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次“选择”

2019-12-27 05:55□何
文学自由谈 2019年5期
关键词:乡镇干部选择小说

□何 申

我属虎,今年虚岁七十,算是新中国的同龄人。在伴随新中国一同成长的过程中,我曾有过几次“重大”的自我选择,选择的结果是:面向乡村,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用作品回报塞北这片沃土。细思往事,几分欣慰,几分感悟,一并涌上心头。

1979年,新中国成立三十周时,我经过五年插队、三年上学,随即参加工作,作了地委党校的哲学教员,我已在承德安家落户。讲课之余,劈柴砸煤烧火做饭带孩子,久之则苦闷。我想,新中国走过三十年,历经坎坷再扬航帆令人振奋,而我,三十而立,家已有,“业”何在?看来到了该给自己制定人生奋斗目标的时候了。此时,家属院生活是一片丰富多彩的景象,有打家具的,有盖小棚的,有种瓜果的,闲极无聊的就去打扑克;我则钟情于一本本读之令人心潮澎湃的文学期刊。于是做出了人生第一个重大选择,即业余时间主要干一件事:写小说。

我自幼喜爱文学,有过当作家的梦想。想着我从天津原英租界洋房一路走来,多少往事萦怀,开笔写来,并不费力。然而作品屡投少中,难得发表。就这样,一写三载,浓发渐稀。虽生活窘迫,但穷而弥坚。总结思考,道理明了:囿于小我,很难成功。只有胸怀天下,接近民众,感悟时代,才有收获。

1982年,我到承德地委宣传部当了一名干事。国庆节假日,我舍去党校家属院的房子院子棚子,搬到妻子单位的筒子楼,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走出校门,离开三尺讲台,面对千里塞北大地,我如鱼得水,灵感大增,作品迭出。曾经有这么一篇新闻,说两位农村姑娘承包荒山,立志要让荒山变绿洲,记者问那婚事咋办?姑娘戏言:谁有志绿化荒山就嫁给谁。文章在《中国青年报》发表后,很快读者来信如雪片飞来,更有十数人为姑娘的崇高所感动而千里寻姻,一时竟成了县里的头号新闻。暑夜,我在县招待所灯下看信到天明,不觉脚被毒蚊子叮肿,转天打针继续采访,遂写出短篇小说《春水岭的新闻》。在某县为致富能手披红挂绿骑马过街表彰时,和电影《青松岭》里钱广的原型一路来到他家聊了半宿,回来写出《晚霞染红青杏沟》,在省报副刊发表。1983年,参加本地电视塔建设争议调查组,连开了二十多场座谈会,个别谈话无数。又坐铁斗缆车到高山微波站去查看,那天大雪狂舞,身边是百丈深渊,一根细钢丝拉着滑轮吱吱作响,同行人当时差点就犯了心脏病。后来在单位写调查报告,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写作素材,回家就开始写小说。斗室夜深,人坐马扎,方凳为桌,背对床铺,报纸遮灯,很快写出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云雾缠绕铁塔》,转年在天津的《小说家》发表。由此悟出门路:只要认定生活是老师,作品发表就不难。

1984年,一次重大的“选择”摆在面前:年初我从干事提科长,年末任文化局长,有好心人对我说:你一年从干事到局长,越过副科副处,是全区最年轻的正处级,前景不错,但你写小说这事,可能会影响你的前程……

人家说的不无道理。是放下笔一心走仕途,还是继续坚持业余写作?我很快做出选择:工作要做好,小说继续写,而且要写出贴近时代的好作品。往下几年里,我最爱的事,就是下乡,全区二百多个乡镇,我几乎跑了个遍。大山深处,道路崎岖,司机笑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拧达拧达又一村。到乡镇后,检查文化站人员房屋活动是否“三落实”,天黑就住下,转天接着走。1988年夏抗旱,在电影《锦上添花》里小火车站所在地兴隆县六道河子乡的大车店住了半个月,整日和乡干部一起往各村跑,回来几晚便写出中篇小说《乡镇干部》,在《长城》杂志发表,“编者按”说,这是一篇描写乡镇干部的“原汁原味”的佳作。《中篇小说选刊》很快转载。随后,《七品县令和办公室主任》《村民组长》《一乡之长》《穷县》《穷乡》等数十个中篇相继发表,被称为“乡镇干部系列”,各种选刊屡屡转载并获奖。评论家雷达著文说:建国以来写乡镇干部的作品不少,但如此排炮般密集写作的,何申是第一人。

我是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写作上,甚至正月初二去岳母家吃饭,家人欢声笑语中,饭前还躲到放杂物的小屋去写。至于每个国庆节,更是我的好日子,除了吃口饭,其余时间都是在写。至今我没打过麻将、扑克,也再没下过棋,虽然年少时我常在小花园和长者下棋,且多次获胜。

