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影记

2019-12-30 09:41胡学文
长江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马远豆豆安娜

胡学文

2002年  秋

马远站在公路边,看着对面的田野、树林,还有更远处的羊群。树已泛黄,收割过的田野灰褐中夹着青绿,那八成是补种的晚莜麦。一辆红色轿车老远就摁喇叭,马远往后挪了挪,再往后就摔沟里了,可喇叭叫个不停。马远生气地说,嚷嚷什么?我又没站路中央。话音未落,轿车已射过去。片刻后,蓝色的厢式货车由远而近,司机似乎犯困了,货车抽筋似的忽左忽右。马远紧张得直冒冷汗,他回头瞅瞅深沟,跳落的瞬间,脑顶忽然一凉。沟底聚着厚厚的枯叶,没摔疼。他摸摸头顶,没有一丝云,怎么就下雨了?

马远不知自己为什么站在路边,肯定是有原因的,但他想不起来。他忽而清醒,忽而脑袋像灌了泔水,几小时前的事也会忘得干干净净。马远也撞过墙,想不起来,就急,就撞,恨不得把脑袋撞烂。常常头破血流,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慢慢地,马远习惯了。慢慢等,这是唯一的法子。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泔水就渗没了。最久的一次,他被泔水泡了两天。

一行大雁飞过天空,你鸣我叫,像是吵架。马远终于想起来了,他是要到镇上买东西的。

你到底要不要?相亲也没这么细心!老板娘终于不耐烦了。马远嘿一声,让你说中了,相亲我就看了一眼。老板娘撇着嘴,你相人?人相你吧?马远说,甭管谁相谁,一眼就定了。老板娘说,你的利索劲儿哪去了?马远又比较一番才选定。茂密的花草中间是心形图案,挺漂亮的,就是奶油太薄了。老板娘把生日蛋糕装进盒里,用红线捆个十字。马远嘟囔,奶油太少了。老板娘说,奶油吃多了不健康,原来倒是多,卖不动。马远说,我不怕……你另装点儿?老板娘往前推了推,下次你提前预定,我给你做个纯奶油的。

杂货店采购的是盐、酱油、花椒、小苏打,当然还有奶糖。马远说,上次你卖给我的都是缺尾巴的,那不好吃。店主各抓一把,一种是QQ,一种是OO,让马远选。包装差不多,但价格不同。马远说,人长尾巴是怪物,糖长尾巴身价倒高了。

炒货摊在十字街口,马远捏了一撮麻籽。摊主问,来多少?马远问,新炒的?摊主说,旧的夏天就断货了。妻子喜欢嗑麻籽 ,她的薄嘴唇似乎就是为嗑麻籽生的,马远没她那么利索。马远再捏时,摊主说,你慢慢尝,天黑还早着呢。马远眯了眼,没说话。像是新的,来二斤,马远说。摊主哼一声,活这么大,我没说过一句瞎话。正待走开,对面的音像店突然亮起嗓子。是他爱听的口梆子。他有一个播放机,唱各式各样的歌,其中就有口梆子。几个月前播放机被猪啃烂了。他该离开的,还有东西未买。可口梆子的魔力将马远牢牢定住。就一会儿,不会有事的,他想。

连听三曲,马远恋恋不舍地拽起脚。搞活动呢,买一赠一,音像店老板向马远推荐。马远比较一下,还是选了常买的闷倒驴。村里有小卖部,但什么东西都贵,一瓶酒贵至少两块。马远走到门口,忽又转回,你还没找我钱呢。烟酒店店主叫,大叔,没这么赖账的,你给我二十,我找了你四块。马远疑惑,找了?店主说,你自己瞅瞅呀。马远的手伸进兜里,泔水开始往脑里灌了。他木桩一样定住。店主问,你这是怎么了?马远说,你别这么瞪我!店主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马远的目光依次扫过货架上的烟酒,然后转向门口。他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坐下,一手搂包,一手拎着蛋糕盒子。店主急了,你这是干什么?马远说,你让我坐一会儿。店主从抽屉捏出四张一元钞,马远满脸惊愕,你欠我钱了?等会儿……店主说,等什么?对面就是派出所,警察一来你就走不了啦。

米东清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一个失败的戒烟者。他坚持了一年零四个月,在某个夜晚前功尽弃。没以前抽得凶了,每天买一盒,抽完为止。从派出所到烟酒店不足二百米,每天一趟也没什么。有一次店主包了两条烟给米东清,米东清沉了脸,说你小子别害我。店主长了记性,再也不敢把整条烟给米东清。

什么时候来的?米东清的目光在马远皱巴的脸上停住。店主问,米警官认得这人?马远也跟着问,你认识我?你是警察?米东清笑着点点头,我当然认识你。马远说,我什么都记不起了。米东清说,不要紧,慢慢想。马远说,怎么也舀不尽。米东清说,等我忙完,开车送你回去,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等我。店主给马远倒了杯水,说,没想到你和警察还挺熟。

米东清忙完,匆匆赶到烟酒店。人呢?他问。店主说,早走了,我怎么也拦不住。店主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给米东清,小心翼翼地问,不要紧吧?米东清犹豫一下,接了。抽了两口,又冷着脸说,下次不要引诱我啊。店主嘿嘿笑了,干吗和自己过不去呢?多也是抽,少也是抽。米东清说,别让我犯错。店主说,我哪敢呀。穿越马路,米东清仍往那个方向扫了扫。

那会儿,马远正在树林坐着。从公路拐下不久,脑里便湿答答一片。他站了一会儿,目光被树杈上红色的鸟勾住。鸟扑着翅膀,却没有飞离。他猜红鸟被套在树杈上了。这么折腾,一会儿就没命了。拎的东西多,马远跌跌撞撞的。突然立定。马远喘着粗气,发现那不是鸟,而是一只红色塑料袋。马远咧嘴一笑,骂你个害人精。雖然上当了,但突然轻松许多。

树身并不光滑,疙疙瘩瘩的。马远靠了靠,又往前挪了挪。杂草枯黄,一根根变得坚硬。狼尾巴草更是像一支支细长的箭。马远的脚腕被射中,麻麻的。日已西斜,看不到大雁的影子。

马远打了个盹,梦见了妻子。他跑,妻子在身后追。他不知为什么跑,妻子为什么追他。然后绊了一跤,醒了。妻子却没有远去,她的脸像红薯干。马远问,你咋来了?妻子说,我不寻你,你又要在树林过夜了。即使被泔水泡胀,马远也能认出妻子。只有她一个人不会被抹去。马远说,等等就好了。妻子哼了一声,我还等你买回咸盐炒菜呢。

炕上放一个小红桌,中间是绿色的塑料盆。女孩跪在桌边,把剥掉荚的红豆扔进塑料盆里。马远瞅着她,女孩始终耷拉着眼皮。马远问,你是谁呀?女孩重重地把红豆丢进盆里,不理他。马远问晚他一步进屋的妻子,这谁呀?妻子说,豆豆……你外孙女!马远嘀咕着拍拍额头。脑袋哗啦啦乱响,像无数的豆子在滚。

2000年 夏

晚间新闻结束,米东清换了频道,起身接水。几十年的习惯,白天很少喝,夜晚则像个大水罐。正是盛夏,久未下雨,空气粗糙,一触即燃似的。虽然开着门窗,米东清还是把半袖衬衫的扣子解开。桌上两个茶叶筒,其中一个放着茶叶,另一个则是黑豆。戒烟后,黑豆是他漫长夜晚的情人。刚嚼了两粒,走廊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虽然电视声音很大,但在干燥的夜晚,哒哒声仍令米东清嗅到仓皇和急促。他站起,迅速把扣子系好。

女人出现在门口。抢劫!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惊恐地指了指,仿佛抢劫犯就在不远处的角落。

米东清抓起钥匙就走。他发动车,女人拽开副驾驶的门。他让她系上安全带,女人却扳开灯镜,照了照,理了理零乱的头发。然后才把安全带系上。米东清想起离婚时老婆甩给他的一句话,你算哪门子警察,过了二十年,你连我半毫心思也不懂。半毫,基本可以忽略。米东清斜斜女人,暗想,我是他妈的不懂。这个动作与她的惊恐不符,若带着口红,没准还要涂抹几下吧。

在女人的指点下,米东清把警车停在路边。镇上店铺虽多,但一般不到八点就关门了。营业的多是饭馆、杂货铺,还有性用品商店。这些招牌都没有“安娜粉店”引人注目。米东清报到那天,所长请他吃饭,就在安娜粉店对面。别的牌子只是牌子,安娜粉店却有许多装饰。白天那些霓虹灯管并没有多么奇特,到了夜晚,闪烁的灯光使安娜粉店像浓妆艳抹的舞女。所长自然注意到米东清的神情,说这镇上尽是奇奇怪怪的人。

在店里?米东清再次问。女人说,你看看就知道了。门半敞着,米东清往里瞅了瞅,一个男人头枕在桌上,不知喝醉了还是睡着了。米东清缓缓推开门,没看到第二个人。米东清回过头,盯住女人。女人说,就他!米东清当然有疑问,更有惊愕,第一次碰到这种货色,抢了人却不逃跑。但女人笃定的口气,还有地上碎裂的菜盘和酒瓶,让米东清再次意识到,抢劫者确实喝醉了。他揪住男人的衣领,猛地往后一拽。男人啊一声,欲起身,尝试两下未能成功,便去抓桌上的茶杯。米东清夹住男人的手腕,往外一甩,男人扑倒在地上。与敦实的米东清相比,男人单薄得就像一枚竹板。男人奋力挣扎,米东清还是利索地反铐住他。

血从男人的鼻孔淌出,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米东清扫扫纸巾盒,女人说我来吧。她抽出几张,先塞住鼻孔,再去擦他下巴的血。男人要躲避的,女人摁住他的头。他的后脑抵在墙上,仍来回扭。她靠得近,胸快要蹭着他了。米东清似乎刚刚发现,女人的胸很高。警察就在旁边,你最好老实点儿。她一边擦一边说,完全没了刚才的惊慌。男人果然就老实了,由女人擦拭。下巴的血已经干了,擦不净。米东清不耐烦,连声说行了行了。女人说等等啊,身影消失在柜台旁侧的门后。

米东清盯住男人,男人没有躲避,神情甚是怪异和复杂。脸瘦削,目光隐隐透着狠。他还冲米东清笑了笑,不像讨好他,更像幸灾乐祸。米东清的脑袋一时有些大。女人跑出来,手里抓着湿毛巾,显然要擦掉男人下巴的血迹。米东清突然就火了,喝止了女人。

米东清拎起男人。男人没有挣扎,头却是昂著的。米东清对女人说,你也随我来。女人问,不在这里审吗?米东清反问,我没说明白?女人说,我给你煮一碗米粉,你饿了吧,吃饱……米东清不理她,押着男人离开。

饶了他这一次吧!米东清拽开车门,要把男人推进去时,跟在身后的女人突然求情。米东清被烫了似的,胳膊一颤,但仍抓着男人。女人说,这王八蛋是该收拾,坐二百年牢都不冤,不过,这一次就饶了他吧。她踹男人一脚,你他妈长点记性,一喝酒就毛驴,抢自己老婆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抢银行去!女人给男人擦拭下巴的血迹时,米东清脑里闪过些难以确定的东西,现在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直觉没有骗他。你说什么?米东清逼视着女人,似乎他没听清楚。女人说,我被这王八蛋骗了才嫁给他的。驴唇不对马嘴,但似乎又没跑题,不但讲出了事实,还告知了原因。多余的原因却不是米东清关心的。黑天半夜的,被一个女人耍了一把,怎不恼火?

