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的数码烫

2019-12-30 01:41王华
雪莲 2019年11期
关键词:兰芝

现在,李兰芝就坐在窗台上,双脚放在沙发背上,那双刚刚被她丢弃的拖鞋一只正着一只反扣着横在沙发上,沙发陈旧而干净,扶手上还搭了白底浅粉色的花布。姚莉要是看见,不气死才怪!

她仰脸看着窗外如树木一样森森林立的高楼大厦,以及高楼大厦之间切割出的不规则的蓝天,心情说不上的舒畅,不自觉间嘴角便挂了一丝微笑。

窗户只打开了靠上的一扇,靠下的一层窗格,刚好能让她的胳膊舒服地放在上面。这是位于城西海湖新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区,从十五层的高度往下看去,一切都显得遥远而陌生,无论人,还是车。

她曾经站在楼下看过它许多次,知道它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段里的状态。白天自然是毫无生气的,它空洞、冷漠、毫无内容,犹如一座石像空睁着一双没有生命力的眼睛。晚上却是活了的,闪着光,白色的如丝绸般光滑的目光,冷静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长满星星的夜空,下过雨的湿漉漉的少有行人和车辆的街道,扑克牌一样整齐划一的内容不同的各色商铺、饭馆的招牌,还有据说十分聚财敛气、繁华雍容、深受广大市民热捧的万达广场与唐道。

清晨的风从外面阵阵袭来,她略微一转头,便会闻到新烫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药水味儿,似乎有些刺鼻,但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嗯,对,好闻的如同汽油一样让人留恋的味儿。她喜欢这味道,这味道,属于年轻和时髦。上一次烫头还是在儿子结婚的时候,算起来,也是大概快二十年的时间了。二十年,多可怕啊,像一只看不见的蛀虫,一点点在不知不觉中就把她的青春啃食得精光了。她竟然都快有二十年没有烫过头发了。

姚莉每年快过年的时候都烫,每次烫,她几乎都要用一整天的时间,回来了就站在镜子跟前,照啊照,总也照不完,每一次烫的头不一样,大卷,小卷,小小卷,李兰芝只能这么区分,姚莉的头发有时候齐腰烫,一走路摆来摆去的,有时候披肩烫,头上还要额外戴个亮晶晶的发卡,有时候又是短发烫,烫起的卷儿刚好能盖住脑袋。烫的头发也有很多名堂,李兰芝当然全部记不住,只记住了离子烫、陶瓷烫。这些五花八门奇怪的名称姚莉是和田鹏说的。田鹏是李兰芝的儿子,除了田鹏,李兰芝这辈子还生过一个女儿,比田鹏小,叫田叶,住在城北区。

姚莉新烫了头回来。正好田鹏赶上大休,能在西宁待十二天。田鹏是探矿的,常年不在家,不過在家了,就一直陪着李兰芝,陪着姚莉。田鹏和姚莉的儿子,也就是李兰芝的孙子都大学毕业了,说是在青岛上班,很忙,过年也很少回来。家里就只剩了三个大人。三个人,三座孤岛。

上次田鹏回来,姚莉也是新烫了头。她总是隔一段时间换个新头型。换来换去的,李兰芝也没有瞧出什么好,配的不都是一张她不喜欢的脸嘛。姚莉问坐在沙发上正埋头看手机微信的田鹏:“喂,咋样?”田鹏抬了一下头,说:“挺好!”姚莉说:“好吧?这次我是在‘小广发里烫的,最新的数码烫,说现在最流行这个,不伤头发,卷保持的时间还长,哎,最重要是不贵哎!”田鹏嗯了一声,也没有抬头,不知在手机上看到了什么,忽然无声地笑了。

李兰芝侧脸看着镜子跟前用手不停拨拉头发照来照去的姚莉,差点想说,是不错,那个卷经姚莉的描述,忽然好像好看了不少。但她习惯性地闭上了嘴。她知道,就算自己说了,姚莉也不会领情,不但不领情,还可能送给她一个白眼。姚莉这次烫的是披肩发,还染了颜色,是那种紫红色的。李兰芝记得自己年轻时候,也就是生田鹏那年,有过一件和这个颜色极为相似的条绒上衣,那件衣服她穿了好多年,直到两个胳膊肘都磨破了,其他地方的条纹楞都磨秃了,才舍得扔了。

姚莉今年五十二,早几年单位效益不好,就歇工了,好在田鹏工资高,辛苦是辛苦点,每月近万的工资不但足够让一家人生活平稳有序,还有些许余钱让喜欢打扮的姚莉三天两头买些衣物来满足那似乎无底洞般的对物质的渴求。站在镜子跟前新烫了头的姚莉穿着一袭酒红色的真丝裙子,这么大年纪了,身材竟然没有五大三粗。

姚莉说:“哎,我说话你听着没有?”

田鹏抬起头说:“听着啊,叫啥,你烫这个叫啥?”

姚莉说:“数码烫!还不贵,我是老顾客,打了三折,才六百八。”

六百八,乖乖。李兰芝坐在沙发一角盯着电视里面正演的“今日说法”,忍不住撇了一下嘴角。六百八,是自己一个月收入的一半了。从前几年加入社保以后,现在她每个月的工资也有一千来块钱了。姚莉也真舍得。

田鹏把目光从手机移到姚莉身上,说:“六百八?还不贵?”