1992年,我又面临一次选择:天津市委宣传部已同意调我,任文艺处长,还给一套住房。此时,老母亲尚在,她老人家非常希望我能重归故里。夏天,我和爱人、孩子到避暑山庄照相留念,随后我去天津。当走在楼房林立的街道上,我忽然问自已:在这里,还有写乡村小说的感觉吗?回答是明确的:很难,甚至没有。

一瞬间心里空荡荡的。津门故里是我梦中思恋,塞北乡村则是我心灵家园。尚未归,割难舍;心纠结,愁煞我。说来可笑,这次选择最终是由“电视剧”定夺的:此时我已“触电”,继《一村之长》《男户长李三贵》等,又有我编剧的《青松岭后传》和《香水泡子》同日在塞北两县开机。我赶到剧组,随后忙工作又忙长篇。到了冬天,看着三十二万字的《梨花湾的女人》手稿,我忽然想起:还有回天津的事呢!然而时过境迁,心绪早已安然。也罢,人留不如天留,往下就把他乡当故乡,扎根承德近邻乡村吧。

1993年我调任承德日报社社长。上任之初,我主动选择去农村半年,任驻村工作队长。雾灵山下,长城之畔,我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忙碌,派饭连吃上百顿,不仅对村里的事谙熟于心,自已也快变成乡下人了。冬天,北京忽然来电话让去开会,我胡子拉茬穿件旧大衣直奔而去,找到了开会地点京西宾馆,门卫见了说,快走,这不让进大车!把我当成车把式了。报到后才知道,我获得了“庄重文文学奖”,还要在人民大会堂领奖。去西单买双新鞋吧,过长安街,汽车飞驶,我愣是不敢过,一位老先生问我是从山里来的吧,这才把我带过去。买鞋归来,又差点被一位中年妇女拉走骗去帮她“试衣服”。事后细想,此时我心神全在乡村、在小说上,这正是写作者的最好状态,十分难得。

1995年春节,农村改革热火朝天,我急于了解县乡干部年前年后的生活,正月十六一大早,便和报社的同事坐车去县里。天寒地冻路面结冰,车子从路肩哗哗出溜下去,下面是两层楼高的陡坡,若滾下去,性命难保。万幸!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把车卡住。打开车门,如同倒豆子,我们顺坡咕噜噜滚下来。定定神,请来村民,将车顺坡溜下又开上公路,人、车无事,晴空万里。我拍拍身上的土对众人说:咱们继续前行呀!

到县里先谈工作,再说遇险。午饭邀来几位善讲的老友,谁讲一段,我喝一盅。讲的事怕忘了,就顺手记餐巾纸上,归来口袋满满。随之开笔,写到一万多字时,接通知又要去省委党校学习。报到,还是数年前参加过的青干班,班主任大呼:你怎么又来了?进步也太慢了!此言不假,上个班的同学大部分都提了。我说惭愧。拿过钥匙,这回每人一间,美得不行,比提升还高兴!进房间关门接着写,几天后便有了中篇小说《年前年后》,随即在《人民文学》头条发表,并加了“编者按”《何申的雄心》,说,这雄心,就是要将乡村将农民一直写下去。转年,《年前年后》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是河北省获“鲁奖”的首篇作品,并获《人民文学》优秀作品特别奖、《小说选刊》优秀作品金刊奖。同年,《小说选刊》杂志社与河北省作协在北京召开“河北三作家作品研讨会”,由此,我与谈歌、关仁山被称为“三驾马车”,在现实主义创作的道路上奔驰。

1998年夏,为写长篇小说《多彩的乡村》,我又做出一个“重大”选择:辞去承德日报社社长职务。话一出口,众人皆惊:眼下都争官,哪有辞官的?要有房子、车子、票子,必须有当官的位子啊。好友说你有官位不坐,疯了?我笑道我很清醒。当社长,单位有套间办公室,外出有车坐,请客用公款,但这些对我毫无吸引力。几经申请获准,立即退房退物,骑车回家写作。此时我47岁,从此无权无求,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半年后写出45万字长篇,随后又写“热河系列中短篇”,再写散文随笔,又习书法……

如今回想,我感谢文学,她让我贴近人民,跟上时代,远离权钱,守住纯真。其间还曾有这样的乐事:我当全国人大代表,参会头天市里有个送行仪式。我骑车到宾馆,见锣鼓声声队列两厢,心里正高兴,突然被人拦住不许进。许久,市领导焦急地找出来,见到我问:何老师,你怎么不进去?我说人家不让进。领导发怒,拦我的人说,谁承想到他会骑自行车来。

人生七秩,喜逢新中国七十华诞。安稳幸福的晚年,不免又常常生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忘初心再扬鞭之感。面对未来,我的选择是,继续写下去,用手中这支笔,回报我的几次“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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