米东清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抢劫就是犯罪。他把男人推进去,合住车门。女人突然抱住米东清。米东清后背热烘烘的,还有被抵着的弹性力量。和老婆离婚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和异性接触。米东清低喝,放开!也许是心跳加快的缘故,他的声音丧失了应有的威力,更像是乞求。女人没有被吓到,依然紧抱着。别带他走,吓唬吓唬他就行了。她的脸似乎也贴到他后背上。女人胳膊长,竟能环抱住他的腰,且两手相扣在一起。米东清欲掰开她的手指,几次都失败了。男人坐在车里,一定更加幸灾乐祸吧。米东清暗骂,真是自作自受。

你不松开,我连你一起铐了!米东清威胁。女人不说话,只是死死缠绕着他。米东清拖拽两步,突然不动了。后背更热了,要被火山融化似的。好吧,米东清妥协。女人立即松开。米东清大喘一口气。他没有动,看着女人拽开车门,揪出男人。你要再抢我,我就让你坐牢,女人不忘警告男人,似乎男人坐不坐牢就是她一句话的事。

明天来所里一趟!米东清冷着脸,你俩都来!女人问,要做什么?米东清说,别让我请你们!

幸亏是夜晚,要是白天……躺下时,米东清想。那一刻,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次日上午,女人一个人来到派出所。米东清问,他呢?女人说,跑车去了。随即补充,他得挣钱呀,眼看着就喝西北风了。米警官,你不能惯他,他不识惯。她该是看到走廊里他的照片,心思够细的。可说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哪儿和哪儿呀。她是故意的吧。米东清说,他必须到!女人说,他真的跑车去了呀,要不晚上?米东清尚未回答,她就自顾自说,那就晚上!米东清板着脸,这是你说了算的?女人一副可怜相,那怎么办呢?米警官,这毛驴连手机都没带呢。你问我好了,我能说得清。她迅速变换出笑脸,带着那么一点点讨好。女人的长相没多好,但看起来很有味道。她一定窥见他走神了,提醒,你问吧,我什么都配合。同时挤挤眼,像和米东清多熟络似的。米东清拽开抽屉,把笔录簿重重摔在桌上。这个虚张声势的动作并没吓到女人,可她装出害怕的样子。当然是装的,米东清心里清楚。女人束拢了肩说,米警官,你好凶哦。

姓名?米东清等了几秒,抬起头,提高声音,姓名?

女人委屈道,怎么像对犯人?我是受害者哎。

米东清说,如果……他咬住,我说的不清楚吗?

女人点头,清楚,清楚,我刚才正要说的,你就吓唬我!

米东清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女人说,安娜!米东清瞟瞟她,她马上道,没错,我是安娜粉店的老板。米东清问年龄,安娜抗议道,我拒绝回答。你真把我当犯人了?米东清说,抗议无效,这是程序。安娜哼了哼,什么程序?你是成心的。捉一辈子鹰,却被麻雀啄了脸,那滋味确实不好受,但米东清并没有报复的意思,多年习惯使然。僵持几分钟,安娜说,三十五。紧接着问,我长得没那么老对不对?米东清没抬头,安娜说,求你了,米警官。米东清喝道,端正态度!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安娜似乎被吓傻了,神情有些硬。米东清缓缓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安娜捂住左胸,眉頭大皱。米东清的声音带出紧张,你怎么了?安娜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有心脏病,你吓着……我了。米东清认为她是装的,可她的神情确实是犯了病的样子。米东清不敢大意,抓起电话就要打120。安娜说,过去了,每次发作就一两分钟。她抚抚胸,脸也舒展了许多。米东清冷笑,时间长也没关系,120半小时就到。安娜叫,为什么咒我?你可是人民警察哎。米东清说,回答我的问题!安娜说,你别凶哦,你这么凶,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米东清缓和了口气,说正事吧,别扯远了。

安娜走后,米东清把笔录簿丢进抽屉,发了会儿呆,又拿出来翻了翻。吃午饭时,小赵问安娜是不是报案来着。米东清稍一迟疑,小赵说,我扫见了她的背影,这女人总是小题大做,满嘴跑飞机,没一句正经,我被她烦透了。小赵刚参加工作时,整天跟在米东清身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小赵是所长,米东清的直接上司。米东清说,她确实被丈夫打了。小赵说那是她活该,等你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就明白姓孟的为什么打她。不过姓孟的也不是好东西,因盗窃坐过一年半牢。人寻人鬼撞鬼,安娜也只配这样的丈夫。米东清问,安娜没有案底吧。小赵说,案底倒是没有,但故事一大堆,传言她在南方混不下去才跑回来的,就冲她的放浪样,那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小赵半开玩笑,米哥可别让她缠住。米东清说,门敞着,不能不让她进来吧。小赵说,那就少理,你若认真,她能把派出所的门槛踩破,怪我,那天吃饭就该告诉你。米东清说,我不会让她牵着。

 2002年 秋

虽然在油里浸了两个月,马远还是很小心,先在通风的阴凉处杀青,七八日后才拿到阳光下。也就三四日,箭身油光闪亮。马远在一端挖出小槽,安上钢钉,用细尼龙丝缚死,一支完整的箭便大功告成。当然,一支是不够的,马远要制作一百支。豆豆问马远干什么,马远吹吹箭杆上的土,说姥爷造箭呢。豆豆问,你要打猎吗?马远说,对,姥爷要射狼,它把姥爷的记性掏走了。豆豆问,狼在哪里?马远停下来想了想,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总会露面的对不对?豆豆没有回答。她或许回答不上来。马远说,射死狼,姥爷就能记住你了。豆豆问,你能认出狼么?马远说,当然!姥爷是干什么吃的?他不大高兴,怎么这样问呢?我又不是废物!豆豆说,你一犯困,连自己都不认识。马远笑了笑,总有不困的时候对不对?豆豆说,等你醒来,早让狼吃掉了。马远忽然一惊,再次停下来。你这孩子,怎么不说点儿好听的?豆豆故意绷住嘴。马远吓唬她,我被吃掉,你就没姥爷了。豆豆还是不说。马远说,那你等着瞧吧,看看姥爷厉害,还是狼厉害。

吃过午饭,马远把最后十几支箭制作完成,推开园子的门。稻草人淋了一夏天的雨,瘦了许多,但仍肌骨丰盈。弓的力道很足,特别是箭在弦上,弓箭的杀气瞬间就出来了。射偏了,箭擦着稻草人的脑袋落到远处。第二次,马远瞄的是心脏,仍没射中。第六箭终于射中。马远跑过去,在伤口处摸了摸,然后嗅了嗅。

他闻到了血腥味。

这就是你说的狼?

马远吓了一跳,不知豆豆什么时候溜进来的。这里危险,赶快离开!豆豆常在园子里玩,马远根本吓不住她。她抓起掉在地上的箭,插进稻草人的肚子,得意地说,我比你厉害!马远说,走远点儿,要不我生气了。豆豆戏他,生呀,你生一个我看看!马远便去追赶她。没走几步便定住。豆豆藏在稻草人身后,不见动静,闪出头望望马远,扫兴地说,知道你就这样。她推开园子的门,喊,姥姥,他又犯傻了!

马远妻正在磨土豆粉。自有了打粉机,很少有人手工磨了,只有她不嫌麻烦。虽然小心着,手还是擦破好几处。这不,又伤着了。她吸了口气,寻出纱布裹了,继续擦,豆豆的声音蹦进耳朵,像一粒粒豆子。马远妻跑进园子,一边捡地上的箭一边说,你就折腾吧。马远仍在原地站着,直到妻子拽他,他方说,我不能走,站一会儿就好了。妻子说,天都要黑了,你要在园子过夜啊?又扯一把,马远没再拗。

回屋没一会儿,泔水便渗没了。马远在杂物间翻拣半天,终于在角落找见那张羊羔皮。原本要卖的,但皮贩子给的价太低,马远便丢在那里。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皮不大,但足够用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妻子见马远反复端详,终没忍住。马远说,我还缺个箭囊。生怕妻子不明白,比划着解释,背在身后装箭。妻子瞪大眼,你还要往野地跑?马远说,别管去哪儿,我得有个箭囊!她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躲出去,给米东清打了个电话。米东清说随时可以打给他,她从不轻易麻烦别人,这是第一次。

2000年  夏

暑热如沙,彼此碰撞、摩擦,粒粒灼烫似火。往年的夏季,白天虽热,夜晚时不时来点风降降温,让人透上一口气。今年连个盼头也没有,白天怎么热,夜晚还怎么热。莜麦、胡麻蔫头耷脑,树叶枯黄。墙壁、电线杆上贴了不少抗旱标语,鲜艳、醒目,声嘶力竭的样子。米东清碰到镇长,镇长的脸看上去烟熏火燎的,不但干燥,还有一层浮灰,说是一家柴垛着火,他刚从现场回来。米东清说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就完了。镇长说下一场也难起死回生,但可以撒点荞麦什么的,不然真就绝收了。而派出所院里那几株龙爪榆,则绿皮油亮,傲睨天穹。米东清浇过两次,后来发现小赵所长对浇树近乎痴迷,便不再染手。一项简单的劳动,有时候则是权力的象征。

有烟吗?安娜问。米东清摇头。安娜扫兴地说,我见过的警察,没有不抽的。米东清说,抽过,戒了。安娜问,为什么要戒?老婆让戒的?还是医生的命令?不外乎这两种。你老在所里住着,八成跟老婆关系也不好,她管不着你。那是医生?你这么壮实,也不像有病的呀。米东清说,是我自己要戒。安娜好奇地问,为什么?米东清说,没理由,突然就不想抽了。安娜撇嘴,我才不信呢,都说戒烟跟要命差不多。我倒没那么大瘾,但有时就是想抽。痒得不行,这跟……那个一样的感觉。米东清脸一沉,安娜立即道,这算脏话吗?我不是故意的。米东清说,请注意用词。安娜叫,说好了,只是随便聊聊,咱不带审问的啊。