姚莉撇撇嘴,扫了一眼田鹏说:“这也叫贵?够便宜了,原价你知道多少吗?反正这次烫的我挺满意的。唉,人哪,我算是想通了,活一辈子不容易,特别是女人,一定要对自己好点。”

女人?女人!自己难道不是女人吗?自己这一辈子是不是马上就要划上句号了?自己有对自己好的时候吗?

好像没有。

一辈子忙忙碌碌,都七十一岁了,似乎还没有为自己活过。

姚莉拉着田鹏去逛街了。她站在姚莉站过的镜子跟前也学着姚莉的样子照了照,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早就老态龙钟了,脸像一张刻意揉皱的纸张,到处都爬满了蚯蚓一样的皱纹,眼角下斜,皮肤松弛,还夹杂着或深或浅的褐色斑点。头发并未全白,却已经稀少得快盖不住头顶了。

她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唉,自己竟然都想不起来了!像姚莉这么大的时候呢?也想不起来,唯一想起来的是自己五十二岁的时候,田鹏第一次带了姚莉回家来,说:“妈,这姚莉!”

十九年过去了,这话还像昨天一样响在耳边。

她想不起来自己那会儿是什么样子,但那会儿一定没有像现在这样全身都是病,心脏不好,还有糖尿病,还动脉硬化,还血压高。对了,那会儿头发都没有白呢,也比现在多多了。

都是女人,女人和女人的一辈子咋就这么不一样呢?

风,清晨的风,清新中带着一种青草的味道,对,没错,是青草的味道,隐隐的,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翅膀,从楼下的草坪上飞上来,飞到了她的鼻子尖上。她把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一张浅绿色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墓地证上,心里顿时感到踏实而温暖。里面的名字是她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她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几年的小学,学校学的什么早都忘了,一般的字却认得一些,算账更不在话下,字虽然写得不好,却也是能看得过去的。

去龙泉纪念园那天,她记得很清楚,好不容易才放晴的天非常蓝,天边还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头一晚上才下过雨,空气中、路上都还残留着夜里那场绵长而细致的雨带来的湿润,她挎上好久都没用过的帆布包,这个包还是那年上大学的孙子假期回来淘汰给她的。包里有一瓶矿泉水,有一个在小区门口买来的全麦面包,她还特意带上了去年夏季才买的一个米色的遮阳帽,宛如郊游般,墙上的表针才指到“7”上,她就出发了。她坐的是92路车。

龙泉纪念园她已经去过好几次了。小区不远处有一个早市,早市口上总有人发龙泉纪念园的传单,传单上有照片,也有密密麻麻的字,她却只记得“安乐于土,回归自然”这句话。莫名地,这句话就打动了她,其实,和龙泉纪念园一起在早市发传单的还有安然陵园和逸安陵园。她过来过去都会看见那几个人,每个人的脚下都放着板子,板子上的照片更大些,色彩更好看更真实些。她仔细问了去龙泉纪念园的路,发传单的那个三十来岁的胖胖的小媳妇很热情也很耐心,一口一个阿姨叫着,叫得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92路车的终点就是龙泉纪念园,从城西到城南,要经过十来个站。地方她已经看好了,她选了比较高的地方,反正到时候那些路不用她自己来爬,到时候,她只管安心地躺着就是了。她在自己将来要长久居住的地方坐了好久,这个地方视野宽阔,没有像林子一样的高层建筑,却有像高层建筑一样的树林,葱葱茏茏,成片地晕染出好远,然后才看见那影影绰绰的楼房。

她的帆布袋中除了装的面包和水,还有一张银行卡和身份证。她才不那么傻,背着一兜子的钱来。这么些年,她存的钱已经足够买一块和老邻居们一样“阔气”的墓地了。来之前,她打听过交钱的时候可以刷卡。

刷完卡,那个扎马尾辫的大眼睛姑娘给她递过来一张证和发票。这就是那个世界的房产证了?

她打开,里面除了写了墓地位于几区几排几号之外,什么也没有写。现在的年轻人真懒!至少该写一下使用人的姓名吧。她不满地从姑娘手中要了支筆过来,从帆布包里摸出老花镜戴上,认真地填上了“李兰芝”三个字。填的时候,那个姑娘说:“奶奶,这个可以不填的!”她抬头扫了姑娘一眼说:“我自己用的,怎么就不用填?”姑娘没再说话,大概是猜想了什么,脸上不觉露出了恻隐之情。

她填完,把笔还给姑娘,又把证递给姑娘说:“你帮我看看,对不对?”姑娘看了一眼,不知是同情还是恭维地说:“对!奶奶,你的名字真好听!”

好听?

那一年把户口迁到青海的时候,派出所的户籍女民警也是这么说过,女民警把崭新的户口本递给她时说:“大姐,你的名字真好听!”

