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点滴

2019-12-27 05:55陈永和
文学自由谈 2019年5期
关键词:三姐小周野猫

□陈永和

黑孩爱干净。她家,视线内,一尘不染;视线外,整整齐齐。譬如书,摆在榻榻米间橱柜里,打开柜门,一排一条直线,无一棱角往外泄。她家猫,也不像别家猫在明处大小便,一问,才知道会上厕所,一跳就上去了,跟人一样。

因此她看世间看人有时觉得脏就不奇怪了。但这世界、人和家不一样,是她干净不了的,所以她常常回避。

但她身体里有一把火在燃烧,使她要去爱,不爱都不行。早些年她可以爱儿子(孩子十五岁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但现在孩子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任她爱了。

小说家兼翻译家余泽民有一句话给我留下极深印象。他解释为什么自己要生孩子——就因为只有孩子才可以百分之百承受他的爱(大意)。反之,我也可以这样理解,只有有了这样爱的对象,你才可以放心百分之百去爱。

普通生命无法承受爱之沉重。

我想,日本人说孩子在三岁之前已把孝道做尽,也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黑孩就爱上身边的小动物了。所有的小动物在她眼里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

她在电话里嚎哭过几次,每次都是为了小动物。一次,为了救一只野猫,她被咬了六口,手背一直肿到胳膊。到医院打了十几瓶点滴。

但她照样爱得死去活来。

黑孩家附近就有一个大公园,里面有许多小动物,野猫、野鸭、乌龟呀,等等,都没有主人,都可以任她去爱。

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爱的对象天天像天使张开翅膀在期盼着你。

黑孩的文字像人,干净。

比如她在《西湖里有我的一滴年轻时流过的泪水》里这样写道:

“在苏堤的映波桥我和小周分手。时光突然像桥下的水踉踉跄跄。月亮膨胀起来,月光下我和小周的影子也变成椭圆形。杨柳夹岸,柳丝于清风中飘忽舒卷。”

在《温泉情节》里这样写道:

“我的心震动了一阵子,我知道我被妈说的一个字感动了。我忽然觉得,语言、皮肤其实也都是会思考的,至少它们会帮助人思考。泉水的温度和涟漪像结构和背景一样在我的心里将这一篇散文带着潮湿的气息勾勒出来。

“热川的温泉舒服得令我感到幸福。泉水汩汩地流出来,我和妈坐在腾腾热气中,海很空虚,月亮似乎伸手可以触摸。我看到妈有点儿紧张,妈不时地东张西望。我迷恋妈的这种神情,我的成长就是伴随着对这种神情的逐渐理解而确实起来。”

在《闭上眼睛》里这样写道:

“三姐推开死亡的门,跨过门槛,死亡的门重新关上。三姐在门的另一方。三姐和我们,虽然只隔着一扇门,天各一方。

“我手机里存有哥拍的三姐的一张照片:凄凉的、阴冷的、病态的,一张女人的脸。三姐已经死了,这张脸不再是三姐。女人的脸从《神曲》的但丁的肖像画中跳出来:这张脸摆脱了世俗的污浊。作为姐妹,我活着一天,三姐就不会消逝,好比现在我写这篇文章来怀念三姐,三姐虚构的‘生命’就持续活在我的心里。三姐依旧给我更加深刻的爱的力量。”

黑孩文字感觉一流。很少见过有人对文字那么挑剔。这种挑剔,不仅对他人,也更是对自己的。

对黑孩来说,文学的生命就在文字。

她的长篇《惠比寿花园广场》,改过一遍又一遍,只要觉得哪句话哪段话不好,立马,不到几分钟,好的表达就会从她头脑里哗哗流出。神了。

使她想写不好的文字都不可能。

这是她的另一种才华与天赋。令我羡慕。

黑孩属感觉型作家。感官先行。她的感觉呈锥长棒形,头尖,浑身带毛,既敏锐又纤细,既扎得深又能粘住所有碰到的事物。因此,她感官中呈现出来的人和事,就与千百个别的作家有了或大或小的区别。她曾经告诉我:“我从来只能用第一人称写作。”所以黑孩的文字很真诚。

伴随源源不断井喷似的激情。

她的文字,可以品,也值得品,回甘,经久不衰,像一杯浓郁喷香的牙买加蓝山。

黑孩是1980年考上东北师大中文系的。经历过那年头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条蜀道,挤进去有多难。

我跟黑孩的交,自文学起,看来会至生命终。微信时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偶尔见面上咖啡馆坐坐,吃一两次饭。

君子之交淡如水。

水,清也,流也,貌似无味,只情与生命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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