者,如摩罗、王彬彬、丁帆、李国涛、刘明、翟业军等,专心致志以汪曾祺为自己的重点学术研究对象。正是他们的研究成果,有力地推动着汪曾祺研究不断地、健康地、积极地向前发展。

可以说,当前的汪曾祺研究,总的来说是认真的、健康的、积极的,但似乎也有两种苗头值得注意。一是拔高式研究,将本来平民意识强烈的汪曾祺的作品引向艰深的理解。在一些评介文章中,好像汪曾祺作品的每一个情节,每一段描写,甚至每一句、每一词都隐藏着玄机,这显然不符合实际。汪曾祺自己说过:“我是一个极平常的人,我没有什么深奥独特的思想。”除去谦虚成分,应该承认,这是汪曾祺的心里话,也是大实话。二是贬低式评说。这类文章不是理性地探讨汪曾祺创作的得失,而是挑剔找茬儿式的对汪曾祺的作品和影响有意贬损一番。他们在文章中以汪曾祺的某一作品为例,意在强调自己贬损有理,指出汪曾祺的作品并非皆是精品。可是,有哪一位作家篇篇皆是精品呢?看一位作家的成就及其影响,究竟是要从全局看,从大处看,还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呢?

对汪曾祺研究中的拔高式研究和贬低式评说,实质上是殊途而同归,都是不可取的。尽管汪曾祺的作品中还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甚至缺憾,但从总体上看,他的作品已经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而常驻人们心中再也不会离开,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了。新时期文学界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一种具有明显汪曾祺印记的创作时尚潮流,这一切反映了文学界对长期以来就隐藏于心的“让文学回归文学”的迫切期盼,也反映了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的人们,对文艺诸多功能终于得到全面展示的由衷喜悦和热烈欢迎。而在这之前,主流文艺一直强调的是单一的与政治捆绑在一起的宣传教育作用,其他如文艺的、审美的、愉悦的、娱乐的等诸多功能,事实上都有意无意地受到限制甚至忽略。

尽管这样,人们并不希望、也不赞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文章在评介汪曾祺时任意夸大,把他的许多作品封为经典,对他一些作品中的每一句话都分析成含有深意。不仅如此,随着对汪曾祺作品的一味拔高,连汪曾祺自己认为“只可自娱悦,不堪持赠君”的书画作品,和他做的家常菜,也随之水涨船高了。他的字画被一些评论家分析出让人吃惊的美学价值,他做的一些家常菜被夸张说成人间至美,甚至虚拟成一个“汪氏家宴”菜系。这样一来,汪曾祺就不仅是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戏剧家,他还是画家、书法家、美食家,成了无所不精的全能。

我们当然需要对像汪曾祺这样一位深受读者尊敬与喜爱的多才多艺的作家,进行深入细致的科学研究,但这样的研究一定要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进行,绝不能脱离汪曾祺本人的生活实际和创作实际,尤其是不能违背汪曾祺本人的意愿随意夸大和拔高。

有必要提醒有些评论家:在研究汪曾祺时不吝赞美之词时,能否先想想汪曾祺本人是怎么说的呢?

说汪曾祺是“最具名士气质的文人”,是“抒情的人道主义者”,都可以,但请不要忘记,他同时也是一个很实在的人。阎肃曾称赞汪曾祺“做事大度,看得很透,不会斤斤计较”,还说他“没有城府”,“从里到外都比较纯,甚至没有多少防人之心”。在汪曾祺生前,尤其是他在新时期文坛复出时,其作品越来越得到读者欢迎,在文坛的影响日益增大,他的实实在在、没有城府的性格一直保持着,一点没有变。无论谈自己的作品、为人、生活爱好,他都是想到就说,并写入文章中公开发表,从不矜持作态,全是直抒胸臆,且语含真情——

