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盒

2020-01-04 07:17王林柏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11期
关键词:花儿婆婆妈妈

王林柏

1. 糖婆婆

一个普通的周六清晨,我坐在书屋靠窗的位置,戴着老花镜,就着天光看一本绘画心理学的书。

“图画是人们心灵世界的投影,反映人们内在的、潜意识的信息……”我用手指比着,一字一句艰难地念。我读这些文字,和你硬着头皮把大把的苦药片塞进肚子的感觉差不多,甚至更糟糕。

不知何时,窗外的黄葛树落下一只棕腹啄木鸟,东敲敲,西敲敲,敲得人心烦意乱。我不由出了神,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展开是一幅铅笔画:一只长方形的盒子,正面钻了三个孔。我眯着眼睛,努力想透过孔往里看。

“请问,”窗外探出一个小脑袋瓜,像雨后草地上凭空冒出来的蘑菇,他用脆生生的声音问,“您就是收购图画故事的糖婆婆吗?”

我抬起眼,从老花镜的上方望出去,说话的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个子不高,嘴角挂着笑,眼睛里闪着光,有一小撮头发倔强地翘起来,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着,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说老实话,他的问题让我有些迟疑,我听过孩子们之间的传言:美妙无比的糖果屋、数不尽的童话书、收购图画故事的怪婆婆、既懂欣赏图画又会听故事的魔法帽……

这并不一定是孩子们故意吹牛说的大话,他们心中的糖果书屋没准儿就是这样子的。大人的世界,是他们所能看到的世界;而小孩子的世界,是他们所能想象到的世界——大得多,也绚丽得多。

“请问,您是收购图画故事的糖婆婆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确定。这里卖糖果,这里可以免费看故事书……我会让孩子戴上魔法帽,然后用糖果换他们的画,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但大家一般都叫我怪婆婆。”

“可是,糖婆婆这个名字更好听,不是吗?”

孩子的理由总是很简单,很纯粹,也很充分。

我只能点头回答:“是的。”

男孩笑起来,笑容像阳光洒进书屋。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当然。”

我把画夹进书里,走到门口迎接男孩,领着他参观。

“这是读书区,有16个大书架、2358本图画书和8432本故事书……

“这是游戏区,有积木、乐高、太空沙、橡皮泥、画笔和画纸……”

最后,我领着他来到一个摆着几把椅子的角落。

“这里是我收购图画的地方。”我把手里的书放在桌边,拿起一顶和图画书里一模一样的、尖尖的像是女巫戴的可笑帽子,指着上面缀着的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盏彩灯,说,“画画的人戴上这顶帽子,画出他的心灵世界,并把画里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如果帽子亮了三盏灯,说明他的图画故事值三块巧克力;如果亮了七盏灯,说明他的图画故事值七块巧克力;如果所有的彩燈一起闪烁,那说明他的图画故事棒极了,可以赢得一整盒高级巧克力!”

“帅呆了!”男孩把魔法帽接过去,戴在头上,对着镜子扭来扭去地傻笑。他的胳膊肘撞到桌子,书掉落在地,那张有折痕的画也飘落出来。

“啊,对不起。”

男孩蹲下去,捡起书和画。

那张涂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盯着反复看,像是在欣赏达·芬奇或者莫奈的作品。

“这是个盒子?”他问。

“是的,一个带孔的盒子,里面可能养着一头小羊,不过,我并不太确定。”我回答。

“小羊?”他眯着眼睛从小孔往里看,说,“可我只看到了一条蓝色的鲸鱼。”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里面是大海吗?”

我的吃惊是有道理的,你也知道,小羊在海里可没法生存。

“不,那是一条在天空飘来飘去的鲸鱼,安安静静的,像一大朵云——蓝色的云。”

“小羊呢?”