这样的话让人听着就高兴。

那年,她二十五岁,花一样的年龄。她是东北人,二十岁那年,同村的五婶子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侄子——那个在青海矿业上上班的人,匆匆见过几次后,他们就结婚了,然后她就跟着他来到了青海。

婚后开始的几年,日子倒也过得不错,她陆续生了三个孩子。除了老二田鹏和老三田叶,还有个老大儿子田超。她没有工作,就在男人的单位和其他家属一样打些零工,挣点零花钱填补家用。男人在单位很能干,会说,还会唱,单位上联欢啊什么的活动,男人总能出风头。后来男人就被抽调到了工会,很快就提了干。男人出息了,她在家属中的地位似乎也提高了,不像刚来的时候老是受气,男人混得好,别人也高看她一眼。男人工作忙,有时候还要到处去跑现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留给她了。去干活,就把三个孩子都带上,田超已经大点了,可以照看田鹏和田叶了。虽然很辛苦,可是她依然觉得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白天干活,晚上回家用手套拆的线给三个孩子织线裤。那个时候好像不知道累,每天都那么干,也没有觉得什么。

要不是男人突然有一天提出离婚,她一直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紧紧张张地忙碌,慢慢地等待孩子们长大。

男人去意坚决。她哭,三个孩子一起跟着哭,男人却铁了心。她远离了父母,远离了兄弟姐妹,跟着这个男人到青海来,然而,有一天这个男人不要她了。

男人和单位的一个女人好了,男人必须和她离婚,男人说他要是不离,那个女人就可能去告他。男人说,那个女人同意他可以带一个孩子过去。

李兰芝只好答应了。她忍痛让他带走了田超,田超已经上小学了,不像田鹏和田叶还正是需要她的时候。很快,离了婚的男人带着田超和那个女人一起调到了辽宁,他们单位的一个分公司在那里。

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没有工作,举目无亲,只有男人留下的一套位于城北的矿业家属院的四十平米的房子,是交过钱的房子,也是单位最早的一批集资房。幸亏当时咬牙集了,否则后来她们母子三人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只是最令她不堪忍受的是对田超无穷无尽的思念。生田超的时候疼了一天一夜,差点就剖腹了。那是她第一个孩子,跟着男人走的时候才只有八岁,小小的男孩子眼里全是陌生,也不哭,哪怕她哭得稀里哗啦。

田超的手被那个女人牵着,上车的时候,她撕心裂肺地喊田超的名字,田超连头也没有回。那么小,心肠就那么硬。

男人说他会寄孩子的生活费,只寄了几年,后来就没有再寄了。她曾经把田鹏放在东北老乡的家里几天,独自带着田叶去找过那个男人,不是为了生活费,而是为了看田超。她经常梦到田超哭着找妈妈。每次梦到,她都哭到天亮,再多的孩子,就像手指头,咬哪个都疼。

她打问着终于找到了男人的家,那个女人一脸的戒备和敌视,屋子里还有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男人有些理亏,躲在那个女人的身后,也不说话,更没有出来抱一抱田叶。她哭着说自己只想看看田超,就看一眼。那个女人终于朝里面的一个屋子喊了声,出来一个比男人还要高的小伙子——是她的田超!

她颤抖着嘴唇,泪如雨下,她伸出手,试图拉一下这个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宝贝疙瘩。田超冷漠地闪开了手,什么也没有说。男人和那个女人拉着那个小女孩转身进了别的屋子。她再次朝儿子伸出手,田超依然躲开了,她问:“小超,你好不好?”田超也不看她,說:“和你有关系吗?”她一时语塞,只是哭。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孩子,可是这能全怪她吗?她想给田超说自己过得很艰难,她相信田超跟着男人肯定比跟着她好,男人是挣工资的人。他有能力给田超提供好条件,不管那个女人对田超如何,田超到底是男人的亲生骨肉,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田叶,从此再没有提过那个男人。她在心里,一定恨透了那个铁石心肠的父亲吧?

从辽宁回来不久,她就听和男人一个单位的人讲,男人和那个女人又调去了内蒙,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田超,也不知道田超后来上大学了没有,现在干什么工作。每次想起田超,她就用拳头砸砸胸口,算了,死心吧,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因为离婚,她不好意思再在原来的家属队里面待下去,就自己跑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饭馆给人家打杂,下班的时候,还顺便捡拾些破烂回来。她不是没有想过再找个人,有人给介绍过一两个,她看着他们,就觉得没意思,她在心底对男人彻底失望了。她自己倒好说,给孩子们找个后爹,孩子们的日子咋过?孩子的亲爹都把孩子撂下不管了,能指望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爹吗?

日子过得十分窘迫和艰难,但是再苦再累,她都咬牙坚持,她心里给自己打气:孩子大了,啥都好了!

田鹏高中毕业考上了矿业技校,毕业后和他亲爹一样到矿业公司上班。田叶从小学习不好,高中上完学,啥学也没有考上,在酒店当过服务员,给人看过鞋铺、药铺,后来就认识了现在的女婿,没几年就结婚了,结婚的时候田鹏还没有找姚莉。

唉!一幕一幕,就和过电影一样,过着,过着,就老了!