这是你本名吗?米东清转移话题。安娜问,必须回答?对视几秒,米东清先移开目光。米东清说,随便。安娜说,十五岁辍学这名才跟了我的。没想一个名字会带来那么大麻烦。静了几秒,安娜似乎在平抑情绪。突然又笑道,我不信邪,他妈的,不就一个名字嘛,老娘偏要用!这辈子用定了!米东清嗤地一笑。他想起高中同学尚之全,外号上贼船。尚之全早恋,还把女孩肚子搞大了。据说在一中历史上第一次发生在校生怀孕事件,尚之全和女同学都转到了外地。校长在大会上声嘶力竭,交友要慎重呀。顽皮的学生在台下补充,不要上贼船呀。笑声炸开,校长莫名其妙。

安娜和校长一样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米东清说,我想起些别的事。安娜说,我不信。米东清就讲了。安娜说,我也是上了贼船的人!那王八蛋嘴巴甜,说单就这个名字够他做一辈子美梦了。米东清吃惊道,你就因为这个……安娜说,我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米东清仍难以置信,一定有些事,她没说出来。安娜猜到了,问,你不信是吧。米东清说,没人会相信的。安娜说,我也不信。看他醉醺醺的样子,我也常问自己,为什么跟了他,还给他生了孩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由,被他的嘴巴哄了。他喜欢我,喜欢安娜这个名字都是表面上的,其实他是喜欢我的钱。他像捋树叶,今儿捋一把明儿捋一把,等我回过味,差不多被他捋空了。可他仍挖空心思地捋,仍觉得我是他的银行。

米东清想起小赵的话,前后一比,故事的轮廓便出来了。米东清说,有句话也许不合适,但我想知道,你不要介意。安娜说,只要不是审问,我都愿意回答。米东清问,你过得如意吗?安娜哈一声,你说呢?如意的话我会半夜三更往派出所跑?你是想问,他这样待我,我为什么不选择离婚是吧?离了谁敢娶我?你敢吗?安娜往前探探,米东清下意识地往后一撤。安娜大笑,吓坏了吧……我开个玩笑,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这阵儿他该醒了。

 2000年 夏

安娜进来,米东清正在接一个电话。那边已经说了十多分钟,生怕米东清挂断,语速极快。我还没说完呢,请听我说!米东清耐着性子,我听着呢。他早就听明白了,之所以没挂,是因为他挂了,老太太还会打过来。他瞟瞟安娜,她笑盈盈的,肩挎黑色坤包,金黄色的链子粗实夸张。米东清脑里闪过疑问,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老太太仍在捣糨糊,看来少跑一趟是不可能了。米东清说,你在家等着,我这就过去!

安娜将纸包放在桌上。米东清不解,这是干什么?安娜说,我按那个方子抓的,每天泡脚抓一撮,半月准好。米东清这才想起,哦了一声,多少钱?安娜说,不是卖给你的。米东清坚持要付钱。安娜的笑一点点蒸发掉,正好是一碗泡面加一根火腿肠的钱,两清了。米东清说谢你了。安娜哼一声,转身离去。米东清松了口气,仍难以相信,她单单为此跑一趟?也来不及细想,每天杂七杂八的事太多了。

在镇东北角,有一处宽大的院子,主人叫王金桂,是退休教师。老伴是三年前续娶的,比王金桂小五岁。王金桂的儿子不同意父亲续娶,父亲有积蓄,退休金也挺高,而那个女人是农民,除了那身衣服——还是王金桂买的,一无所有。王金桂是老实人,一辈子没和同事红过脸,但在续妻问题上态度坚决,甚至绝食抗争。最后双方各让一步,儿子同意王金桂续弦,王金桂也按儿子的要求和女人签了协议,他只负担她的基本生活费用,她不能分享他的财产。婚后数月矛盾就来了。那女人的女儿是做保健品的,看望母亲的同时给王金桂讲健康理念,王金桂深陷其中,三年买了十多万块钱的保健品。王金桂的儿子急了,照此,父亲的钱就被掏空了。儿子不能说服王金桂,便拿推销员出气,两人还动过手。王金桂站在继女一边,认为儿子只惦记他的钱,而不在意他的健康。米东清来之前,小赵就调解过几次。仍是折衷方案,房屋过到儿子名下,而王金桂有权支配其它,他总不能不看病,总不能不给老伴看病。近日挑起事端的是王金桂的老伴。因为王金桂没有给她买药,女儿拿了药来,他却不肯付款。这次出警的是米东清。就性质,不过是家庭纠纷,可以不理。全镇上千户,谁家没个吵闹?若要管,跑断腿也管不过来。但往宽泛说,这也在治安范畴,毕竟凶杀、偷盗、抢劫等恶性案件不是天天有,况且重案也轮不着派出所,更多的是这些鸡毛蒜皮。只要顾得上,米東清绝不敷衍。

王金桂到底是做过教师的,退休在家也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平平顺顺。老伴就不同了,脸倒是干净的,衣服上总有灰暗的污渍。她比王金桂年龄小,看上去倒比王金桂老许多。她说王金桂嘴上应得好,转身就把赵所长的话忘了,一二三四五,米东清不打断,她会列到二十。王金桂慢悠悠的,说他不是不给她买药,是她过于挑剔,国产的不行,非得进口的。老太太说进口药管用,再说和国产的就差三块钱。三块钱你就心疼了?王金桂说,不是钱的事,问题是没这个必要,一个农民,知道什么是进口?老太太激动起来,好你个王金桂,终于说了实话,你是嫌弃我了。起先,是谁嘴上抹了油在我耳朵边舔来着?米所长——米东清打断她,我不是所长,别上火,我听明白了。老太太说,你没听明白!米青天,我本来不想说的,家丑不外扬,今儿豁出去了,这老东西和卖粉的安娜勾搭上了。王金桂低喝,你不要乱嚼!老太太依然怒冲冲的,当着米青天,你害怕了是不?

米东清耳根一颤,他让老太太把话说清楚,并冲王金桂做了个手势。

有一个多月了,王金桂每天只吃一顿饭,要么只吃早饭,要么只吃中饭。王金桂说没胃口,老伴还提醒他查查。后来老伴觉出不对头,跟踪几趟,发现王金桂是到安娜粉店去了。事情败露,王金桂谎都懒得撒了,一天一趟米粉店,老伴拦都拦不住。

王金桂冷笑,我自己挣钱,吃碗粉怎么了?老伴说,你吃粉是假,明明是被安娜勾了魂,你以为我是傻子?王金桂说,你不是傻子,你是傻子的N次方。米东清忍住没笑出声,王金桂肯定是数学老师。老伴或许不懂N次方,但她肯定明白那不是好话,回击得很有力,和傻子一个炕,你能好到哪去?也不照照镜子,脸快成老牛皮了,花花肠子倒不少。王金桂说,你别泼脏水。老伴叫,脏水?安娜是个什么货色?你就是冲着脏水去的。

米东清喝止住,问王金桂老伴有什么证据证明王金桂去米粉店是和安娜勾搭去了。王金桂老伴说她没证据,可就冲安娜的名声,想也想得出来。米东清问安娜到底干过什么事。王金桂老伴说她专勾引男人。米东清问她是否见过。王金桂老伴说那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她哪里看得见,可别人都这么说,就冲安娜的做派,肯定错不了的。米东清说既然没亲眼看见,不要乱下结论,诽谤也是犯法的。王金桂老伴被米东清镇住,小声说要不是他往粉店跑,她也不会乱嚼安娜。米东清又教育王金桂几句,王金桂频频点头。

米东清欲离去,王金桂突然问,我还能去粉店吃饭吗?这并不犯法!王金桂老伴期待地望着米东清,米东清说,当然可以!不过最好把老伴带上,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吃?

晚上,几个人吃饭,提及王金桂,小赵大笑,扯上安娜,就没个消停!他那把年纪了,还有需求?米东清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说得这么清楚。吃碗米粉也没什么大不了,那女人也是没事找事,米东清只好补充。吃米粉当然没什么大不了,可一天一碗,这就有问题了。绝对是冲着人去的!小赵嘿嘿着,我敢拿脑袋担保!那会儿小赵已是半斤酒下肚,额头隐隐闪亮。她会看上王金桂?米东清觉得嚼了石粒一样。小赵说,那女人谁也看不上,但又谁都看得上。你看她那做派,谁都入不了她的眼,没一句话正经,可要是用钱开路,没有不行的。米东清看看曹旺。曹旺说,确实这样,被她拉下水的不只王金桂。小赵说,这是她的老本行。米东清并不掩饰自己的怀疑,谁会在家门口?小赵说,不这样她就不叫安娜了,一个人一旦没有底线,拿她真是没有任何办法。米东清说,如果有证据……小赵说,难就难在这儿,这女人滑得很,所里没那么多人手专门盯她……小赵的眼睛突然一亮,交给米哥怎么样?反正你住所里,有时间也有优势。米东清没接茬。小赵说,算了,咱别在这破事上浪费精力,再说,米哥要被她拉下水……几个人随着小赵爆笑。这样的玩笑米东清只能接过去,说,我已经不好使了,七仙女下凡都没用。小赵说,七仙女懂什么?在天上都待傻了!安娜可是有手段的。米东清反击,你怎么知道?小赵略一停,叫,好你个米哥,给我下套子!你们听见了吧,姜还是老的辣,每人敬米哥一杯,让米哥传点儿绝招给你们。酒令也是令,米东清耐不过,只好一一喝了。小赵说,安娜是咱所的老大难,从今儿就交给米哥了,盯不盯梢你自己决定,拘不拘她你看着处理,你要能把她改造成良家妇女,咱集体去局里给你邀功。那日小赵劝米东清少理安娜,现在又将安娜作为一个任务塞给他。米东清知道小赵在想什么,但他不在乎。而且,他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悦。

改日单独与曹旺在一起,米东清问他安娜的事。毕竟他比米东清来得早,知道的多。曹旺讲了一些,与小赵说的并无二致。米东清问哪件事他证实过,比如安娜打麻将输了钱以身抵债,比如吃一碗粉便可摸她一下。曹旺摇头,这怎么好证实?米东清说,咱可是干这行的,没证据怎可乱说?曹旺嘻嘻哈哈的,赵所长讲的,还能有假呀?米东清正色道,还是不要乱讲。曹旺马上说,我听米哥的,只是……我只能管住自己的嘴。米东清说,已经很够了。暗暗感叹,曹旺参加工作不到两年,脑顶就渗出油了。

