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觅黑毡房

2020-01-01 07:42任瑞湘
吐鲁番 2019年3期
关键词:毡房

任瑞湘

一场初秋的雨,洗去了夏的酷暑,风跟着行驶的越野车,肆意穿过草原,穿过丰收的麦田,穿过倒映着蓝天白云山峰的蒲类海,在一排排崭新整齐的村庄里驻足,凝望,哪里有黑毡房的影子?

呈现在眼前的是“它”被两个壮汉,确切地说是三个,粗暴地抓住半个身子,用力地先将它褐红色的头部抬起来,生硬地搭到脏兮兮的双排农用车上,然后一点一点往上推搡那个肥硕的后半身。

这里用“粗暴”“揪住”等动词感觉实在不妥,只是无奈,都怪这个东西太庞大了,加上它还用力反抗,温柔相待显然行不通。

它痛苦地挣扎在初秋的阳光下,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惊恐或哀伤地望着围观的人群,好不容易躺在了车底板上,整个身子颤栗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翻起来,又被强行从车上拉下来放翻在地,将它的四个蹄子交叉捆绑在一起,重新抬上旁边的磅秤。

人们的焦点,集中在它的体重上,聚光的程度似乎已将它融入一口沸腾的大锅,浓香弥漫,79公斤有余的血肉构成的胴体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居然赶上了一头小牛,然而,它只是一只羊。

它被如此折腾也是因为太丰满,忙碌的人们在围观一头肥臀丰乳的奶牛时错过给它留一个靓照的机会,为弥补这一缺憾只好委屈它第二次上磅秤称体重。愤怒的羊,不明白人们的心,挑衅的双目无意间与我对峙的那一刻,竟发现它没有习惯思维上任人宰割的懦弱,倔强不屈,我胆怯,并敬畏一个生命的顽强。

我看到它眼里的仇恨,只是说不出来。事实上,人们是爱它的,如果它也有感知,它也知道四十顶黑毡房的前世今生,它会感激这一方水土让它长成一个奇迹;如果它能听到一个来自江苏徐州的务工女子的话,同样会感激这一方勇敢的人们,呵护它一如不会说话的儿子。

那位穿紫红色外套、格子内衣的女子,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瘦弱的肩上扛着一个长把铁锨,精明能干溢于言表。她用浓重的江苏方言告诉我,说是村民文化站的喧嚣把她引来了。她说从江苏徐州来这里将近10年了,之前跟建筑工地上的老板在自流井、吴家庄子修建富民安居房,今年又到了萨尔乔克。巴里坤的人真好啊,她顺手指了指高远的天,又补充一句:地方也好,天蓝的像绸缎一样,都不想回江苏老家了。她嘿嘿一笑,牙齿白如玉。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的确,明净的天空挂着丝丝云彩,太阳已没了盛夏的炽热。县文广新局恰好选在这一良辰美景,与他们的哈萨克族亲戚欢聚一堂,并展示他们半年以来的劳动成果。

牛奶谁家挤得多?羊儿谁家养得壮?花毯子谁家绣得好?得到通知的老老少少身着节日的华裳,肩上扛着、怀里抱着精致的刺绣挂毯,手里牵着羊,赶着牛,欢天喜地在村文化站大院里集中。

花毯子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直接铺成艳丽的一圈,纯手工艺作品,敞亮在高天下的大地上,构成一幅空前的绝唱。阳光斜斜地洒下来,他们在毯子上或坐或卧,温暖、祥和。

一头黑白花奶牛,被心急的男人们早早地牵来拴在铁栏杆上,丰盈的奶水有喷涌而出的急迫,它忍受不住即将爆发的洪流仰天长啸,牛不懂人的意图,人又懒得去弄明白牛的想法,可怜可叹。

孩子们满院子撒欢,晃悠在健身器材上,翻滚在花毡上,奢侈地享受着开学前夕最潇洒的一天。

江苏籍女子痴痴地站在大门口,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满院子走动的人群。她说,这里的人好客、实在、善良,不仅平时送牛奶给他们,遇到节日还请他们去家里做客。即便是偶尔路过,也喊他们去家里喝茶吃包尔萨克。

刚来的时候不熟悉,放在院子的东西还怕丢,后来发现,这些想法不仅多余,而且还是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不恭敬,更主要的是老乡们从不欠工钱,让他们干活的人很放心。她再次强调,你们巴里坤人真好!