第一次见姚莉的时候,李兰芝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姚莉和那个女人的某个地方挺像的,具体哪里像,却又说不出来,吃饭的时候,再偷偷仔细端详,忽然发现她们除了脸盘都是瓜子脸有点像以外,最像的竟然是头发,都是披肩的短发不说,还留着当时最时髦的朝一边翻卷的“招手停”。烫过的头发打着摩丝,钢丝卷一样保持着坚硬的姿态。

她心里便不喜,觉得自己和姚莉根本不投缘,这样的婆媳以后肯定处不来。田鹏却喜欢姚莉喜欢到不行,恨不得捧到手心里,两人钻到小屋里能黏糊一天。李兰芝对姚莉的不喜欢便又增加了一分,虽说有自己家儿子田鹏的不是,可是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么随随便便,她还真是接受不了。

但她却不能挑剔,如果她和男人没有离婚,家里的经济条件一定不会逊色于小区里那些职工们。有姑娘愿意跟就不错了。

姚莉当然看上的是田鹏这个人,田鹏个子高高大大,长得也体面,性格活泼,爱说爱笑,一点也不像从小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又有眼色,在这点上也完全随了他父亲。到了姚莉家,更是要比在自己家勤快一百倍,灌煤气、扛米面,做饭,把老丈人家哄得团团转。在铁路上工作的姚莉的父母也就不挑女儿未来婆婆家的什么了。尽管如此,在双方家长坐下来订婚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卑。尤其是看到姚莉的母亲烫着好看的短发非常气质地宛如贵妇人一样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就不觉黯然神伤了一会儿。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一个没有经济后援的艰难度日的女人,哪里有工夫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同样是女人,女人和女人的命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于是,田鹏结婚时,她不但给自己意外地添了好几年都不舍得添的一套在火车站百货大楼早都看好的一套新衣裳,还特地去小区门口的理发店烫了头。算起来,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烫头。第一次烫头是在生了田叶半年以后,男人刚刚去了工会。她觉得自己不能给男人丢人,她要把自己收拾得好看点。

烫了头,穿上新买的衣服,在田鹏的婚礼上,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人说话都有了底气。

姚莉进门后,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务活儿一点也不干,就算是后来生了孙子田晓磊,也不干。伺候月子,洗尿布,带田晓磊,她就和电视剧里演的老妈子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两只手的无名指和中指的第一关节就莫名胀痛,去医院瞧过,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她给田鹏说,也给田叶说了。田叶和姚莉合不来,田叶嫌姚莉太懒,来了就生一肚子气,姚莉也嫌弃田叶,两人吵过嘴。李兰芝自然是说田叶,姚莉她不能说啊,田叶就觉得委屈,觉得母亲偏心。加上房子又小,田叶的儿子又比田晓磊皮,姚莉就更觉得烦,姑嫂间的矛盾于是层出不穷。开始的时候,田叶女婿还来,后来就不来了,再后来,带着田叶也不太回娘家了。特别是自从田鹏他们换了房子以后,田叶再也找不到小时候家的感觉了,干脆再也不来了。

李兰芝便去田叶家,坐七八站公交就到。去了却很别扭,田叶的女婿很少和李兰芝说话,田叶女婿不在家的时候,李兰芝还觉得自在一些,田叶女婿在的时候,李兰芝就很别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没有话说,除了打招呼。而且,怎么说呢,田叶家里也不是田叶说了算,至少田叶不是能拿住女婿的人。田叶女婿的脾气不太好,有时候去,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田叶不知说句什么,她女婿就翻脸了,于是两人就吵,田叶女婿总是最后的胜利者。她待着就更没意思,又不能去说,在她心里,女婿和儿媳一样,终归是外姓人,说什么还是不能跟女儿儿子说一样无所顾忌。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所谓亲不见怪,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又远,还没有直达的车,田叶那里她便很少去了。最多,打个电话,田叶的女儿读高中,田叶打电话总和做贼的一样,说是怕吵着孩子,声音便总是小小的,压低的,她听力不知从什么时候不好了,有时候面对面和人站着,人家声音稍微小点,她就只能看见人家嘴动,却听不清人家说的啥。她想田叶或者想给她说点什么了,就打电话,白天一般是不打的,白天田叶上班,周末田叶说要去买菜,去上街。可一打,她基本啥也听不见,田叶的声音总是不敢放大,她便没心思再打了。这个女儿,她总在心里说,有和没有,区别不大。最多,就是过年时上门一次。

在海湖新区买房子是姚莉提出来的。但姚莉和田鹏的钱差得太远,他们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还差一大截。据说海湖新区的房价是一天一个价。姚莉向来都是个赶时髦的人。那里有如同北京上海一样的体面阔气的体育馆和剧场,有西宁发展最前沿的商业区和街道,是现在西宁市最炙手可热的地段。

买房子就等于投资,这将来房价蹭蹭地使劲涨,划来死了。姚莉说服她卖老房子的时候手舞足蹈,眉飞色舞,那个脸对她笑得,怎么说呢,比一朵正在开的花还灿烂。

老房子就在城北矿业家属院,地段价值虽然远远不如海湖新区,可是她不舍得。房本上写着她的名字,那是男人离婚时候给她留下的唯一财产。要说对这个男人除了恨,还能记得什么的话,那恐怕就是这套房子了。

她深深记得他们第一次拿了钥匙踏入这套坐北朝南的四楼的房子的情景。之前,他们住在平房,取暖做饭都生炉子。水管和厕所都是公用的,十几排房子的人一起用,似乎总在排队,水管也就罢了,厕所是旱厕,一年四季都是臭烘烘的,到现在她想起来都觉得恶心。这套不大的楼房最令她满意的当然是厕所了,随上随用水冲,干净,卫生,虽然小得连个洗衣机都放不进去。

她不想卖!

