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对湘西人物命运的观照
——以《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为例

2019-12-28 20:36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沅水散记人性美

何 城 禁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选自沈从文散文集《湘行散记》。1934年,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匆匆赶回湘西。行前,他与夫人张兆和约定,每天给她写一封信,报告沿途所见所闻。《湘行散记》便是根据这些书信积累的素材写成的。《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记录了他在归家途中的部分见闻,构成了沈从文湘西系列之一面。《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展现了湘西迷人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风土人情,同时沈从文以一个已融入城市生活的他者的视角去解读和建构故乡人物,用一种熟悉的旁观者的身份去透视湘西儿女的生活和命运。

一、湘西的人情美、人性美

《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还原了湘西的生活方式。湘西闭塞,多年来一条水路沟通外界,于是水手作为一种职业在沅水和辰河上长期存在,并且成为多数湘西男子的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水手们随水而来,随水而去,并且这条沅水、这条辰河也决定着水手们的生和死。勇敢而自由的水手们在湘西的河流里漂泊一生,他们不去计较生命的旦夕祸福,像成百上千年的湘西人一样,在急滩大河间,手握浆和舵,运输着货物或者客人,他们一直延续着这种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女人要么是在某一个吊脚楼里等待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的到来,要么被某种强大势力(或人)束缚住,不得自由。但是这些女性的内心却是自由的,他们或与水手相约来日再会,或是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逃出困境。

(一)湘西文学典型的多情性

这些湘西人的生命在如诗如画的湘西世界中呈现出一种人情美和人性美,男女皆具有多情属性。“妇人们恩情所结,也多和衣靠在窗边,与河下人遥遥传述那种种‘后会有期,各自珍重’的话语。很显然的事,便是这些人从昨夜那点露水恩情上,已经各在那里支付上一把眼泪与一把埋怨。”①即便是萍水相逢的恩情,也能让两个孤独的灵魂互相找到一点慰藉,让人在他们身上看到人性的柔和与温暖。“忽然税关复查处比邻吊脚楼人家窗口,露出一个年轻妇人鬓发散乱的头颅……这时节眼睛一定已红了。”②此处写吊脚楼妓女的多情,与中国传统文学形象中“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形象截然不同,沈从文也没有被“八娼、九儒、十丐”的传统思想腐朽,他笔下的妓女也是多情的,是美的文学形象典型。“那个快乐多情的水手,原来得了苹果后,并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脚楼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苹果献给那个妇人,且告给妇人这苹果的来源,说来说去,到后自然又轮着来听妇人说的痴话,所以把下河的时间完全忘掉了。”③水手没有看不起吊脚楼的妇人,他们都是湘西的平凡而正常的生命,他们都有坚韧而孤独的灵魂。而这些多情的形象成为沈从文塑造的湘西文学典型之一,并具有类型化特征,沈从文笔下的水手和吊脚楼上的妇人不只是单一的某一个人,而是指湘西的一类人,指湘西成百上千年来的男人和女人。“只听到年轻的那一个呶呶絮语,声音神气简直同大清早上那个牛保一个样子”④“从那个颈项同肩膊,我认得这个人性格同灵魂,竟完全同早上那个牛保一样。”⑤“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另一时节见着这样一个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熟习。”⑥沈从文笔下的水手和妇人都是湘西平凡人平凡生命的缩影。

这些具有多情属性的文学典型,与沈从文重塑民族性格的愿望是一致的。沈从文从湘西走向城市,又从城市返回湘西,他对湘西人命运的思考与忧虑也是深刻的。在他诸多湘西文学典型中,这种多情属性恰是需要保留和延续的。

(二)湘西人的质朴真实

在湘西如诗如画的自然美中孕育出来的湘西儿女亦是质朴自然的,湘西人没有城市人的矫揉造作、圆滑多奸,他们延续着湘西人从古至今的质朴和真实。沈从文的笔下已经还原了湘西沅水上水手的生活话语,“早你的娘,人家木簰全开了,你×了一夜还尽不够!”⑦“牛保,牛保,你是怎么的?我×你的妈,还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还……”⑧这些粗俗的话语中还原了湘西人最质朴真实的生活,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