来自远方普通人,她只看到了她能看到的好,还有她看不到的好。她不知道,六十多年前,因苦难生活被迫迁徙的哈萨克牧民,告别大漠孤烟,黄沙落日,拖家带口蹒跚而来的四十户人家,在这个初升阳光照耀的地方卸下了一身疲惫,用三、四根木棍搭起被称为“一撮毛”的毡房里栖息。毛毡因长年烟熏火燎,又黑又破伫立在天山脚下,久而久之,四十顶黑毡房取代了这个叫萨尔乔克的地名。那时,四十户名义上是牧民事实上有二十多户连一根羊毛也没有,徒有虚名,想放牧却没有牛羊,想种地不会,前途迷茫,举步维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派遣工作组帮助他们开荒种地,学习耕种技术,彻底颠覆了祖辈千年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由游牧变成了定居,由牧业又逐步走向半农半牧。

半个世纪过去,四十顶黑毡房被华章盖世的富民安居房取而代之,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新毡房随着现代文明奢华地镶嵌在岁月的河床上,被历史铭记。因而,四十顶黑毡房早已淹没在滚滚红尘中,不留一丝踪迹。

而今,这里的人们,开天辟地从半农半牧又来了一个华丽转身,在手工业、建筑业、运输、餐饮等各行各业中大显身手,且独当一面。

一个叫朱马别克的中年男子说,年初他承包了一个小工程,正准备要干时,对方说需要一个撒东西他说不上,他上初三的儿子接上说,要一个工程预算表,他爸爸不知道咋弄,就快快去找他叔叔吴同生帮忙,吴叔叔是文广新局的局长(现已成为萨尔乔克乡党委书记),平时很忙,了解清楚他家情况后,就赶紧找人做了个预算表,最后就把活给承包下来。工程验收后拿到工钱,他们一家都很开心。吴叔叔有空就去他家问家里还缺啥东西,还给他买吃的买学习用品,孩子一脸自信一脸笑意,满满的自豪感让人心生愉快。

这一里程碑式的标注,值得大书特书,再回首时,他们从一无所知到无所不能,活生生的现实足以让前辈们泪流满面,让后人们奋斗不止,由此可见,教会人们成长的,不是岁月,是经历。

那个江苏籍的女子还没看到,9岁的古丽丹,一个机灵的小姑娘,说她的阿姨成冬云,每次来都给她买好多东西,过生日买蛋糕,书包本子还有清油、面粉,身为电视台副台长的成冬云就像她亲阿姨一样呵护她,关心她家吃的、穿的、住的好不好。

还有一个叫沙亚江的女孩,羞答答地双手拽着广电局记者左娟的胳膊,偎依在怀里,亲热地一口一个姐姐,她妈妈还给左娟手腕戴上了一个明晃晃的银镯子,左娟也是一脸喜气,伸长胳膊让同事们羡慕。

项目部主任王学峰,得知自己亲戚家的孩子刚刚考上了大学,因来的匆忙没带钱,他特意借钱专程去看望……

四季更替,生活总有种种神奇的巧合与相似,随时上演着不同的故事。六十年前,他们破衣烂衫住在四面透风的“一撮毛”里忍受饥寒交迫,是共产党人领导他们与自然抗争,才有了今天四十顶黑毡房的与众不同。六十年后,仍然是党的干部与他们牵手共谋发展,许多细枝末节的关照,无法一一记录。梳理久远的记忆,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荣誉感和自豪感。

我相信,这种感慨不仅仅限于我,还有见证了四十顶黑毡房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它改天换地的恢弘已根深蒂固渗透到生活中,蔓延之势世代相传。

因为这里是第一批巴里坤县哈萨克族农牧民共产党党员的发源地;有第一批学会春耕夏管秋收的哈萨克农民;有第一批被毛主席接见的哈萨克干部;有第一所农牧民自己的学堂;有一大批走向领导岗位的少数民族干部;还有从“一撮毛”衍生出来的庞大豪华毡房,破天荒地走出国门,还有……还有……

这种不负皇天后地情感,不仅亲历者刻骨铭心,后来者也一样感怀激烈!

那些呼之即出的灵魂,让我在银月洒满一室微凉的夜,舍不得就此打住,在内心深处,虔诚地向那些从游牧到定居转变的文明之始,不约而同地向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致敬,因为这种用生命、用智慧抗争的精神,既关乎向一种未知物质生存方式的挑战,又关乎一方人的精神独立,这种为生存和发展的不屈不挠,正如“苏吉”这个小村的名字一样,从鸿蒙中苏醒之后,在亲爱的祖国这个大家庭里过得吉祥安康,值得我,值得所有生活在这块热土上的人们欣慰、敬仰、书写、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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