田鹏把胸脯拍得响响的,说,妈,你放心,我保证你在新房里住得舒舒服服的,最大、最向阳的一间保证是你的,我是你亲生儿子,你是我亲亲的妈,你还担心我不管你把你赶大街上去吗?

的确,田鹏从结婚就一直和她住着,期间,田鹏单位也集资盖房,可是姚莉不愿意要,说孩子那么小,还要背一身债过日子,那日子能好得了?

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田鹏单位之后便没有集资过。但有一天,姚莉却忽然提出了换房子,她说:“田鹏,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让你老婆孩子住巴掌大的这个房子里吧?你看看人家现在,有的人都住的一百几的房子?”

田鹏说我们可以考虑城东啊,城北这些地方,干嘛非得去城西啊?姚莉不干,说:“既然要换房子,当然要选地段最好的,升值空间大,将来儿子在外地要是扎脚,我们卖了给他添上,这比把钱存银行划算多了,你啥脑子,你脑子我看都长成矿石了。”

李兰芝便问:“那新房子,写谁名字?”姚莉笑道:“都一家人,写谁不一样?就算写了我们俩,那将来还不是你孙子的?”

她一想也是,就非常爽快地说:“行!”。

田叶后来知道,不干了,就找田鹏和姚莉来吵,说田鹏和姚莉狼狈为奸,骗着母亲卖了房子。说法律上规定母亲的房子应该有她一份儿,凭什么就添到田鹏的房子里?房子后来写的是姚莉的名字。田叶最终也没有去告。尽管她气不过,可是气不过也没有办法,母亲总归是要跟着田鹏过的。但李兰芝有些后悔,她想这一辈子她说过的许多话里面,最后悔的大约就是这句了。

田叶找上门来理论的第二次,田鹏不在家。姑嫂两人没说几句就打起来,你撕我扯的,李兰芝急了,怕邻居笑话,就跺着脚对田叶说:“这是我的房子,我说了算,我说给谁就给谁!”这一句话彻底惹翻了田叶,田叶伤心地哭着走了。其实李兰芝的本意是息事宁人,她也打算好了,等这个事情过去,她慢慢补偿下女儿。当年她来青海,一直就在矿业家属队里干活,前几年社保落实政策,曾经在大集体干过的人每人先交将近三万块钱,之后就可以按月和退休职工一样每个月领工资了。这工资还不定期涨点,多好啊!田鹏偷偷给她的钱她省着少花,办社保的时候她就跟着一群老姊妹去办了。不像有的没了老头的老太太,手头没有积蓄,子女又不管。

拿到工资本那天,她都忍不住哭了——从今往后,自己也是领工资的人了。她想,要是自己早点拿到这个工资本,那个挨千刀的男人是不是就不会变心了?

她的工资不多,从几百块到了现在的一千来块,日常消费不多,家里许多又用不着她去操心贴补,田鹏的工资还是不低的。因此她的工资本上也就攒了一些,不多,有个两三万了。她打算,就把这个钱给女儿,也算是补偿吧。可是想想,和自己那个卖了二十多万的老房子比,这个数目有点少了,她便想多攒一段时间。

田叶从此更不和她联系了。甚至逢年过节也都不问一声,虽然都在一个城市里住着。

姚莉变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记不清了!这记性,该挖去喂狗!

其实姚莉从进门后就和她关系一般,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強叫一声妈,到后来,话都几乎不说了,也没有为什么,好像是在孙子四五岁的时候吧。

这没什么,有孙子呢。孙子小时候和她亲,再大,特别是上了高中,孩子功课忙,也顾不上,上了大学去了外地,她的日子才真正孤单起来。田鹏回来的少,回来想起了,也会偶尔陪她出去走走,那样的日子,真是少之又少,既珍贵,还温暖。田鹏在家,姚莉虽不和她说什么,日子却照常过,田鹏不在家,姚莉就不做饭,买什么回来她也是找不到。时兴的水果,可口的点心,稀罕的别的什么吃食。她知道姚莉放在自己的屋子里,姚莉的屋子总是锁着的。但她知道姚莉在吃。家里的垃圾桶里总有榴莲壳、火龙果皮,总有这个或那个的包装盒和包装纸。姚莉在外面吃饭,然后去跳舞。自从姚莉退休后,就爱上了跳舞,早上晚上地就去广场跳,没完没了,各种跳。

她就自己买菜回来做。总不能每天都下馆子吧?不合口,也费钱。姚莉回来就发脾气,摔东西,指桑骂槐。如果时间再往前推十年,她是有力气和姚莉吵一架的,但如今这把年纪,没意思,吵和不吵的结果是一样的。她也不愿意把这些事情给田鹏说,她知道田鹏辛苦,田鹏心里还是有她这个娘的,每次回来,田鹏一百二百的总会偷偷给她。她不愿意做个多事的婆婆。她的一个老姊妹就是因为和儿子老说儿媳妇的不是,于是儿子和儿媳妇总吵架总打架,最后离了。她不能这样。她已经是一个离过婚的,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也离婚。那么,许多东西就让自己来承受吧。

她不停地退让,忍气吞声,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于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下午,当她从外面散步回来,一推门,以为姚莉不在家,她放下手中才买的几个洋芋和西红柿,就进了卫生间,她出来,忽然大卧室的门也拉开了,姚莉出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五十上下头顶秃亮的男人。那个大卧室本来是田鹏许诺给李兰芝的,但是后来姚莉说医生说的,她严重缺钙,除了补钙,还要住阳面。家里只有客厅和大卧室是阳面。她便让了,说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屋子干什么。