《受戒》发表后迅即产生轰动性影响,他及时撰写《关于〈受戒〉》一文,既充满自信地说“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同时冷静地、明确地给自己定位:“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主流”。他郑重地强调:“我们当然是需要有战斗性的,描写具有丰富的人性的现代英雄的,深刻而尖锐地揭示社会的病痛并引起疗救的注意的悲壮、宏伟的作品。悲剧总要比喜剧更高一些。”请注意,汪曾祺刚在文坛复出,就对自己做出这样明确的定位,此后再也没有改变过,不仅一再在发表的文章中反复提起,还以绘画作比喻,希望人们理解他。他说:“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他据此进而坦言:“我知道,即使我有那么多时间,我也写不出多少作品,写不出大作品,写不出有分量、有气魄、雄辩、华丽的论文。这是我的气质所决定的。一个人的气质,不管是由先天还是后天形成的,一旦形成,就不易改变。人要有一点自知。”

汪曾祺一生坚持“文学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创作观,但并不赞同把他的作品说成有多么大的教育作用。他说:“我想给读者一点心灵上的滋润。杜甫有两句形容春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希望我的小说能产生这样的作用。”他还说:“我的小说有一些优美的东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温暖。但是我的小说没有什么深刻的东西。”

还有,他从不讳言自己刚走上文学道路之初,因为“受过西方现代派的影响,有些作品很‘空灵’,甚至很不好懂”,不少作品是“寂寞和苦闷的产物”。因此,在他生前,有人向他建议,翻翻旧报刊,找出那些已散失的作品,搜集起来出一本书,他明确拒绝:“我不想干这种事。实在太幼稚,而且和人民的疾苦离得太远。”

有关绘画与做菜,汪曾祺对自己也有坦率得可爱的自我评价。他坦言自己绘画无师承,只不过受父亲绘画的影响,从小站在旁边看,“受其薰陶,略知用笔间架”;以后是靠自己揣摩,逐渐对画画产生了兴趣。人们争着向他求字求画,夸他的画好,他自己则清醒得很,说:“大概求索者以为这是作家的字画,不同于书家画家之作,悬之室中,别有情趣耳,其实,这是不足观的。”他还说:“我的画作为一个作家的画,还看得过去,要跻身画家行列,是会令画师齿冷的。”他喜欢画花鸟,但这位可爱的老人说他画的花,是到处可见的草花;小女儿说他画的鸟是“长嘴大眼鸟”,他承认:“我画得不大像,不是有意求其‘不似’,实因功夫不到,不能似耳。”至于做菜,汪曾祺的自我评价恐怕更会令一些评论家失望,他说,自己所擅长的只是做家常菜,“大菜,我做不了。我到海南岛去,东道主送了我好些鱼翅、燕窝,我放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做。”

1934年,鲁迅先生在《骂杀与捧杀》一文中深刻指出:“批评的失了威力,由于‘乱’,甚而至于‘乱’到和事实相反,这底细一被大家看出,那效果有时也就相反了。所以现在被骂杀的少,被捧杀的却多。”提醒评论家们不要捧杀汪曾祺,乍一听有点不可思议,但如今在不止一篇关于评介汪曾祺的文章和新闻报道中,一定程度上,事实上已形成对汪曾祺本人的“捧杀”之势了。特别令人不安的是,这些“捧杀”之文、之言,有不少出自名人之手、之口,当然不怀疑他们对汪曾祺的喜爱与尊敬,但他们可能在某种特定场合,忘记了汪老本人说过的话,兴之所至,不事推敲,就信手写下来,信口说出来,一经媒体报道,不仅很容易对广大读者起误导作用,长此以往,很可能把汪老架空。当此之时,重温汪曾祺生前说过的相关言论,是必要的,会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和理解汪曾祺。

汪曾祺的这些话,并不难找,翻看汪曾祺的有关著作,很容易读到。在这位可爱的老作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后,今天重读他生前说的许多话,再看看当前一些对他一味拔高的言论,很容易让人觉得,莫非这位智慧老人生前就已经预感到这一切,这才不但反复说,还写入文章之中公开发表,目的是给我们一个真诚善意的提醒?

猜你喜欢
汪老汪曾祺作家
作家的画
情同父女 亲如一家——汪曾祺与“藏妞”央珍
作家谈写作
咸菜慈姑汤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独挂风帆汪洋行
施松卿与汪曾祺 云淡风轻走一生
当年为汪曾祺治印的两位篆刻家
在汪曾祺家抢画
在汪曾祺家抢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