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的高度

2019-12-27 06:48周思明
文学自由谈 2019年1期
关键词:二月河帝王小说

□周思明

2018年12月15日,作家二月河溘然长逝。面对这样一位生前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历史小说家的离世,一些作协机构对二月河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九十年代就以帝王三部曲享誉文坛,皇皇五百万字,代表了中国长篇历史小说的高度和成就,为海内外读者所熟知。”“他以康、雍、乾‘落霞三部曲’的皇皇巨著及散文随笔等精品力作,为河南和中国文坛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死者为大”。人去世了,所有的评价都可以是善意的、宽宥的、正面的,这当然可以理解。但是,评价应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应准确客观。如果从写作才华、作品影响等因素考量,二月河的确是一位值得评说的人物。这就引出一个话题:二月河能代表中国长篇历史小说的创作高度吗?

与根据小说《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改编的电视剧的命运一样,二月河一度曾引起中国受众的广泛关注和热烈反响,当然,对其作品的争议之声也连绵不断。其中声音最大的一种说法是,二月河在为封建帝王树碑立传。二月河自己也曾承认,“第一本书出来后的第二个月,就有报纸用了一整版篇幅,以通栏标题《二月河的唯皇史观》对我进行批评。这在当时是作为很严肃的政治问题提出来的。”二月河有点紧张,就给冯其庸写了封信。冯其庸写了一幅字寄给他:“浊浪排空君莫怕,老夫看惯海潮生”,以此来安慰他。二月河进一步说道:“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我们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来写作的,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只要作品里有地主,就一定是坏蛋。人们现在衡量我的作品,有时还是会沿用这样的模式:康熙是人民的敌人,是反动阶级,你为什么要歌颂?”对此,二月河的“自圆其说”是,判定一个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主要看三点:第一,对国家统一、民族团结有没有贡献。“我不管你什么出身,做出贡献的我就歌颂,反之就批判。”第二,在发展生产力、调整生产关系、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方面有没有贡献。“不管什么出身,在当时的条件下能想办法让老百姓生活得好一点,我认为就是好人。反之我都觉得不是好人。”第三,在科学技术、教育文化、发明创造等方面有没有贡献。“蔡伦、郑和是宦官,毕昇是平民,司马迁是残疾人,黄道婆是道士……不管什么出身,只要在历史上做过好事的,我就歌颂。”在二月河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二月河以清代历史为背景的“帝王系列”小说十三卷之巨,“编”撰一般平民百姓、大众读者所不知情的清代朝廷内的帝王生活故事,以大胆“解构”的笔触,刻画与历史典籍记载中“不一样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形象,从而赢得自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成为中原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其汪洋恣肆的写作笔法、宏大浩瀚的文体架构,使其作品具备了较强的可读性和很高的知名度。

二月河对人们称他的三部帝王题材长篇小说为“帝王系列”,打心眼里是不认可的,觉得把这三部作品称为“落霞三部曲”才更为恰当。他解释说,自己是怀着非常伤感和遗憾的心情写这三部书的。书中一方面固然展示了封建社会最后这个“盛世”很绚丽、很灿烂的一面;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太阳快要落山、黑暗就要到来的落寞趋势。任何一种事物都有它产生、发展、兴旺到衰亡的过程。当事物发展到极盛时期,也就像太阳终归要落山一样,谁也阻挡不了,这是一种必然趋势。这个认知,自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二月河犯下了一个常识性毛病,即:欲加之“功”,何患无辞。展开了说,一个有罪之人,如果你要把他说成好人,总可以从他身上找出种种的“好”来;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一生当中都只做好事而没做过不好的事,反之亦然。这里的关键在于,一定要全面、客观、准确地分析、判断其为人处事的“好”与“坏”的比例,用一个通俗的说法,看他是“几几开”。