姚莉见了,脸上便不自在起来,但也不解释。那个男人的月白色夹克就搭在餐桌椅子上的扶手上。李兰芝进门时并没有注意。她一愣,男人朝她点点头,又看了姚莉一眼,拿起衣服出去了。

姚莉瞪了她一眼。她知道姚莉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她一直在牺牲自己的“土地”,只为了让儿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她躲开了姚莉的目光,走向了厨房自己刚刚放的那个塑料袋。她心里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姚莉不是在外面吗?她拿出土豆,拿出西红柿。姚莉冲向了它们,然后全部摔到了地上。

李兰芝说:“你这是干什么?”姚莉说:“去啊,给你儿子打电话和我离婚啊!”李兰芝说:“我说什么了吗?”姚莉说:“你还想说什么?你说一个试试看!”李兰芝侧着身,躲开姚莉出门了。

换鞋的时候,她在心里冷笑:真是贼喊捉贼!

开门,然后出门。

正是这个城市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仲夏,白天尽管也热到了三十来度,可是到傍晚,空气却十分舒适,不闷,不燥热,还吹着不大也不小的风,风到这个季节也好像转了性,从寒冷时候的粗暴坚硬汉子忽然就变成了典雅温和的少妇,柔美、清爽中,令人欢喜。外面路上人很多,体育馆外面巨大的广场上,有好几波跳舞的人。姚莉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跳舞吗?

她慢慢地走着,慢慢地看着那几波跳舞的人,还都不一样,有跳锅庄的,有跳那种“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的,还有跳“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真是无趣得要命!那些人却跳得美滋滋的,不管高矮胖瘦,不管长得好长得丑,不管老了还是年轻。更多的是散步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有调皮的孩子骑着自行车或者踩滑板车的,有放夜光风筝的。夜晚悄悄地洇染了上来,这个地方竟然还是如此热闹,人们似乎都不愿意早早地回到家里去,似乎都想用这个不知什么时候才散完的步来延伸一天的长度,毕竟这样的夜晚,这样温度适宜的夜晚对于居住在高原上的人们来说,真是可贵至极。

但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李兰芝背着手,走得无滋无味。在矿业小区住的时候,她出去都还能找着说话的人,都是一个院住着多年的,谁家老头子干啥的、几个子女、子女在哪上班、哪个子女结婚了、哪个子女离了也都清清楚楚。要不就在游艺室和院子向阳的牌桌前凑一凑,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也就那么过去了。这里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一个人可以停下来和她说话。她坐在台阶上,一只雪白的小卷毛狗跑过来闻她的裤腿,然后伸出舌头舔她的脚脖子,那湿滑的感觉让她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躲开了,小狗被她腿上的动作也吓了一跳,转身跳开了。“毛毛,回来!谁让你胡跑的?不是给你说不要随便动人家吗?”是个和姚莉年纪差不多的烫发穿红花长裙的女人,小狗的主人,语气里似乎充满了对李兰芝的不满和不友好。

李兰芝心下不快,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小声说:“真是的,拿着小狗当爹呢。”因为不喜欢姚莉,连带姚莉这个年龄的女人她都看着烦。

她离开了体育馆,然后慢慢往回走,在小区外面那个“风暴发艺工作室”门前停住了脚步。门口新立了一个牌子:夏季大优惠,洗剪吹五折。里面不大,两边的墙上各贴着两面仿古的大镜子,每个镜子面前都有一个可以升降的座椅。门口那个只有理发店才有的标志性招牌——彩色转筒一年四季似乎都在不停地转啊转。两个面色干净、头发发黄的高个子男孩正在分别为客人服务,一个坐在高脚凳上正歪着头给人家剪耳朵后头的,一个正对着镜子给人家吹才洗好的湿漉漉的头发。

看了两分钟,那个正吹头的男孩子往外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她温暖地一笑:“奶奶,剪头发吗?”她愣了一下,紧接着摇摇头,慢慢走开了。

回家,却打不开房门,她转了几下钥匙,才知道房门从里面锁了。她便开始拍门,她知道姚莉是故意的。拍了好久,好久,连对门的人都出来了好几次,姚莉才出来给她开门。

“敲啥敲?把我家门敲坏了你赔啊?”姚莉一脸凶相。

她家门?姚莉说的是她家门?

李兰芝心里一堵,气道:“这房子我是出了力的!”姚莉说:“现在这房子写着我的名字,就是我的。你凭什么说你出力了?”李兰芝指着姚莉,心口一阵疼:“天地良心,你们让我卖老房子的时候可没这么说。不管写谁名字,这房子都有我一份。”姚莉说:“谁告诉你的?法律上明文规定,房子写谁名字就是谁的,你说你出力了,证据呢?有本事打官司去,打官司也是要证据的!”