 2002年 秋

马远站在房顶,身背箭囊,手持弯弓。一行大雁嘎咕着飞过去了,又一行大雁嘎咕着飞过来。南方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马远没出过远门,试图在脑里构建南方的图景。雨下了七八天,仍没有停的意思,地面泥泞不堪,稍不注意就滑一跤。鸡在窝里发呆,猪在圈里大睡,鸭子大摇大摆,洗了一澡又一澡。苦了做饭的人,柴禾潮湿,费半天劲儿才点着,却只见烟不见火,呛得两眼生泪,连连咳嗽。若是房子漏水,脸盆、面盆、水瓢都得搁在滴水的地方,一夜甭想睡觉。当然,住楼房不用受这么大罪,可总要出门呀,伞挤着伞,连个人脸也看不见,熟人碰面都认不出来……若泔水突然袭来,那一切便不复存在,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有人经过,问马远是不是要射大雁。马远大声说,才不呢,我要射狼。问话的人笑笑远去了。院里的豆豆却把话接过去,狼在哪里?你看见了吗?马远说,我不知狼在哪里,不过总要露面的。豆豆说,你还是下来吧,姥姥让你下来呢。马远说,别烦我!豆豆噘噘嘴,进屋告状去了。

大街空空荡荡,马远的目光也空空荡荡。一只白鸡鬼鬼祟祟地走过来。马远盯住,起先只是好奇,街上什么都没有,这家伙为什么贼一样鬼头鬼脑?马远抽出一支箭,拉弓,瞄准。马远并不打算射的。鸡不是马远的猎物,马远只想试试瞄准猎物的感觉。和稻草人不同,鸡是走动的,马远渐渐兴奋。若是一匹狼,马远绝不会手软。这么想着,白鸡体形变大,爪子由两只变成四只。马远格登一声,莫不下……箭受了惊,呼啸着飞出去。白鸡被射出老远,扑腾两下,头垂在地上。

马远呆呆的,直到牛三余哭声响起。

被马远妻扶进屋,牛三余仍在哭。三余大哥,你先喝点水,马远妻陪着小心。呜呜。你吃块糖,消消火。呜呜。你要把身子哭坏啦。呜呜。他不是故意的。呜呜。鸡已经死了,你哭不活。呜呜。三余大哥,你说呀,鸡都死了,不能复活,你说怎么办吧。牛三余仍抱着那只白鸡,边哭边抚羽毛。突然,他停止动作,抬起头,稀软的脸有了一丝冷硬,像瞬间长出茧子,为什么射我的鸡?我好欺负是不?马远要辩解,妻子使个眼色,他便把头垂下去。牛三余叫,你说呀,我的鸡招你惹你了?呜呜。马远妻说,他并不知道是你的鸡。牛三余说,不知道也不能射呀。马远妻说,三余哥说的对,他……我真想拿鞭子抽他一顿,现在,咱先商量怎么处理,你说个意见。牛三余说,赔我的鸡。马远妻问,你说值多少钱?牛三余说,我不要钱,赔我鸡。马远妻说,院里二十三只,有公鸡有母鸡,你随便挑。牛三余说,我不要你的鸡,我就要我的鸡。马远妻叫了声三余大哥,鸡死了,除非神仙能救活。牛三余固執地说,我只要我的鸡。马远妻说,要不你挑两只,三只也可以!牛三余说,你就是全给我,也抵不了我的鸡。马远妻不像先前那么平静,但仍克制着,三余大哥说笑了,你养的又不是金鸡!牛三余说,金鸡也抵不上呢!马远妻说,如果你要这么说,我真没办法了,你想去哪告去哪告!牛三余低下头,又呜呜起来。

马远妻无奈,只得把村长请过来。村长来了也没用,牛三余只要自己的鸡。村长没马远妻那么好的脾气,没一会儿火就蹿上来,想耍赖是不?你的鸡能拉犁还是能套车?牛三余哭得更响了,这是我孙女治病的鸡啊。孙女得病,好好坏坏,十一岁了还没三岁孩子力气大,牛三余讨了个方子,须用白鸡的血做药引子。牛三余孙女得病的事,村长知道,马远妻也知道,整个村庄都知道。牛三余并非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这样就麻烦了。但村长反应快,不就是一只白鸡么?这么大个村子不愁寻不到。便去寻。白鸡是有,但没有纯白的,要么翅膀有一块褐,要么肚羽有几绺黄。牛三余大哭,不哭鸡,而是哭孙女了。

村长拨通在城里打工的牛三余儿子,让他劝牛三余。总能寻到的,今天寻不到,明天准能寻到。牛三余嗯啊着,可挂了电话仍呜呜。村长劝他回家,他也不回。村长躁得抬起脚就踹,被马远妻拉住。村长让马远妻报警,牛三余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马远妻说一趟趟麻烦米公安,我都张不开嘴了。

米东清正在邻村办案,不到半小时就过来了。我知道的养鸡场有三家,每家上万只鸡,不要说一只白鸡,十只都没问题,米东清说,你要几只?牛三余说我不要养鸡场的鸡,饲料里都拌了药,会害死我孙女的。我这只白鸡,一天三顿,不是小麦就是玉米,我还捉了虫子喂,鸡血是纯的呀。村长插话,那你再养一只好啦。牛三余说,我孙女的病耽误不得。米东清说,这样吧,明天我拉你挨村转,全镇十六个村,寻一只纯正的鸡不是什么难事,保你满意。牛三余问,你不诓我?米东清笑笑,我明天一早就过来。马远妻小声说,那把我也拉上,我付钱。米东清点点头,让牛三余先回家。牛三余终于站起来。

马远缩在一旁,没敢说话。也没人和他说。但整个过程他看着也听着。几个人离去时,马远被泔水浸没,他拽拽妻子衣袖,这是干什么呢?

 2000年 夏

又有一个村失盗,虽然只涉及两户人家,金额也不多,但影响恶劣。他妈的,大白天的,和抢有什么区别?怎么连个小毛贼也逮不住?这样的话常听,每次都如刀削割。这背后是有潜台词的。米东清从不辩解,那没有任何意义。把案子破了才是关键。

回到镇上已经九点多了,老远便被妖魅的灯光吸引。米东清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如这个地方的主人一样,和小镇格格不入。米东清本打算回去泡面,忍不住偏偏头。于是改了主意。

安娜在柜台后抽烟,很是意外。米警官,你可是稀客呀。米东清在靠门的椅子坐下,只有一个食客,穿着无袖的黄背心。安娜款款过来,眼皮老是跳,我就知道定有贵人上门。她戴了圆形耳环,每串三个,每个都有乒乓球那么大。紫色的短袖衫,V形领,领口极低。五粒扣子只扣了三粒。那三粒随时要爆开的样子。这狗日的天,泡冰水里都不凉快,安娜把菜谱递给米东清。种类很多,米粉,豆粉,荞麦粉,薯粉,菜名奇奇怪怪,什么红粉佳人,绿衣少女,白雪公主。米东清问有没有馒头。安娜说,来我的店,还是要吃粉。米东清指着红粉佳人的图片,这不就是拌荞粉吗?安娜撇了嘴,你睁大眼,这是两个做法哎。米东清说那就来这个吧,如果有馒头来俩。安娜说,牛肉是现煮的,来一盘吧。还没等米东清说话,安娜便问,啤酒?白酒?辛苦一天,该慰劳自己一下。米东清摇摇头。

几分钟菜便端上来,安娜抓了啤酒坐在米东清对面。米东清说我不喝,安娜说我自己喝。米东清说你这样……我不习惯。安娜没有一丝尴尬,那是你来的次数少,来多就习惯了。米东清想起王金桂,问别人也这个待遇?安娜哈一声,我又不是三陪,刚才你也看见了,只有贵客,本老板才屈尊,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贱特别无耻?米东清说,我没这么说。安娜说,可你这么想的。米东清没有否认,王金桂喜欢点什么?安娜噢一声,原来你来调查这个?米东清说,王金桂闹家庭纠纷呢。安娜说,开门做生意,谁来都是客,馆子不让人吃饭还叫馆子吗?米东清说,这个王金桂吃上瘾了。安娜笑笑,为什么拐弯抹角的?你和他们一样认为我在勾引王金桂是吧?米东清忙道,我可没这么说。安娜说,你喝一杯酒,我就说实话。安娜挤挤眼,这生意划算吧。她抓过米东清的杯,把水倒掉,换上啤酒。米东清被动地和她碰了碰。安娜故作吃惊,你这么想知道?那我说了吧。王金桂糟得一碰就散了,我怎么会……米警官,谁这么乱嚼?我要告他!米东清突然呛着,连咳数声。安娜关切地,不要紧吧?她脸上看不到虚情假意,声音和表情自然极了。

多少钱?米东清站起来,安娜说算我请客……米东清掏出钱包,安娜没再说什么。找钱的同时,安娜问米东清要不要上去坐坐。触到米东清的眼神,安娜说,孟毛揽了一趟长途,我能清静几天,我好你才能好是吧?米东清暗骂,你他妈不这样说话会死啊!那药用了么?效果怎样?安娜毫不在意米东清的脸色,那可是绝方呢。米东清含混地唔一声,这米粉吃得让他后悔。安娜什么都敢说,他毕竟是警察,不能那么赤裸,这就有被她压的感觉。米东清没想到近乎无耻的她竟然还惦记着他的臭脚。这完全是两个人两副面孔。她究竟算什么人呢?越接近米东清越吃不准了。

米东清打算试试那药粉,可怎么也找不到了。也许被他丢垃圾桶了。他没抱什么希望,毕竟用了那么多药都无效。如果想用,她还会送一包的,只需一个电话。他不怀疑。打,还是不打?米东清从来没这么纠结过。最后还是放弃了。没那么要紧,也许明天就和她见面了。

次日接到报警电话,米东清并不为自己的神料吃惊。王金桂又去吃粉了,这次带了老伴。安娜的做派让王金桂老伴生厌,她骂安娜妖精,被安娜听到了。安娜没有装聋作哑,嘴又刁,话又毒,王金桂老伴生生被骂昏厥。

米东清赶到医院,王金桂老伴已经苏醒过来。米东清松了口气,说不清是为安娜还是为王金桂老伴。报警电话是王金桂儿子打的,王金桂老伴的女儿也赶了回来,这次两人立场一致,提出要严惩“凶手”。米东清没有告诉王金桂儿子,安娜叫了救护车后,便给米东清打了电话。米东清把一家人的情绪安抚好,又把王金桂带到派出所。