金丰为《说岳全传》所写序言有云:“从来创说者,不宜尽出于虚,而亦不必尽由于实。苟事事皆虚,则过于诞妄,而无以服考古之心;事事皆实,则失于平庸,而无以动一时之听……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娓娓乎有令人听之而忘倦矣。”此言可以说是就历史小说所表述的最圆通而又最切实的见解。历史小说有着不同于现实题材小说的阅读空间和阐释空间。历史的场面、纵深的进程、宏大的叙事、活跃的人物等等因素,使得读者的阅读感受保持着古往今来的一致性和连贯性,其历史价值、思想内容、评价标准比较接近。但不管怎么解释,判断文学作品高下美丑的核心问题,必然也必须集中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上面。写作此类小说,应该遵循“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的有机结合”,“具备深刻的思想性、严肃的历史性和高超的艺术性”的原则,即马克思所说的“较大的思想深度、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与莎士比亚戏剧化的程度”。然而,自从中国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诞生之后至今,这中间就一直存在着矛盾和龃龉。

沿着以上思路不难发现,二月河历史小说多处与历史事实不符,前后自相矛盾,这是犯了历史失真,但又并非符合美学规定的毛病。小说是可以虚构的,但历史不允许虚构。二月河的帝王小说系列可谓是真假相伴、虚实杂糅,甚至是假大于真。他的历史小说存在着小说家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不易沟通的矛盾现象,即所谓“屈服与征服”的现象。在此意义上,二月河历史小说的创作存在着巨大争议和明显弊端,可以说是毋庸置疑的。仔细考察可知,二月河的帝王小说系列“落霞三部曲”所塑造的那些皇帝,有点类似于《李自成》中的李闯王,给人以“高大全”的完人感觉。他一味地对他笔下的皇帝们歌功颂德,他们几乎是一样的勤勉廉政、善良宽厚。比如,二月河将雍正写成“一代圣人”,全然遮蔽了雍正皇帝在历史上的暴戾行为。这种美化帝王、人为拔高的写作方式,足可说明二月河的思想穿透力、价值判断力的羸弱和欠缺。

王国维诗学思想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与长篇历史小说写作理论的“深入历史”“跳出历史”,在学理内涵上是一致的。跳出历史,就是不受史料和史实的自然形态束缚,站在审视的立场加以观照,艺术化、审美化地绘写和展现历史的复杂事态和曲折进程。这都正确。但是,需要强调的是,即使是“跳出”,也不能在“艺术真实”的名义下恣意违背历史真实,遮蔽历史真相;一定要将尊重历史真实作为基本叙事前提来提炼艺术的真实,并将二者合理地、有机地结合起来,将历史人物在历史上的基本定位与审美化的历史人物塑造结合起来。更重要的是,作者应该将反映基本的历史潮流、历史真相、历史真实,与以片面替代全体、将局部当成全局、把个别作为一般,从而进行人为的塑造、一意孤行的写作严格地区别开来,将“按照美的规律塑造”,与违背历史规律、美学规则,人为拔高历史人物区别开来。在这一点上,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说”确实存在明显的硬伤。

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历史小说,在细部的描述、历史人物的刻画上,存在着明显的张冠李戴和人为美化。他笔下的帝王,勤政廉洁、废寝忘食、安民亲民。史实果真如此吗?非也!他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洋洋五百多万字,其中充满着错误的历史观。从文体写作原则上考量,历史小说绝对不可以对重要历史人物及历史大事件进行虚构,应该对历史的真实面目保持客观上的黏连性和依赖性。历史记载显示,二月河小说讲述的皇帝雍正,实际上压根就没搞过什么改革。被二月河吹捧的“火耗归公”和“养廉银制度”的确立,看似是雍正的一项重大改革,其实质是将官吏们贪污、额外加赋的腐败行为公开化和合法化了。而乾隆的六次下江南,其目的是巩固在南方的统治,不但不像二月河所写的那样“为民做主”,反而大肆挥霍银两,戕害国力,增加百姓负担,实乃祸国殃民。研究者发现,二月河所称颂的三位皇帝的人品的故事情节,大多是他无中生有、精心编造的,毫无任何史学研究依据。