“让我找找看。远处是雪山,山脚下是又高又直的松树林,树林绕着一潭清澈的湖……啊,我看到了!绿色的牧场,橙色的屋顶,白色的木墙……以及——一只小羊,”他的脸上露出梦幻般的微笑,仿佛呓语般喃喃道,“它也像一朵云,一朵在草地上飘来飘去的白云,安安静静的。它最大的愿望是,那头蓝鲸可以背着它,一起去看日落……”

魔法帽亮起了光。

就这样,我认识了余果。

观测记录1

2018年6月9日

新建档案,观测对象序号:B135;观测次数:1;活跃指数:5;扩展指数:7;分析完成: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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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报1

《震惊世界!赛斯教授研发出记忆编织技术,知识移植已成为现实 》

赛斯教授解说,一段记忆在大脑中的呈现,是众多相邻的神经细胞同时被激活,然后集体活动、相互联结成一张立体网络的结果。在两年前,赛斯教授的研究团队已经掌握了“追踪和记录大脑神经细胞被激活过程”的技术。而此次他们又实现了“通过微波精准激活神经细胞”的技术突破。

赛斯教授声称,这两项技术结合起来,可以实现将一个人的记忆网络编织复制到另一个人的头脑中。教授预言,“记忆编织”将会在教育、医疗等领域广泛应用,并发挥巨大的作用。

《昔日学习障碍女生,如今成为科学神童》

赛斯教授在自己女儿莫蒂身上应用记忆编织技术,实验获得圆满成功!经过权威部门测试,今年10岁的莫蒂拥有的知识量可以与物理学博士生相媲美。

《科学无国界!赛斯教授放弃专利申请,向全世界公布所有技术细节》

……

2. 余果

从此,余果成了书屋的常客。除去周末,每天傍晚他都会来,一直待到晚上八点半,帮我收拾完东西才离开。

有次我问他:“每天这么早来,吃饭了吗?”

“吃了!”他笑着回答,“妈妈叫的外卖。”

余果喜欢泡在读书区安静地看书,也喜欢在玩具区和小朋友们一起合作拼乐高积木,书屋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就凑到我身边,陪我聊天。他思维活跃,常常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大部分问题我还能应付,比如太阳是怎么发光的,月亮和海潮有什么关系;比如暗物质为什么暗,弦理论是根什么弦。但有些问题我却难以回答,比如灰姑娘华丽的衣服午夜后会消失,为什么水晶鞋还在?比如我们怎么证明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有一次他夸奖我说:“婆婆,你懂的东西真多!比我们老师还多!”

我冲他笑了笑,心里满是忧伤。

每次收购图画故事时,他喜欢站在我身边,却从不下场。

我问他:“余果,你不想试试吗?”

“我没学过画画,”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过马上又笑着说,“如果婆婆想看,我可以试试。”

于是他戴上魔法帽,拿出画纸彩笔,画出了缥缈的远山、繁茂的树林、广袤的草地、温馨的木屋、弯曲的小径……木屋前有一朵美丽的花,以及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那是什么?”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问。

“听我慢慢讲。”余果回答。

世界上绝大多数事物都是成对出现的:有铅笔,就有橡皮;有学生,就有老师;有吃冰淇淋的小孩,就有卖冰淇淋的老板……

和花儿一起成对出现的是微风。

一开始,花儿还不是花儿,只是颗不起眼的种子,睡在泥土里;而微风也不是风,大概是空气的样子。

后来,种子发了芽,长出了花苞,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啪的一声,花苞绽开!微风从里面跑了出来!

从那天起,微风就出生了,花儿也成了花儿。

他们是成对出现的,因此微风是花儿的微风,而花儿是微风的花儿!

可是,他们俩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风一刻也坐不住,比刚充好电的玩具车还有劲儿,他喜欢东奔西窜玩冒险游戏,每天跑得灰头土脸;而花儿不喜欢东奔西窜,更不喜欢灰头土脸,她只喜欢安静地待在家里,照照镜子,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风喜欢玩,他擅长玩捉迷藏,他可以变成方形躲进箱子,变得扁扁的钻到床下,甚至他可以使劲儿旋转,把自己拧成一根麻花,躲在窗帘后……风邀请花儿一起玩,花儿却总是说,等下次吧,等下次吧。

风大了,花儿嫌吵;风小了,花儿又嫌闷。有时候,风也觉得很生气,很不自由,好想跑开,跑去远方的森林,跑去更远处的山里,跑到世界的尽头……

但每天晚上,风还是会乖乖回到花儿的身边。毕竟,只有跟花儿依偎在一起,拉着她的衣角,闻着她身上的香味,舒舒服服地蜷成一个球,他才会感到温暖,才能做个最甜的梦。

毕竟,他们是成对出现的。

毕竟,微风是花儿的微风,而花儿是微风的花儿。

余果放下彩笔,故事也刚好结束。

魔法帽上彩灯闪烁,所有人目瞪口呆。余果赢得了一整盒高级巧克力——那简直算得上糖果书屋的诺贝尔奖!