王金桂没了之前的气定神闲,灰头土脸的。他的叙述与安娜并无出入,只是把安娜那些难听的话罗列出来。签字画押后,王金桂很关切地问,她有事么?米东清愣了一下,方意识到他嘴里的她是谁。米东清装糊涂,医生不是说了么?王金桂脸一红,我是说……似乎被米东清逼视得不敢说了。米东清问,安娜?你这么关心她?王金桂慌忙道,不是关心,无缘无故连累人总归不好。米东清说,我本来要找你的,你去粉店,仅仅为了吃粉?王金桂说是。米东清说,吃不腻吗?王金桂说种类多,一星期都不带重复的。米东清冷笑,这话也只能糊弄你老伴。王金桂问,那你认为我去干什么?王金桂不满,把自己带刺的一面露出来。米东清说,你清楚!王金桂说,我没做任何违法的事。米东清说,确实,摸是不违法的。王金桂激动起来,你们……太粗了,这叫什么话?是天大的诬蔑。米东清笑了,你紧张什么?这是谣传,我也不信。王金桂被米东清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追问,你相信我?米东清说,我只相信实话。王金桂低头寻思一会儿,说,我不过是心理恋。米东清怔住,心理恋?王金桂说,我对安娜有好感,看见她我整个人就被注了精气神儿,有飘飞的感觉;听到她说话、发笑甚至骂人,我每个细胞都舒坦得不行,一下年轻许多。有时我自己也觉得羞,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会这样?我也损自己,可管不住腿,两天不见她,心就发空。吃一碗粉,看看她,便踏实许多。我向老天发誓,我念头脏,可什么也没干过。王金桂动真情了,揉了揉眼窝。米东清仍怔着,半晌方问,安娜知道吗?你的……心理恋?王金桂说,她要知道还不骂我老不正经?!米东清问,没一点儿察觉?王金桂说,那么多人围着她转,她哪在乎一个老头子的感觉!米東清说,你对她还是了解的嘛,说来听听。王金桂说,我不说她的坏话。米东清说,铁杆粉丝啊,她的那些事,你相信吗?王金桂说,相信又不相信。米东清说,我不勉强你,我喜欢说实话的人。王金桂神情不安,这是我的秘密,我希望……米东清说,我会替你保密。王金桂感激万分,我刚才不该冲撞你。米东清说,把老伴照顾好,不要再生乱子。王金桂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事情平息后,安娜拎了两筒茶叶上门。也是晚上,午后终于落了一场雨,仅仅湿透地皮,但暑热被驱散,凉爽了许多。米东清散了一小时步,重新沏了茶。

竹叶青,朋友寄过来的。她仍是性感打扮,香水味很重。米东清说只喝铁观音,四季都是,几十年没换过。安娜本来坐下了,闻言欠了欠身,要在米东清脸上寻找什么的样子。这么死板?那你这半辈子白活了。她一脸的同情。米东清问,你有别的事吗?安娜说,别生气嘛,你可是警察哎,肚量要大。米东清说,请你拿走!安娜问,换换又能怎样,你试试才知道。她抓过米东清的杯,米东清急忙去拦,还是慢了。她整个倒掉了。米东清恼火透了,我刚泡的!安娜并不接话,打开茶叶筒,倒了一些,重新续满水。米东清怎会让她摆布?但他刚摸到杯,安娜便攥住他的手腕。米东清低喝,松开!安娜央求,别生气好不好!你尝尝嘛,没放药,毒不死你。米东清再次让她松开,安娜不理。她离他太近,香水味更浓了。米东清心一慌,胳膊便垂下去。安娜收回手,这就对了嘛,不就一杯茶吗。米东清说,我只尝这一杯,剩下的你拿走。安娜说,别这么无情,一点儿小心意。米东清问,让你割了肉,你还谢我?安娜说,我是气不过,我有过错,可责任在她,几句话能骂得她患糖尿病?这不笑话吗?我没那么好欺负,还怕打官司?打到中南海我都不怕。但你提出来了,我想就当是给你个面子。你心不坏,我怎么也得给你个面子。冷静下来寻思,你是为我好,那么多人等着看我笑话,你没有。这一点情分,还不值两盒茶叶?她叼了烟,点上,莞尔一笑,你不会认为我贿赂你吧?米东清想起王金桂的心理恋,某个瞬间,安娜还是挺迷人的。这么一想,米东清突然就臊了脸,为掩饰,他呷了口茶。安娜问,怎么样?她的期待如钩,轻柔地抓挠着他。米东清烫了嘴,慌着回应,还……行。

2000年 夏

米东清去县城参加婚宴,喝多了酒,没回镇里。半夜,安娜打电话说孟毛要杀她。米东清不相信,可她既然找到他,他就不能置之不理。

米东清到镇上已是凌晨两点。暗夜里暑热也没有退减多少,米东清额际渗汗,摘了帽子。而光束里,安娜脸色惨白,怕冷似的缩着膀子。她单薄又轻飘,像刚从碑石上拓下来的,轻轻一揉便会变成一个纸团。

米东清往里走,重步重脚。安娜没一点儿声音,似乎那张拓片贴在他后背的某个部位,成了他的一部分。他撕都撕不掉了。那感觉很诡异,仿佛他不是在派出所院里,而是经过没有人烟、死寂阴森的荒山野岭。踏入走廊,他终于撕掉她。

米东清先把窗户打开,烧水,泡茶,然后坐下来,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她坐他对面,不再缩肩,然仍是怕冷的样子,脸青着,嘴唇瑟瑟的。她没有叼烟卷,没有满不在乎地跷起她白而长的腿,没说一句戏谑的话。甚至没有出声。她一改之前的不羁、泼辣、放浪、大胆,如此安静和拘谨,他都不认识地了。她没有回答,不是抗拒他的随意,像忘记了,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米东清甚觉诧异,不知这是她的又一种表演方式,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了。米东清倾向于前者,轻缓的目光不无嘲弄。但他一杯茶喝完,她仍一副迷惑的表情。他不耐烦了,喝问,你把我半夜拎起来,陪你发呆吗?安娜悚然一惊,盯住他,目光长满小刺,继而变得尖硬,你嚷什么?吓死我了!米东清笑了,道行浅了点,一招就让她显出原形。他冷了脸,说吧,到底什么事?她说,我电话里……米东清打断,再说一遍,我没听清。安娜嘟囔,没听清跑来干什么?米东清肺都气爆了,差点就骂出来。大半夜打车过来,倒是他的错了?安娜察觉到米东清的恼怒,带了些歉意,我不是故意的。顿了顿又说,所里有人,我就不打扰你了。今夜是曹旺当值,他溜惯了。米东清放缓语气,说吧。安娜说,他要杀我。米东清问,谁啊?安娜说,还能有谁?孟毛那王八蛋。

米东清端起杯,又重重放下去,声音冷冷的,我是你的保镖还是你家总管?安娜用霸道又天真的口吻说,你是人民警察啊,难道你不该管?米东清说,就算他威胁要杀了你,你让我怎么管?拘留他吗?安娜说,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何必找你们?我最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实在是……走投无路。米东清再次端起杯,结果呛着了。安娜疼惜地,慢点,你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顿了頓又问,深更半夜的,你喝这么浓的茶,能睡着吗?米东清冷冷的,你还知道深更半夜?我跑了几十公里,还睡什么觉!安娜双手合十,对不起,我真是吓坏了,那王八蛋又喝了酒……米东清再次截断她,有什么新鲜的呢?实在听够了。米东清说,镇上的旅店至少七八家吧。安娜说,我才不去住店,花钱不说,又不安全,到你这儿我就不害怕了。米东清想起光束里她拢着双肩的样子,难道她真的害怕孟毛吗?疑惑如一绺轻烟,一闪便没了痕迹。米东清说,那你是把派出所当客栈了?那你当我是什么?安娜苦了脸,我没别的法子啊,谁让你是人民警察呢?还是个好警察,我不找你找谁?米东清想起小赵半真半假的警告,安娜就是一帖狗皮膏药,不幸被他言中。他说,你别戴高帽子。安娜说,不,我说的是心里话。米东清差点骂出来,你他妈连心都没有,还有心里话?又喝一口茶,仿佛不这样压着,那话随时会冒出来。我倒是有个长久之计,米东清不动声色地说。安娜往前探探,米东清说,离开他!什么年代了,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安娜撇嘴,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呢。米东清嘲弄道,怎么?离了他你活不下去?安娜说,我当然活得下去,可我的钱怎么办呢?不打水漂了?那可是血汗钱呢,是我十年的青春换来的。米东清又想起那些传言。随口问,多少?……他骗去的?安娜回答得模糊而巧妙,几乎所有。米东清问,你不傻,怎么会被他卷光?安娜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和无奈,我上次好像说过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信。女人哪有不傻的?不傻就上不了这贼船了。米东清摊摊手,你不能离开他,那就很难办了。安娜说,不是不能,是不甘心。米东清说,结果是一样的。安娜略舒一口气,还好有你。米东清沉下脸,你别乱讲。安娜的脸恢复了血色,眉眼间便生出几分妩媚,你别紧张,我不吃人的。米东清确实有一点儿慌,他清楚被她瞧出来了。他不好发火,转移话题,他究竟把钱花到什么地方了?安娜说,这个你也不是第一次问了,我确实回答不上来,我比你更想知道。米东清说,若是第三人,可以诈骗处理,现在他是你合法丈夫,没法定性。安娜说,若能追回,哪怕一半,我马上和他离婚。米东清急忙摆手,你不用向我保证,我可没有故意拆散你们的意思。安娜瞟着他,你很害怕我?米东清往后仰仰,我真是怕你了。安娜说,你别听那些人乱嚼,我其实很本分的。米东清憋着没让自己笑出来。安娜说,我是故意的,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米东清问,他们?他们是谁?安娜定定地看着米东清,一副费力思索却又研究不透的样子。米东清说,看我干什么?安娜说,你不会不明白,算了,反正你不是他们,第一次见你我就认定你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你能让那王八蛋吐出来,我和你五五分成。米东清厉声道,闭嘴!你把我当什么了?你以为哪儿都可以做生意?安娜说,我就说嘛,你和他们不一样,瞧你,都急出汗了。米警官,能不能给点吃的,我快饿昏了。米东清自是不能让她饿昏。这黑天半夜的,她昏倒,他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她已经贴上他,可不想在那贴上粘一层胶。那就真的撕不掉了。