证据?李兰芝眼前一黑,脚下一踉跄,差点一头晕倒在地。当时卖房子收房钱都是田鹏和姚莉过的手,她一个老太太只是跟着做了下证明。那装着她房钱的银行卡她都没有在手里握一下,几十万,本来属于她的几十万,在卖房和买房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她在这个城市是一个无房的人了,这个明明她掏了钱的房子,现在也和她无关了。在这个家,在这个长期只有她和姚莉的家里,她像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外来客,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主人扫地出门。

如果说之前有的地方姚莉还能装一下,但自从这件事后,姚莉便彻底将事情做绝了。田鹏总是走了好几个月才回来一二十天,有一天,李兰芝从外面回来,发现鑰匙根本插不进钥匙孔——姚莉换锁了。

她只有敲门,使劲敲。姚莉总不在家,她于是连家也回不去。好容易等在门口等姚莉开门的时候进去,问姚莉要钥匙,姚莉不给。万般无奈之际,她就给田鹏打电话。田鹏电话里说什么,她却听不清。姚莉多会说呀,姚莉对田鹏说:“不换不行啊,咱妈老是丢三落四,老丢钥匙,你说,我不换锁行吗?你没听说小区有好几家刚被偷了吗?”

这是明着赶她出去的意思。她一个孤老婆子,能去哪儿?田叶那里想也不要想!

有一次又回不去了。从早上直到下午六点,她坐在自己家门口都睡着了。醒来,姚莉还没有回来。她坐着公交车去了矿业小区,这个点正是矿业小区的老人们吃完晚饭在院子溜达的时候,她碰着了几个老姊妹,还没有说话,眼泪先下来了。几个人于是都骂姚莉丧良心。最后都出主意说与其长期这样受气,不如出来住,好歹一个月也领着点工资。

矿业小区的房价如今也是涨了,租一套也得一千多块一个月。这个她租不起,但矿业小区旁边有个城中村,那里的租金很便宜,一个月只要三百块,房间不大,十二三平米,能做饭,只是水和厕所是公用的。后来她就租了。

没办法,她不能天天在楼道睡觉,她也不能天天待在家里不出去。她是人,活人,不是物件。

住在那间终年都见不着阳光的出租房里的第一个夜晚,她就下定了决心,提前给自己买墓地,那个钱,她本来是要留给田叶的。但现在她改变主意了,留了能怎么样?留了就能改变自己现在这个处境了?留了,田叶就能想起来她是她妈了吗?一辈子,竟然这么短,短到竟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这一辈子,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过得就这么惨,老无所依!老了,老了,还要租房。能活几天呢?那就买墓地吧,不管咋说,到了那边,自己也是有房子住的了,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连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也没有。

田鹏终于回来了。田鹏找到了矿业小区的人问到了李兰芝住的地方。田鹏数落着李兰芝说:“妈,你又不是两三岁小孩了,怎么脾气这么大?姚莉就说几句,也没有谁说不让你住的话,你这是做什么?你这不是让人笑话我吗?”李兰芝说:“回去哪有我的地儿?防我和防贼一样,我能活几天啊?我的房子让你们骗着卖了,我老了老了,要流落街头。”田鹏生气了,说:“妈,你说话这么难听干啥,啥叫我们骗着你卖的,当初你不是也想着住新房子吗?怎么叫我们骗着你卖了?怪不得姚莉气,你看你说的这叫啥话?”

李兰芝气得也不想说了,她心口针扎一样的痛。她知道,就是立刻气死了,田鹏也不会向着她说话的。田鹏最终给她退了租住了两个月的房子,又把她接回了海湖新区。

田鹏在家的日子,家里很平和的,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田鹏在家看手机,姚莉出去跳舞,到点再回来,回来的时候田鹏把饭都做好了。

田鹏还特地给李兰芝配了钥匙,配了那种小学生似的能在脖子上挂的钥匙链,一出门,就叮嘱她带好,千万不敢丢了,丢了连带家里都不安全了。

她算着田鹏离家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候,姚莉又新烫了头回来,说还是数码烫,这次折扣更低,只要了五百八。烫头的第二天就要和田鹏一起去看车,姚莉才拿了驾照。现在的人,真是条件好得很,几乎家家都买得起车。姚莉说出去玩多方便,青海湖啊、茶卡啊。

李兰芝看着姚莉说得眉飞色舞,就觉得这个时代真的是属于姚莉的,属于所有人的,除了自己。自己是真的和眼前这些格格不入了。不,这么说不对,是所有的这些离她是那么的遥远,明明是在眼前,却和她无关。

姚莉和田鹏到底买了车。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坐在客厅看说明书。满屋子都是姚莉头发上散发出的药水味,刺鼻而新鲜。他们大清早就出去接车,听说还要办手续,整整去了将近一天,谁也没有想起来李兰芝在家吃什么。田鹏也没有想起来。即使回到家,都没有问问她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两人沉浸在成为有车一族的兴奋中。他们应该都是在外面吃过饭回来的。进门的时候李兰芝也没有问他们车买了没有,她已经习惯不过问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了。

后来姚莉给自己的弟弟打了电话,约好明天就开着刚买来的新车出去玩,而且干脆跑远点,从西宁一直开到中卫的沙坡头去,住两天再回来。田鹏还有一个礼拜才到假,时间刚好来得及。

李兰芝当然不知道沙坡头在哪儿,这一辈子她除了从东北到西宁来回坐了几趟火车,她就哪里也没有玩过。她不知道还有一种人生就是旅游。她当然也想坐坐新买来的车,但那不是她的,就像现在这个房子不是她的一样。

约好了人,田鹏和姚莉就又下楼上超市去采买第二天出去玩要带的东西。几个小时才回来,手里却是空的,想必是直接放在车上了。他们出门的时候,李兰芝就躺进了自己的小屋。外面已经黑了,她没有开灯,屋里却不黑,外面是比星星和月亮还要亮的霓虹灯,屋里白色的墙皮被照得变化莫测,一会儿红一会儿紫。她望着窗户外面幽蓝色的夜空,没有星星,这个角度也看不见月亮,天幕上空荡荡的,就像她的心也空荡荡的。忽然,她脑子里就跳出了姚莉说的那个词“数码烫”。数码烫?那是个什么烫哪?