沈从文重返湘西,他能以一种具有高度的视角去审视湘西世界。当沈从文以为牛保要将吊脚楼妇女赠他的核桃卖一些给他时,牛保却表示这些核桃是送他的,若用钱来交易,牛保却是不卖的。这种非金钱的善意的人情往来,让人看出湘西人的质朴,他们的人情美、人性美是不容沾染铜臭味的!

二、湘西人生活的苦与痛

湘西位于湖南西部,与重庆、贵州毗邻,地理环境闭塞,百姓生活较为封闭,与外界的沟通往来多靠一条水路。于是水手这种职业便早已应运而成,固守在湘西土地的人们与水手间的联系自然十分地紧密。几千年来,中国女性被束缚在家庭中生儿育女、操持内务,青年男子多在外谋求生计,于是这些固守湘西的土著居民即多为老弱妇孺以及顽固势力,其中的青年女子群体则被凸显出来。她们迫于生计和压力开始或主动或被动地从事妓女这项职业,这与沅水上的水手这项职业自然地对应起来,他们像两个参照物,透视出湘西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

(一)性命不可贵

水手一生的多数时光都献给了湘西的河,他们在沅水上来来回回循环无数次。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他们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撑船而来驾船而去,沟通着湘西与外界都市,用这种原始而古老的方式支撑起湘西血脉的流动,只要沅水上还有水手的身影,湘西的脉搏就在持续地跳动着。

选择水手这个职业就意味着要放弃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出于生存的艰难他们没有多余的选择,这种薪资微薄而成长缓慢的工种是湘西最古老最原始最熟知的生存选择。一方面,他们在沅水上自由的漂泊,另一方面这种漂泊却是没有选择之下的自由,这种自由的背后却常常有要付诸生命的风险,“古怪的是这些弄船人,他们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们得靠水为生,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处;但他们为了求生,却在每个日子里每一时间皆有向水中跳去的准备。”⑨正如《边城》中的大佬便是不幸落水再也回不来一样,牛保与拦头的伙计对骂,“船又溜下滩去了。看那样子不是有一个人落水,就得两个人同时落水”,⑩这样落水身亡的结局在湘西是常有的,人们已鲜少会对此感伤,“几人听着这件事,皆大笑不已”。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特殊的生活环境,生命的流逝已经成了极为普通的事,湘西水手的遇难消息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常态,同时也能在湘西人对生命流逝的麻木中见出一种无奈之情。

(二)若为自由故

湘西的女子不比水手幸运。中国有史以来就是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女性地位卑微,加之缺少生存技能和体力,只好从事妓女这样的工作来维持生存。湘西的妇人总是被困在一方吊脚楼里,她们只能在湘西的土地上眺望着一方沅水,却不得自由。这是一群被闭塞的环境和封建强权势力困住的女性,“这里雪已极少,山头皆裸露作深棕色,远山则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两个‘深’字,三个“无”字都显示出湘西的寂寥,生命在这里找不到一丝慰藉和出路。十九岁的夭夭被年过五十的烟鬼霸占,虽娶了她,但“只要谁有土有财就让床让位”,?而夭夭“人太年轻了点,对于钱毫无用处,却似乎常常想得很远很远。”

夭夭向往着外面的世界,而现实生活的悲惨境遇又让她无法自拔。外界的一切在这里都只能靠偶尔经过的水手带来零星的消息,“主人是一个中年妇人,另外还有两个老妇人,不断向水手提出种种问题,且把关于下河的油价,木价,米价,盐价,一件一件来询问他。”湘西的女性把水手看成是外部世界的信使,是都市的窗口,带来新的信息与养料,而自身却无法摆脱这种受困处境。在湘西平凡人平凡的生活中,可以见出不平凡的人情美、人性美,而在这种人情美、人性美的背后又可见出生活的苦痛。