她确实是饿了,吃相极难看。像逃亡的难民,完全没了老板娘的派头,不在乎米东清就在对面。她转眼就换一副面孔,他探究地望着她,不知哪副面孔才是真实的她。而对自己耐心,也是暗中吃惊。她和他,一个报案人,一个民警,身份明确,可似乎又不仅仅是这些,那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甚至自己的感觉也是说不清的。厌恶?怜惜?好奇?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欣赏。

2002年 秋

妻子出门前,给马远和豆豆各下一道命令。让马远看着豆豆,只能在屋里玩,只能在院里、园子里跑,不能到街上去。而让豆豆呢,监督马远,不能上房,不能骑墙,不能爬树,更不能摸刀。马远有管豆豆的法宝,她不听话,他就咳。不是装的,是真咳,咳得面目青紫,地动山摇。豆豆就怯了,虽然她很想到街上玩。豆豆的招数更绝,马远胡来,她就哭。也不是装的,是真哭,边哭边喊,像被狗咬了,被狼叼了,还有辅助动作,蹬腿甩臂。豆豆哭马远就怕,比木头还老实。两人为此都付出过代价,马远的胸骨似乎咳断了,疼得睡不着觉,贴了好几天止痛膏。那可要花钱啊,骨头是不疼了,心却不好受。豆豆呢,嗓子哭哑了,还有些肿,吃馒头都咽不下去。她不用吃药,两个梨罐头就好了。

但豆豆终究不能和马远比,她吃了多少盐?马远吃了多少盐?虽然泔水常常往脑里灌,但不灌的时候多着呢。妻子刚走,马远就打起主意。妻子到镇上除了给豆豆買衣服,还要给他买过冬的鞋,她自己要买内衣内裤。这些他不会买,须她亲自去。她还答应去趟派出所。他射杀了牛三余的鸡,那些箭都被米警官没收了,她试试还能不能替他要回来。这求情的事她去也合适,他不会说软话,何况他和米警官还厮打过。单这些事也要花去不少时间,若加上来回的路,怎么也得四五个小时。这么久,他不甘心被豆豆捆绑,得有所行动。硬招不行,软法子总是有的。

妻子睡不着觉,两年了,有时整夜整夜翻腾,医生给开了几粒药,实在熬不下去就吃一粒,隔一个月她就开一次。他知道她的药在哪里藏着,若把那药给豆豆吃,只需半片,豆豆就能大睡,就不会紧盯着他。马远找到药片,想了想又放回去。既要让豆豆睡,又不能让豆豆睡得太沉。马远脑子转了转,又有了新主意。他舀了一簸箕掺杂了石子、苦荞的麦粒,倒一半在桌上,另一半在炕上,他和豆豆分工,把石子、苦荞拣出去。豆豆最烦这个,但还是噘着嘴合作了。拣完,马远又舀一簸箕。豆豆犯困了,马远暗暗得意,他让豆豆躺一躺,没几分钟她就睡着了。妙计得逞,马远轻手轻脚退出去。他不干什么,就是想上房瞭瞭,上树也行。起先,他爬到房顶或树杈上,是想寻见那个畜生。他视力好,不比鹰差,只要那畜生出现在村庄周围,树林也好,庄稼地也罢,都逃不掉。他认为那畜生早晚会出现,他上房上树都是必要的。妻子不允许他这么干,还拿村长和米警官压他。他们怎么拦得住他?

谁料一出屋泔水便渗出来,马远顿时木桩一样。他知道自己急匆匆的肯定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可想不起是什么事。就在一刹那,他忘得干干净净。他努力地把泔水往外挤,挤得脑门都疼了。有一刻,几乎要挤干净了。他都望见了“他的事”,与他隔一层窗户纸,稍稍一捅纸就破了,那个模糊的影子就会变得清晰。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却失败了。泔水再次涌入,纸变成了厚厚的墙。马远万分沮丧,狠狠抽自己一巴掌。然后,他便看到院墙外立了一位老汉。那是牛三余,但马远已经认不出。

你好好的打自己干什么?牛三余问。

马远问,你是谁呀?

牛三余说,我是牛三余,你当真认不出我了?

马远在脑里挖了挖,到处是泔水,什么也挖不到。他说,我不知道牛三余是谁。

牛三余说,他们说你常犯傻,看来是真的,你不认得我,总认识这个吧。他从袖筒里掏出两颗鸡蛋。

马远笃定地,鸡蛋呗。

牛三余说,你还没傻到家,给!

马远犹豫地走上前,给我?为什么给我?

牛三余说,跟你说不清楚,你拿上就是了。

马远伸出手,牛三余递过来,他突然又缩回。这不明不白的,他不能这么干。鸡蛋摔在地上,碎裂了。牛三余惊叫一声,蹲在地上欲往起捧。随后恨恨地瞪着马远,你装着不认识我,你是故意的对吧,让你赔了只鸡,你就记恨在心里了是吧?

马远被牛三余的连珠炮轰得越发晕头转向。他不知问牛三余还是问自己,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马远妻回来得及时。她面带红潮,上气不接下气。她赶了急路,到村口几乎一溜小跑。马远像见了救世主,眼冒金光,这个人怎么回事啊?牛三余也松了口气,你可回来了,我都要让他气疯了。马远妻既没理马远也没理牛三余,大喊,豆豆!豆豆呢。她拨开围上前的马远和牛三余,冲进屋,看到豆豆在炕上睡着,抚了抚胸,反身出来。

牛三余是来送鸡蛋的,马远家赔他的白鸡下了两颗蛋,他只要鸡,不要蛋。这不怪我,是他碰打的,牛三余指着马远。马远的泔水渗没了,认出了牛三余,却不记得自己怎么就闯了祸。马远妻面带微笑,鸡是你的,下的蛋自然也是你的,干吗还要送过来?牛三余说,鸡是我的,蛋我不要,我不占别人便宜,更不占你们便宜。

待牛三余离去,马远跟随妻子进屋,解释,什么都记不起了,真该死!

马远妻说,不要紧,你别急,越急越不行。

马远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马远妻瞄瞄他,我担心豆豆,听说有人专门抢小孩。

马远猜透妻子的心思,你又胡想了是不?那畜生敢来,我敲烂他的脑壳!别看米警官没收了箭,我照样有办法。妻子有臆想症,总认为那个畜生会把豆豆抢走。

马远妻说,我也不知咋的,心说慌就慌,看不到豆豆心里就不踏实。

马远问,米警官怎么说?

马远妻歉意地,没顾上去,想起豆豆,我一刻也不敢耽搁。

马远埋怨,那怎么叫耽搁呢,那也是正事。

马远妻说,米警官来了你尽可问他,他一月来一趟呢。

马远突然来气,抓不住孟毛,他一天一趟又有个屁用?

马远妻转移话题,豆豆睡多久了?

马远说,有一会儿了。

马远妻扯块小垫子盖住豆豆肚子,跟你说过几次了,天凉了,豆豆的肠胃不好,要记得盖肚子。

马远端详着熟睡的豆豆。

马远妻觉察到了,问,怎么了?

马远小声问,有那么一点儿提心吊胆,你觉得豆豆像谁?

马远妻毫不犹豫,当然像安娜。

马远被灌了酒精似的,血立时就上了脸,我说过五百遍了,她叫大妞!大妞!!不是安娜!!

马远妻慌了,好好,我以后记住。

马远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豆豆惊醒,懵怔地望着马远,不知他几时偷走了她的法宝。

2000年 夏

米东清被县局临时抽调追捕疑犯。

某个村庄发生命案,养牛大户被雇佣的牛倌捅了十一刀。凶手逃往山林,据目击者称,凶手逃跑途中抢了一瓶可乐,七根火腿肠,两包香烟。那座山林处在三县交界处,域广树密,夏日毒蛇格外多,鲜有人迹,追捕难度大。上头下了硬性命令,因此围捕不分昼夜,三人一组,累了就地休息。米东清清楚,最危险的不是疑犯也不是毒蛇,而是疑犯抽烟有可能引发大火,或故意纵火。第五日凌晨,疑犯归案。

五天里,有两个人给米东清打电话,一个是前内弟,一个是安娜。米东清都没接。在这个世界上,最“惦记”他的竟是这样两个和他基本没什么关系的人,实在有些滑稽。

一回到所里,小赵所长便让曹旺将手里的案子移交给米东清。

羊皮贩子邢毛眼被孟毛打伤,此时正在卫生院躺着。孟毛不知去向。米东清翻了曹旺的接案笔录,只有事情经过,关键的地方曹旺都没有问。

去医院前,米东清先到邢毛眼和孟毛打架的饭馆走了一趟。像米东清这么办案,早晚会被累死。有一次小赵喝多了,口无遮拦。他说得或许有道理,有的确实不值,不要说心血了,时间都是浪费。可话说回来,值或不值许多时候根本无法计算无法衡量。全凭个人认定。

邢毛眼见米东清进来,马上丢掉手机,仰展身子,龇牙咧嘴,哼哼呀呀的。脸、额头有数片乌青,左耳包着纱布,想必被孟毛咬了。邢毛眼比孟毛高许多,也比孟毛壮实许多,却被孟毛揍成这样。孟毛果然够狠辣。米所长,邢毛眼苦了脸,抓住凶手了吗?米东清一字一顿,我不是所长,孟毛也不是凶手,你别乱叫。邢毛眼说,你是不是所长我不管,可孟毛这狗东西就是凶手,我差点就没了命。米东清抓起床头的化验单和X片瞅了瞅。邢毛眼借机做了个全面体检,X片就有十多张。医生说骨头没事,可我脑袋疼得睡不着觉,八成是把脑仁打坏了,邢毛眼说,我连二加三等于几都算不出来了,以后怕是没法收皮子了,这个账要和孟毛算。邢毛眼是他的外號,“毛眼一眨,主意出俩”,这名字不是白来的,他还有个绰号:邢讹讹。被他讹上脱层皮算轻的。米东清之前并不认识邢毛眼,这些传闻是半小时前搜集到的。