那晚余果离开后,我发现自己最近翻看的书上,摆放着两颗巧克力。

第二天,余果得意地向我炫耀:“我把得奖的事告诉了妈妈,还把巧克力送给她做礼物,她把我结结实实夸了一顿!”

“如果昨晚我给她画画讲故事时,她没有一个劲儿地看手机,那就完美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带着一点点失落。

从那以后,余果隔三岔五就画幅画,讲个故事,他的小脑袋瓜里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无论是画还是故事都既有趣又好玩,十次中能有七八次让彩灯闪烁,最差也能点亮六七盏灯。渐渐地,大家从无比惊讶变得习以为常,几个孩子成了他忠诚的追随者,为首的是一个爱流鼻涕、绰号“鼻涕虫”的小屁孩。他们定期守在书屋里,等他画画讲故事。

每次得到巧克力,余果总会留两颗给我,剩余的带回家和妈妈分享,第二天再向我炫耀一番,告诉我妈妈是怎么夸奖他的,无一例外。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我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把他当成书屋的一员。我会毫不介意地指使他帮我干活跑腿买东西,而我每天也会为他削一个水果,或者留一块好吃的点心。

夏往秋来,冬去春至,大半年转眼过去。一天,余果神气活现地说:“婆婆,这周末妈妈要带我出去吃大餐。”

我问:“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吗?”

“不,妈妈要去见一个老同学,听说是什么电视台达人秀節目的导演。”他回答,“妈妈想让我去试试。”

观测记录2

2019年4月20日

观测对象:B135;有效观测次数:83;活跃指数:7+;扩展指数:9;分析完成度: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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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报2

《改变孩子命运,赢在起跑线上》

“起跑线”有限公司应用记忆编织技术,发布首款天才培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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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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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失利

前后10厘米,左右也是10厘米,这就是它的整个世界。

它是一朵云——一朵住在金鱼缸里的云。

没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儿,没准儿被女孩捡到的那天,它刚好是条金鱼的样子,你也知道,云没个固定的形状。

每天早晨,女孩都会来看看云。

这是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它在鱼缸里飘来飘去,像条真的金鱼,逗得女孩咯咯笑。

女孩的笑声很好听,她的笑容也很漂亮。女孩开心,云就开心。

不过大部分时间,女孩要忙自己的事,云只能自己待在鱼缸里。

问题是,鱼缸里空荡荡的,一点也不好玩。

幸好世界上有些神奇的日子可以许下心愿,比如生日,比如新年……云许下过不少愿望,有些实现了,有些没有。总的来说,便宜的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会大一点,贵的就小一点。

于是鱼缸里多出了一些小玩意儿:玩具车、机器人、熊宝宝、图画书、魔方……

问题是,无论多好玩的玩具,如果自己玩,很快就不好玩了。

一天,云发现鱼缸上方有一个口子,它试着往上飘,竟然真的飘了出来。

出去玩,一分钱也不用花。因此,这个愿望可以实现——只要你不弄脏衣服,不把虫子带回家,进门记得换拖鞋,捡来的树叶石子要整整齐齐放进鞋盒子里……

总而言之,云可以开心地去外边了。

它迎着朝阳变成金色的狮子;它追着夕阳变成红色的玫瑰;到了阴天下雨的日子,它就变成一朵来自非洲的巧克力云……

外边的东西很多,就算云使劲变,使劲变,也变不完。

外边的世界很大,就算云使劲飘,使劲飘,也飘不到头。

不过它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一个书屋。打开一本书,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飘,就像一朵云的样子,看起来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

晚上九点前,云会准时回到鱼缸,那里有女孩在,那里温暖安全。

至于明天要去哪儿,要变成什么样子,云并不怎么操心。

明天有很多,明天会很长,它可以慢慢思考,明天,要变成什么样子。

余果放下画笔,转向我,头顶的魔法帽彩灯闪烁。

“好极了!余果,你又赢得了最高奖。”我说。

他看起来并不高兴。

“可那些评委都不喜欢我的画,他们说我画得乱七八糟,一点也不像。他们也不喜欢我讲的故事。”余果垂着眼睛,神色黯然,“妈妈很失望,她说我骗了她,她说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魔法帽奖……”

“婆婆,”他突然抬起眼睛望着我,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在骗我吗?”