三、沈从文对湘西儿女生命的关注

(一)“变”与“不变”的哲学思考

沈从文关注湘西人的生活和命运,并对其加以思考和探究,他明白湘西的美,更洞悉了湘西的悲苦。沈从文始终都是带着一种怜惜、一种人文关怀来看待他眼中湘西的人和事。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自然美和人情美、人性美都是为人所叹服的,这些水手、这些妓女都带有美化特征。黑格尔曾言:“一个艺术家的地位越高,他也就愈深刻地表现出心情和灵魂的深度,而这种心情和灵魂的深度却不是一望可知的,而且是靠艺术家浸沉到外在和内在世界里去深入探索,才能认识到。”沈从文十五岁开始投身行伍,虽然仅小学毕业,但他五年的川、湘、黔流徙经历让他对故乡的认识进一步深入。20岁的沈从文脱下军装,拿起纸笔,走进北京的校园,此后的他一直在都市文化和现代文明的洗礼中生长,虽然这种生长环境并不是脱胎换骨式的重造,但是已经让他从湘西的闭塞环境里解放出来,他是走出湘西的“夭夭”,是人生充满了选择的水手。

沈从文是幸运的,他看透了湘西的罪与恶,无论是被缚的湘西妇女和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湘西男子,还是为富一方的军阀和地方恶势力,沈从文都已深刻洞悉。在充满自然美的湘西背后是湘西儿女的泪,在淳朴自然人性美的背后字字有血。沈从文是清醒者,是觉醒了的湘西儿女,他站在时空的高度上审视湘西,这个几千年来处于封建王朝统治边缘的湘西,在动乱的年代里一下子被拉入世界发展的大潮流中,湘西儿女是雀跃的,同时也是惧怕的。湘西已经不再能够保持不动了,中国发展潮流和文明进步的风已经涌进湘西,落后的湘西必然是需要改变了。沈从文作为一个有深度的民族作家必然早已洞悉湘西的劣根性和美好传统,他带着对民族出路的忧思展现出他对湘西“变”与“不变”的哲学思考。

(二)重塑民族性格的愿望

沈从文在对待湘西人物命运问题上所表达的情感和展现的灵魂的深度是值得深入思考的,在深入洞察湘西历史真实与现实真实之后,沈从文表现出一种重塑民族性格的愿望。“原来这小妇人虽生在不能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性格。”夭夭向往着都市生活,不愿被湘西的恶霸权势所束缚,虽然身体的干净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她的内心世界依然是自由干净的,她对都市生活和现代文明充满着向往和渴求。“这只船又恰恰有那么一个年青男子,一切派头都和水手不同,夭夭那颗心,将如何为这偶然而来的人跳跃。”“ 我”代表着都市文明和现代生活,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新的希望和新的生活,而这些都是被困在湘西十九年的年轻生命没有接触过的,这是她能够扭转自己命运和生活的工具,这个年轻的生命希望以此来改变自身的悲惨处境。“到后来,谈起命运,那屋主人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着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着“命运”这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在湘西儿女这种看似常规化的生命形式中透露着湘西儿女的血与泪。在沈从文复杂的情感态度中表达了他希望改变湘西现存秩序和解放湘西儿女的愿望。

在牛保、夭夭这样的典型人物的灵魂中折射出沈从文真诚的人格,他的湘西散文和小说都表现出他神圣的理想,他期望能够重塑民族的性格,在保留人情美、人性美的同时,革除民族的劣根性。只有当民族性格得以重塑,湘西才是符合沈从文心灵(愿望)的创造品。

注释:

①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36.

②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 39.

③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40.

④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43.

⑤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43.

⑥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44.

⑦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37.

⑧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40.

⑨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40.

⑩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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