米东清从包里拿出印泥,压在床头的化验单上,又掏出笔录簿。邢毛眼不解,曹公安已经问过我了呀。米东清说,补充询问,你要如实回答。邢毛眼说,这每一片伤都是证据,假不了的。米东清板了脸,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邢毛眼拼命点头,我配合我配合。米东清直视住他,你和安娜发生过几次?邢毛眼显然没料到米东清问的是这个,他突然傻了一样张大嘴巴。几次?米东清加重语气。什么几次?邢毛眼醒过神儿了,开始装糊涂。米东清说,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和安娜,几次了?邢毛眼不安道,谁说的?米东清揪住他试图逃跑的目光,如果你忘了,我提醒你,昨天傍晚你在盛和楼讲的,在场的不只一个人。邢毛眼慌了,我喝多了……米东清打断他,不要转移话题,几次?邢毛眼低得几乎没有声音,一……一次。米东清问,在哪儿?邢毛眼踌躇片刻,豁出去似的,米粉店。米东清问,你给了她多少钱?邢毛眼没再犹豫,五十。米东清微皱下眉头,没料竟给邢毛眼捕到,他发狠道,那女人就值这个价。米东清厉声道,端正态度!邢毛眼立刻噤声。米东清说,不要让我一遍遍警告你。签字画押后,邢毛眼抬起沾了印泥的手指,愣愣瞅了半天,好像那是多出来的。米东清把印泥、笔录簿放进包里,邢毛眼仍盯着那根指头。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这不算嫖娼吧?米东清猛然抬头,邢毛眼被刀刺了一样,脸色瞬间惨白。米东清说,记住,没得到准许前,你老实待在医院,哪里也不能去。邢毛眼问,谁的准许?米东清说,我的!邢毛眼整个乱了套,那孟毛?米东清说,那是我们的事!各是各案,你没必要操心这个。

不费吹灰之力,米东清就问出了斗殴的缘由。曹旺未必问不出来,而是根本没想问,也只有米东清在意这个。但他没有丝毫的轻松,心被煎了似的,滋啦滋啦响。看来那些传言是真的,安娜果然在做皮肉生意,果真什么人都行。五十块钱?他妈的!他愤愤地骂。震惊震怒震恼,他无法形容听到这个数字的感觉。当他穿过长长的走廊,七月的阳光披挂在身,龙卷风已经消散,唯剩遍地的垃圾和难过。一个易拉罐滚到脚边,他飞起一脚,易拉罐击中医院的花墙,弹跳两下滚远了。

米东清没有立即去米粉店,他不想夹带着情绪办案。再者快中午了,正是粉店最忙碌的时候,他不凑热闹。又不是急案,不差这几个小时。

午后,米东清走进安娜粉店,愤怒和忧伤已经蒸发得干干净净,他像刚从冰箱走出来,脸冷,声音也没有温度。喊了三声,安娜才出现在楼梯口。她的穿着极其暴露,光脚,短裤,无袖背心,显然她正在睡觉,眼睛没有完全睁开,慵懒,松垮。触到米东清,目光突然淋了水似的,光亮而湿润,连睫毛也挂了露珠,闪闪的。你回来了?几时回来的?安娜毫不掩饰惊喜。她没叫他米警官米公安或是别的什么,只用一个你,像他是她朝思暮念的人。米东清不由一颤,怕安娜窥见,重重咳一声,转移她,也转移他的注意力。

安娜并未在意他的冷淡,招呼,坐啊,我找了你两趟,他们说你抽调走了,我还以为你真离开了呢。米东清从包里拿出东西。安娜的欢快立刻缩回去,我还以为你来看我呢。米东清暗忖,本性轻浮,实难更改。我不知道这王八蛋跑哪里了,他去哪儿也不会向我报告。米东清说,他把邢毛眼打了,你可知道?邢毛眼还在医院躺着。安娜懒洋洋的,并不在意,邢毛眼该打,那王八蛋总算干了件人事。米东清讥讽,看来他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并非一无是处。安娜说,泔水还能喂猪呢,何况他好歹安颗脑袋。米东清问,孟毛为什么打邢毛眼?你该清楚吧?安娜直视着米东清,目光变得如他一样冷,你这么问显然是知道了。米东清说,我是问过邢毛眼了。安娜问,那还找我干什么?米东清不动声色,你也是当事人。安娜说,如果我和他说得不一样呢?你是信我还是信他?米东清说,你说了我才确定,谁的话可靠。安娜咬牙切齿,邢毛眼那狗东西,真该拔掉他的牙!米东清说,请正面回答。安娜突然咆哮,我说得还不够正面吗?你们警察为什么都这么恶心?米东清面无表情,法律不允许模糊。安娜的背心滑到臂膀上,她猛地一拽,一松手又滑下去,她不再拽,露着半个膀子,大叫,没有!没有!!没有!!!你听到了吗?这是要发飚了。米东清什么阵势没见过?当然不会被她吓住。她这样大嚷大叫,他倒松了口气。

米东清示意,安娜龙飞凤舞,尔后点点印泥,在自己的名字处重重戳下去,要把纸点透似的。米东清正欲起身,安娜又问,我说了,你信我还是信他?米东清略一顿,我现在不能回答你。安娜冷笑,你还是怀疑我?我就知道!安娜的眼神让米东清心里发紧,但他仍是水滴不透的表情,我不会冤枉谁。安娜叫,我他妈白说了。米东清冷声道,请注意你的言辞!安娜伸出手,我就骂了,你铐我呀,你不是随身带着手铐吗?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原来……安娜哈一声,神情像熟透的豆荚突然间爆裂。恼怒片刻散去,漫上脸的是恶作剧般的神色,对不起,米警官,我不该冲你发火,大姨妈来了,这几天我都控制不住情绪。米东清说,你忙吧,我问完了。别呀,安娜抓住米东清胳膊,我还没说完呢。她的胸几乎蹭到他的身体,他闪了闪,低喝,放开!安娜故意往前靠,你坐下我就松开。米东清暗暗骂娘,几乎是摔在椅子上的。

安娜莞尔一笑,坐米东清对面,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吸了两口。

米东清说,你能不能先换件衣服?

安娜撒娇,人家热嘛。你不热?我这装扮不犯法吧。

米东清看看表,有话赶紧说,我还有事!

安娜又吸一口,就是审犯人也得让人家吸支烟吧,何况我是受害者,不是犯人。

米东清瞟瞟她,目光往上移了移,越过她散乱的发丝,落在货架上。与别的饭馆不同,白酒品种不多,啤酒倒有八九种,有些标签米东清没见过。她多半是为自己准备的吧,他想。余光瞥见安娜把烟头摁到烟缸,他再次盯住她。

你长年住宿舍,见了女人一点儿不动心?还是有心无胆?安娜半是好奇半是嘲弄。

米东清终于被激怒,若不是个女的,他早就揪她了。他把怒火发泄到桌子上,连砸三下。

安娜满不在乎地哼一声,不过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以为我勾引你?嘁!

米东清低喝,请你自重!

安娜说,好吧,我向你赔不是,不该乱开玩笑。你抓走我,米粉店就得关门呢。

米东清说,如果你再东拉西扯,胡说八道……

安娜立刻叫,别,我这就说!

米东清等了数秒,催促,说呀!

安娜指指米东清的包,你得记呀,要不,我不是白说了?待米东清准备妥当,她直直腰,满脸肃穆,邢毛眼强暴了我!

米东清一惊,目光陡然尖锐。安娜迎视着米东清,并不躲避。他钻不透,她像一座巨大的冰山,他没有丝毫穿越的可能。空气也随冰山凝固了,他呼吸都吃力。好半天,他说,你对自己的每句话都要负法律责任。

安娜说,别吓我,我是受害者,你们对受害者就这个态度吗?

米东清审视着寒气森森的冰山,为什么现在才……

安娜愤愤的,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想烂在肚里,想必类似的情况你们也碰到过吧。邢毛眼不但不装孙子,还四处招摇,把强暴说成买卖。我就是有天大的肚量,这口气也咽不下去。

米东清问,证据呢?

安娜大叫,我他妈就是证据!马上又换成歉意的口吻,对不起,我不知你说的证据是什么,我也没想留什么证据。难道我不是证据?还要他人作证?安娜猛地把背心往两边扯,乳房裸露出来,更触目的是乳房上猫爪样的伤痕。米东清马上想到孟毛,完全够得上虐待罪了。但安娜是指向邢毛眼的,这算不算?

米东清低头记录。他很震惊,但对安娜的话仍有怀疑,以安娜的刁蛮,邢毛眼岂能占到便宜?就算邢毛眼施暴成功,安娜又岂能忍气吞声?打掉牙自己吞咽绝不是她的性格。她在乎名声,就不会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她若本分,乱七八糟的事就不会有。但她既然这么讲,他必须记录在案。

你算正式报案吗?米东清说,一经立案,就走法律程序了,撤不了的。

安娜说,对,我正式报案,这不晚吧?我为什么要撤?除非……

米东清别有意味地看她,安娜极其敏感,瞪我干什么?我是受害者,你该保护我的。米东清说,别废话,有话快说。安娜说,除非邢毛眼和我达成赔偿协议,否则我就让他坐牢。米东清从她的话里嗅出味道,她果然是刁。合上笔录簿,他提醒她,真走到那一步,即使改了主意——安娜气咻咻地说,我为什么要改主意?她又燃了一支烟,吸了两口,语气柔和了许多,你说的那一步,是哪一步?米东清已经站起来,你慢慢想。安娜叫,不能这么不负责任。米东清说,你通知孟毛,明早到派出所见我,否则后果自负!安娜提醒米东清,我说了,不知道他在哪里。米东清没有回应,孟毛在何处,她定然知道。他知道她会那么做。别看她出言不逊,但沉稳笃定,倒是他,有点儿乱了方寸,摇摆不定,仿佛被她的证词砸晕了。

2000年 夏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米东清难以言说地孤寂,像整个人類抛弃了他,将他丢到没有人声没有鸟语的星球。前内弟打来电话,他甚是惊喜,期望他能驱散他内心的阴霾,将他从荒寒孤绝的星球拉回来。倒是拉回来了,三句话就将他拉回人间,可没一会儿就烦躁了。前内弟没完没了,他正要打断,前内弟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人了?米东清下意识地回回头,仿佛突然发现有人在偷听,他说不出地鬼祟和紧张。这一瞅,还真发现了一只蜘蛛,正沿着墙壁吊下来。蜘蛛豌豆大小,腿却足有半根火柴棒长,因而速度极快。米东清大声说,你别乱猜,我连鸟也没有。挂断电话,他抓起水杯猛灌几口。

米东清转过身,蜘蛛却没了踪影。蜘蛛该在潮湿阴暗的环境,这间屋干干爽爽,怎么会有蜘蛛呢?还大摇大摆,公然挑衅。米东清抽出一张报纸,卷成一个细筒,他要把这位不速之客清理掉。它不会离开屋子,该在哪个角落躲着。米东清打开电筒,照了又照。手机响了几声,米东清没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瞅了个遍,折腾出一身汗,仍未发现蜘蛛。腿有些麻,他坐在地上,像长跑似的大喘着。

米东清感觉到异样,转过头,安娜立在门口。

你这是干什么呢?米色裤子,白色短袖,左肩斜吊着金链黑包,右手拎两个食盒。米东清正要起身,动了动又坐下。地上凉快,椅子上太热了。安娜说,我还以为你和什么人打架,被打倒了呢。米东清问,报案么?你不像刚挨了打。安娜将食盒放在桌上,我给你送来一份米粉,还炸了几个鸡腿。米东清站起来,整整衣服,这是干什么,拿走!安娜斜着他,谁给你气受了?脸比包公还黑。不就一盒米粉么,把你吓成这样?如果你怕背上受贿的罪名,给钱也可以。米东清仍没有表情,我吃过了。安娜说,这都十点多了,当是夜宵吧。她揭开食盒,香气弥漫开,米东清还真有些饿了。安娜冲洗了筷子,递给他。他迟疑。她说,还要我喂你啊?米东清接了。他不再孤寂,可这浓重的烟火他也吃不消的。他板着的脸松弛开,那就谢谢你了,还有别的事吗?安娜说,你不用撵我,就是女鬼登门,也得歇口气吧。米东清扫扫墙壁,白洁光滑,没有任何爬行的虫类。安娜说,别这么紧张,米警官,你什么时候成了胆小鬼?