吃过早饭,田鹏和姚莉都出去了。早饭时油条和豆浆,是田鹏大早上出去买的。

田鹏走出去了,又折回来,给她桌子上拍了一百块钱,说:“妈,我们出去玩两天,试试车,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吭声。

他们出去了,她躺了一会儿,等着太阳从楼那边斜过来,她也下了楼。

她先去了银行,把工资卡里剩下的一千块钱全部取了出来,然后径直去了“风暴发艺工作室”。那个对她笑过的男孩正在看手机,还有一个穿黄色上衣的男孩正坐在吧台吃包子。

玩手机的男孩子看她进来,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奶奶,您理发?”李兰芝说:“我,我,你们这里有数码烫吗?”吃包子的穿黄色上衣的男孩连忙点头:“有啊,有啊。奶奶,您还挺时髦的,这个都知道啊!真厉害!”李兰芝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指指门口的牌子,说:“你们不是写在那儿的吗?那,你给我烫一个吧。”男孩没反应过来,脸上帶着惊讶。

李兰芝又说:“我要烫一下,就烫那个数码烫。”

蓝衣服男孩子迟疑了一下说:“奶奶,我们活动结束了,您光烫不染的话,是三百八,要带染的话,是五百八。您头发这么少,我得问一下。”黄衣服的男孩放下手中的包子,站起来说:“奶奶,您要是真心做头发,我们还给您按活动价。你头发少,就给三百吧!”李兰芝笑笑,说:“不染,就烫,你们给我烫吧。”她伸手摸了摸所剩不多的头发,不确定烫完后会不会像个怪物?

蓝衣服男孩给她穿上保护罩衣,然后带她去洗头。她仰面躺在洗头的地方,耳边听着水声响起,哗哗哗的,很亲切,水淋在头上,温度适宜,男孩问:“奶奶,烫了或凉了您就说。”男孩的手指轻轻地揉着她的头皮,那种感觉太舒服了,就像阳光从头顶上洒下来,就像暑天里喝了一口凉丝丝的白开水,就像春天的街道上飘来的阵阵丁香花的香。

她想着那些勉强能盖住头皮的花白的头发,烫了以后,会不会很洋气呢?

她能感觉到随着轻柔的水流,头上的污垢和油脂都慌不择路地逃跑了,卸去它们的拖累,她头皮上一下子就感觉轻松了不少,那年轻的手指在她头皮上轻轻揉搓着、按摩着,像什么来着,她忽然想起了年轻时候看过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这些灵动的手指,不正像芭蕾舞台上令人羡慕和吃惊的舞步吗?真好,好得,怎么说呢,好得让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男孩说:“奶奶,我的手重了您就说。”她连连说:“不重,不重,你按着这刚好,孩子,你多给我按几分钟啊!”说完,她闭上眼,头皮上的感觉真的真的非常好,这一辈子她都没有觉得这么好过,这么悠闲和享受过。她真愿意一直就这么躺下去,一直躺下去,躺在墓地里,或许就是这样美好的感觉吧!

她站在镜子跟前仔细打量着里面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心里涌上了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酸楚,真的年轻了不少,好看了不少,只是,老了!就算是很时兴的数码烫,也掩盖不了这眼前的一堆皱纹。唉,老了!

风从窗户中再次吹进来,依然柔软而清涼。买墓地的事她没有告诉田鹏。不用告诉,他回来看见那个证就知道了。有的事她也不用说那么仔细,更不用安排得那么周全,田鹏又不是小孩,他是成年人,成年人知道该做什么。窗外偶尔会飞过几只鸟,她叫它们海鸥,是因为在湟水河畔见过几次,都说现在西宁的生态环境好了,外面的鸟儿也飞来了。呶,比如这些海鸥,应该是海鸥吧?这是上次去那边转的时候一对年轻夫妻说的。

就叫它们海鸥吧!李兰芝想,青海,青海,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是大海。是大海,自然就有海鸥,这些海鸥在背井离乡好多年后,就又回来了。

是的,它们回来了,回阔别已久的家了。而她的那个家,那个真正只属于她自己的那个家,在现在这个高度,恰好能望见,看不清,却能望见具体的位置。那个位置,那个家,她在这个角度望了好多次,已经变得很熟悉,也很亲切了。

天空晴朗,干净得如同刚刚擦过的蓝光玻璃,楼下,人像蚂蚁,车像小孩的玩具车。来来往往,看上去热闹极了。

那么在这个清晨,在这个适合随时都能心无挂碍出发去远方的清晨,还好,有几只海鸥在陪伴她,在默默地注意到她。原来,回家的路,很容易,也很短,闭上眼,再伸开翅膀一样的双臂,就可以抵达。

【作者简介】王华,女,已出版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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