二月河的历史小说写作,是在一种片面思维、美化思维、“创新”思维统领下进行的:凡是有损三位皇帝“高大全”形象的史料一律不用,对从康熙开始,到雍正、乾隆时期逐步升级增量的文字狱,却曲意回避,甚至将“真事隐去”;凡是不利于烘托康雍乾“盛世”的重大历史事件,一律抹去,例如以抗租抗粮为重要内容的农民斗争,贯穿于“盛世”的始终,其中,康熙四十六年无锡农民发起的“租米不还籽粒”的斗争,以及雍正八年崇明佃农的抗租运动,都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但二月河都避而不写。而凡是皇帝加强皇权专制的史实,都被二月河一律改造成“改革”的举措,例如康熙设立南书房和雍正通过密折制和军机处总领天下庶务,其实是为了抵制和取消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决权,从而加强皇权专制到了极致。二月河在书中把这些维护衰落中的封建帝制,强化对人民的统治的倒退行为,人为地、主观地甚至刻意地进行美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二月河小说三部曲的带动下,一大批帝王小说、帝王剧乃至后宫剧纷纷出现在图书市场和电视荧屏,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歌曲被演绎得激情四射激昂高亢,至今仍响彻大江南北!

二月河在权谋文化叙事的狂欢中,更多的是对传统的认同与吸纳。小说中过高的权谋指数与作者情感立场的“零度介入”,使得他的帝王小说系列匮乏人道主义情怀热度。在这样的帝王小说书写示范下,不少历史题材作品、官场小说自觉不自觉地向人们津津乐道于传授权谋经验,演绎权术之道,并以此制造“惊心动魄”的效果,以至于“很权谋”已经成为一些评论家和读者、网友对二月河小说的总体评价。诚如评论家郭松民所说:“康熙皇帝活到68岁就可以了,他不能再活500年。皇帝治下的生活是令人窒息的,时间和未来都应该是属于人民!”

依照文学创作的一般原则,历史小说写作应有历史的识见、精神的渗透,它必须内化为小说美学的美学风骨、审美评价标准和精神涵值,既来自历史,又指向未来,这就是历史文化的核心价值观所在,是历史小说生死存亡的美学根基。写作历史小说,尤其是长篇历史小说,必须本着既尊重历史、大事不虚,又“失事求似”(郭沫若语)、小事不拘的审美重构原则,不能为了“解构”和“颠覆”,而不顾历史真实,曲意编造。黑格尔在论及历史剧的悲剧观念时,曾从艺术哲学的高度,既反对过分看重外在方面的表现,又反对过分注重现代主观需要的表现,并在反对两个极端的基础上,提出艺术要表现最高旨趣的要求,认为艺术作品应该表现的“最主要的东西都是人类的一些普遍的旨趣”,应该是“揭示心灵和意志的较高远的旨趣”,应该能够“见出本质的东西”(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348、354页,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说,存在很多硬伤,不符合历史小说的基本创作原则,在表现“人类的一些普遍的旨趣”因而能够“见出本质的东西”方面,显得非常欠缺。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小说中的皇帝,丧失了常人固有的生活乐趣和做人雅致,他们“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他们朝思暮想、念兹在兹的是权力斗争和阴谋手段。

总之,二月河帝王小说的主题,围绕的无非是权力斗争,各色人物行动的基本内涵,可以“阴谋”二字概括,其故事桥段无非是宫廷内外一个圈套连着一个圈套,一处陷阱通向另一处陷阱,正可谓满途荆棘、人人自危。连同皇帝老儿、皇后妃子、大臣太监、丫鬟衙役等等在内,男女老少勿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同谋就是死敌,六亲不认成为了皇庭家族的可怕常态。这种厚黑题材,至今占据着我们的图书市场,霸占着我们的影视荧幕,于无形中影响着人们的精神和灵魂。有人甚至将二月河“推举”为书写厚黑故事的“当代第一人”,认为二月河“非常审美地宣示着残忍的历史智慧,这种历史智慧并不来自冠冕堂皇的政治修辞,而是来自杀机四伏的政治实务”。君王之术,本质上就是驾驭人心。而所谓的驾驭人心,乃是驭人之道,是各种各样的手段伎俩,诸如恩威并施、宽严相济之类。不难想见,像二月河笔下的这种帝王系列小说中所极力张扬的猜忌、弹劾、笼络等种种权谋手段、皇朝权术,如此不加批判地加以传播,成为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权谋故事与职场行为范本,它们带给人们尤其是青少年一代的,将会是怎样的价值引领和道德影响?!

走笔至此,似乎可以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了——二月河能代表中国长篇历史小说创作高度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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