一盒米粉,四条鸡腿,米东清不到五分钟就扒进肚里。安娜看傻了,还说不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难民呢,妈呀。米东清抹抹嘴巴,你可以走了。

安娜的脸便有些冷,你真没人味。米东清说,有事说事!安娜文过的眉蠕动两下,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要是不走呢?她露出蛮相。米东清勉强笑笑,那就坐着好了。安娜说,这不差不多。顿了顿,自叹,瞧我,倒像是耍赖,其实我是来谢你的。米东清佯怔,谢我?谢我什么?

安娜从包里取出烟,她的烟瘾真够大的。烟雾弥散,安娜的脸有那么一点虚幻,但声音实实在在的,邢毛眼没讹上一分钱就溜出医院,实在是天下奇闻。孟毛常打架,只有打我没花过钱,这回他倒躲脱了,安娜弹弹烟灰,孟毛现在犯蒙呢。米东清的目光如烟雾飘散开,你这个幕后军师本事了得,替他清理干净了。安娜说,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若不是你,事情不会这么结束。你不讲,但我明白。米东清确实扮演了角色,既是警察,又非警察的角色。他当然不会跟人讲,因为这没法讲。那天,他再次去病房,冷着脸半天不说话。邢毛眼发毛,改口是他找安娜求欢,被安娜劈头骂了一顿,心中恼怒,才编了嫖宿之事。像邢毛眼这种龌龊货色,不从自己身上割肉,永远不知道疼。米东清不完全是为了安娜。

可米东清不想承认,随口道,邢毛眼还是怕你了。安娜说,你是怕和我扯上关系,对不对?邢毛眼怕什么不怕什么,我明白的。

米东清拉开抽屉,从底层翻出她怒气之下对邢毛眼的“控告词”,推给她,这还有效力的。安娜几下撕得粉碎,起身丢到垃圾筐。这可是大恩,我不谢你就说不过去了。米东清说,好吧,米粉很好吃。

小赵所长偶尔问及孟毛与邢毛眼打架的事,米东清简要讲了。小赵说,邢毛眼没讹到钱,定是有把柄在安娜手里,这女人不可小视呢。米东清让他看邢毛眼的口供。小赵说他为什么不编排别的女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盯住她,我就不信她没问题!就说她那打扮和做派,哪像正经女人?一句话几乎冲出来,米东清生硬地吞咽回去。

安娜数日没来派出所,米东清落個清静,只是夜深关门,他总不由自主地朝虚空的黑暗望过去,确信没有鬼影没有拓片才落锁。

一个滚动着雷声的夜晚,米东清正待闭门,安娜飘然而至。黑衣黑裤,既没背包也没拎谢他的美食。她神情愤怒,语气急促。她刚和孟毛干了一架,孟毛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描眉画眼,一看就不是正经货色!她咬牙切齿,这王八蛋故意的,就是要气我。她浑身颤抖,米东清劝她静一静。他很是纳闷,她什么都不在乎,与孟毛更是情淡如水,怎会气成这样?安娜没有静,他劝,她反而更狂躁了。干架是有成效的,孟毛带着女人离开了,就在一小时前。米东清说,那你找我做什么?就是他在家,我也不能随便拘他。安娜说孟毛肯定和女人住进了旅店,深更半夜,他不可能去其他地方。嫖娼你不管吗?安娜急切却不忘讥讽,你们最爱抓这个,对不对?米东清岂能由她牵着走?他沉下脸说没这个爱好。安娜问,职责呢?这不是你的职责吗?她摇身变成法官,语气生硬。米东清不吃这套,说我也没这个职责。他以为安娜要暴怒了,可她翻卷的阴云突然散开。她换作笑脸,语气软下去,求他帮帮她,把那对狗男女从床上揪起来。米东清说,你自己也可以啊。安娜说她怕惹恼孟毛,他是个狠角色,她其实挺怕他的,有米东清在,他不敢。突然抓了米东清的胳膊,半撒娇半央求。米东清猛推一下。安娜松开,脸僵着,有些白。米东清瞪她片刻,问她哪家旅店,她这才缓过来,我不知道哪家,但能肯定他在。

米东清和安娜来到大街上。街道空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条狗。一个炸雷,空气碎裂,夹裹着尘土,满头满脸地撞。安娜讨好地问他要不要回去拿把伞,米东清甩甩手。雷声大,未必有雨。有时候轰隆一夜,地皮都不会湿。镇长说天气邪门,不是没道理。米东清只想尽快揪起孟毛,回去睡觉。当然,揪起就不能睡了。他不是完全被安娜胁迫,他还是愿意来。这是他的职责不假,但他更想证实一下,安娜的话有多少是可靠的。

镇上六家旅店,一一敲门。看到米东清身后跟着安娜,不免疑惑。突袭检查,带着一个女人,不引起猜疑是不可能的。米东清黑着脸,并不解释。从第四家旅店出来,雨点砸下来,如一粒粒豆子。安娜说了避雨之类的话,他没理她,大步向前,她小跑跟着。在隆隆的雷声中,敲门喊话需使出更大的力气。衣服湿透,有一半是汗水。

所有的旅店所有的房间一一查过,没有孟毛的影子,也没有安娜描述的女人。安娜不解,大声道,这怎么可能?他能躲到哪里去?像米东清捣的鬼,把孟毛藏了。要不就是他趁我出来回去了?安娜转身朝粉店跑去。

雷声远去,雨点渐稀。这个夜晚竟然响的是湿雷。米东清踩着泥水往回走,双腿有些软,似乎满地的泥水都是他的忧伤。他没有被耍弄的愤怒,他相信安娜不会无端搞这么一出。他就是伤感,好像捂藏的玉石没被偷走,却化作空气蒸发了。

2002年 秋

夜里落霜了,树木、房屋、墙头、箩筐、扫帚、猪槽,像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在晨光的映照下生出几分娇艳,就连被烂泥吞掉半个身子的黄叶也妩媚了许多,仿佛这才是告别世界的最美方式。

马远妻拎着筐去园子里装生火的柴禾,老远便看到一片零乱的白,凑近突然一呆,随后大叫起来。阴冷的早晨,她的喊叫凄厉、恐怖,像屠刀正从空中垂落。

马远和妻子几乎是同时从被窝坐起的,妻子动作利落,他磨蹭一些。妻子先掏灰, [后]柴,顺序和过程没有任何变化。而马远的第一项任务是在挂历上打下“∧”形符号,表示新的一天开始,昨日已经过去,他会在“∧”下画一横。“∧”和“△”,这是马远记述日期的方法,是他的现在和过去。而没标记任何符号的日子自然还在来的路上。不标,马远会把日期混淆,明明才五日他却当成六日,已经九日了,他却认为时间还停留在八日。前推一日后移一日对别人也许没什么要紧,甚至过了许多天才知道到了什么日子。中间的数日成为空白,仿佛偷走了,反正没打算回忆,也不疼惜。更有一些人连月份都忽略了,像自己的一大片树林,早就被砍得光秃秃的,却没有发现,直到岁末,才惊呼,妈呀,怎么又过年了。惊虽惊,次年仍是马马虎虎。

车内渐渐热起来,米东清没开车门,只把领口的扣子解开。脑门生出细密的汗,他有些躁,但没有动,仿佛他是车的一个部件,跟车一起熄火了。这情景很像两年前那个酷热难耐、空气黏稠的夏夜,他像一枚钉子牢牢钉在椅子上。

已经是半夜了,安娜打来电话,惊恐万分,说孟毛喝醉了,要杀了她。这不是她第一次报警、第一次求救了。被她玩耍过多次,他终于烦了。然而,她乐此不疲。他不是她的保镖,不是她的家庭护卫。若不是离了婚,无家可回,他不会每个夜晚都住在所里,听她叫骂、倾诉、摆布。当然,他不是冷漠的人,即便如此,也没有推诿和敷衍。他问,腿呢,你的腿呢?不等她讲便挂了电话。电话再次响起。数声之后,米东清终是接听。

马远醒过来了,他看到米东清的车,朝这边走来。米东清欲推门,可手似乎被热化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门锁了,我出不去呀!安娜喊。

窗户,窗户呢?抓着电话的米东清不屑地冷笑,你不会砸开窗户?

马远越来越近,米东清终于抬起胳膊,但车门像锈住了,他竟然拉不动。

这是二楼,你让我跳下去吗?你他妈算什么警察?

那你告我好了,我不怕!

米东清急了,豆大的汗珠砸落下来,霎时前襟就湿了。

別挂别挂!求你了!!我还有许多事,我告诉你,全告诉你!

你不用告诉我,我不感兴趣。

马远走到车跟前,脸贴着车窗往里瞅,米东清对着他猛擂,大喊,我出不去了,帮我一下,求你了!

他来了!安娜的喊叫透着惊恐。

突然没了音,因为他挂了。就那样挂断了她的世界。马远失去了女儿,他心上多了块重石。

马远看清了米东清,他开始砸窗户,边砸边骂,你干什么吃的?米东清叫,对不起,这是我的错。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恐惧的声音在车内回响,与马远的喊叫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回旋气流,米东清被卷裹着,呼吸越来越困难。

马远妻从旁边跑过来,抱住马远,往后拽他。马远大嚷,我得帮他!奋力一甩,马远妻摔倒了。马远抓起一块石头,再次扑到车前。

两个人一里一外,一擂一砸。哗啦一声,车窗碎裂。冷风涌进来,米东清立刻醒了。汗淋淋的他大口呼吸着,就像溺水多时,他的脸青绿透紫,肿胀如瓜。他想冲摇摇晃晃、像喝醉了的马远说句什么,可浑身的力气似乎耗竭了,他的嘴合不回去,就那么撑了棍棒似的张着。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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