“余果,这帽子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科学——”我迟疑了一下,改口说,“魔法师制作的,你要相信自己,你拥有非凡的潜力!”

“潜力?可潜力没法帮我赢得比赛,妈妈昨天又去找了导演。”余果说,“导演说,没人有兴趣看我画的那些不知所谓的画,更没人会耐着性子听我讲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不过,评委对我故事里的那些俏皮话倒是挺感兴趣的。导演说,我不如直接给大家讲笑话,故事情节、想象力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逗乐,最好像叮叮糖(成都一种传统麦芽糖,卖糖人用小铁锤敲打小钢凿分出相对应的分量,敲打时会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故名叮叮糖)一样,敲成一块一块的,直接丢进观众嘴里,像动物园里喂狗熊,让他们开心,让他们大笑……”

我问余果:“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其他人要么会武术,要么会唱歌跳舞,最厉害的一个女孩,可以模仿老太太说话、走路、装耳背,他们各有各的绝活,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模仿老奶奶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解地问,“到了我这个年纪,根本用不着模仿。”

“可她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所有人都喜欢她,愿意投票给她。”余果低着头,抠着手指甲说,“也许我应该听妈妈的话,像那女孩一样,想法子把大家逗笑。”

观测记录3

2019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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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员:130176。

剪报3

《赛斯教授对记忆编织技术滥用现象表示焦虑》

赛斯教授表示,所有人被恐慌驱使,形成恶性竞争,导致“知识灌注”成为当下社会的常态,而一些教育机构正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了解到一些机构已经计划建立液体营养舱,让孩子沉睡半年,甚至数年的时间,不间断地对他们进行知识灌注。教授认为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这会把我们的孩子变成机器。”教授称。

《43名科学家联名驳斥“灌注危险论”,知识灌注将实现绝对公平》

日前,世界五大教育公司,43名科學家联名举证,液体营养舱让孩子的身体变得更加健壮、健康;知识灌注让孩子的大脑变得更加聪明、智慧。参与实验的1000名孩子经过严格的检测,没有发现任何身体不良症状。这43名科学家奉劝赛斯教授:与其杞人忧天,不如做些科学家应该做的事——用数据来说话。

针对大众所担心的教育资源不平等问題,琼斯议员表示,他将推动所有教育机构进行知识内容整合,保证每一个孩子接受的知识灌注都是标准化、统一化的。

《“成龙”教育学校招生》

世界领先的营养舱,标准的知识体系。

从出生到18岁,给您的孩子最贴心的呵护!

4. 入围

窗外,一位父亲陪儿子观察蜘蛛织网。他们在地上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仰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后来,不知儿子说了一句什么话,两个人开始傻笑,笑得前仰后合。那个爸爸眼睛闪着光,脸上的笑容天真灿烂,我猜他的心灵世界也一定洒满阳光,生机勃勃,这真令人羡慕。

我把目光收回,轻轻叹了口气。

余果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出现了,这让我不免有些担心。

突然,肩膀被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婆婆!”余果仿佛变魔术般跳了出来。

“余果?”我又惊又喜地叫道。

“婆婆,我比赛入围了!”他挤到我身边坐下,把一个手机举在我眼前,高兴地说,“我妈奖给我的,最新款!”

他点开一个视频给我看:一个小人儿站在舞台上,讲得头头是道。

“……上周考试时,我突然悟到了一个人生道理:世界上很多东西会欺骗你,只有数学不会!数学说不会就是不会!这就是我考试不及格的原因……

“……体育老师告诉我,运动是一种享受,但很明显我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所以——我不爱运动……”

台下的观众被逗得哈哈大笑。

“怎么样,婆婆?”余果问我。

“挺好笑的。”

“是吧!”他的小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光芒,“我和妈妈花了两周时间,每天在网上找笑话,编成段子。导演说我表现得特别好,评委和观众都非常喜欢我,说我有喜剧天赋……”

“鼻涕虫”跑过来问:“余果,今天你要不要画画讲故事?”

“下次再说吧。”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低着头摆弄手机,脸上露着傻笑。

此后的一个多月,余果只来了两趟。

“我每天忙着和妈妈一起找搞笑段子。妈妈说我一定能闯入决赛,甚至取得冠军。”他高兴地对我说,“然后进军娱乐圈,做个大明星!”

“小小年纪,做明星不一定是好事。”我小心翼翼地提醒。

“婆婆,你不懂,你根本想象不到那些明星能挣多少钱!他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一大群粉丝崇拜,风光得很……”

那一晚,余果的兴致非常高,当有孩子邀请他画画讲故事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次,他只点亮了四盏灯,比“鼻涕虫”还少。

“这破帽子一定是坏了!”他低声抱怨道。

剪报4

《赛斯教授于今日凌晨两点去世,终年87岁》

据教授家人称,教授留下遗言:我们亲手扼杀了童年,未来也会死于襁褓之中。

《百年黄金发展期终结,科技进步陷入停滞》

在赛斯教授诞辰150周年集会活动上,文特教授发表演说,所谓的百年黄金发展期已告终结!科学发展的全面停滞已经显现!

文特教授说,自从108年前的技术大爆炸后,基础学科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上的重大进步。他将这种现象称为“低垂之果”,最近百年的科技发展看似日新月异、眼花缭乱,其实却没有任何突破性的基础原理诞生。我们都在吃前人栽种的果子,而且是伸手就可以够到的低垂之果,等我们吃完之后,科技发展必将陷入全面停滞。

文特教授称,好奇心是照亮未知世界的光,想象力是开拓人类认知世界边界的工具。赛斯教授60多年前的遗言,正像诅咒一样成为现实。

“百年黄金发展将是夜幕降临前的最后夕照。”

《世界各地掀起教育复古运动,倡议回归200年前的教育方式》

……

5. 争吵

时间转眼到了七月,孩子们放了暑假,书屋里常常人满为患,但余果已经很久没来了。

“他现在出名了,我妈妈和奶奶一到周末就守着电视,等着看他的表演——”一个刺猬头的孩子说,“上周六把做饭都给忘了。”

八月初的一个夜晚,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余果出现了。他的头发被打得精湿,脸色看起来比外面的天气还要糟糕。

我跑进房间,拿来大毛巾把他裹住,帮他擦头上的水。

“婆婆,我被淘汰了,”他低着头,喃喃道,“进四强的时候,被那个老太太女孩给淘汰了……”

“妈妈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对我爱搭不理……”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拉着我的衣袖,靠进我的怀里,抽動着肩膀。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余果被淘汰了,我的心中反而感觉一阵轻松。

从那以后,余果沉默了许多,每天来书屋看书或者玩乐高时,他常常走神。和他聊天,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试着画过几幅画,可每次都只能点亮三四盏灯,后来他再没有尝试了。

“余果,你得打起精神来。”我对他说。

“婆婆,你不懂,我错过了人生最好的机会。”他的口气像个老头。

“你才10岁,说什么人生最好的机会!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余果没有回答,眼睛定定地望着墙角出神。

他只是情绪低落,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我对自己说,然而并不确定。

半个月后,他重新变得活泼开朗起来。

“我和妈妈和好了。”他对我说,“我们找了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做。”

从那以后,他再来书屋,既不看书,也不玩玩具,而是躲在角落戴着耳机看手机,一个人低声笑。

“余果,别老盯着手机看,对眼睛不好。”我提醒他。

“没事儿,我妈天天看,也没见她戴眼镜。”余果笑着回答,“婆婆,你看看这段视频,好搞笑呀,我要转给妈妈。”

“你最近在忙什么?”

“几天前,我和妈妈开了一个直播间,我们一起录节目、做直播。婆婆,你知道吗,现在网红能挣好多好多钱呢!”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余果,说老实话,婆婆不喜欢你参加那个比赛,也不喜欢你做什么直播。相比较现在,婆婆更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以前的样子?你了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吗?”余果的嘴角拉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我使劲眨了眨眼,那笑容讥讽的意味更浓了,“我每天和妈妈连二十句话也说不上,她每天抱着手机忙着看电视剧,忙着和别人聊天,连瞅我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但自从参加了比赛,做了直播,我和妈妈每天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工作,一起梦想,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却依然压不住胸口的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道:“我并不认同你妈妈的做法,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合格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妈!”我的话像是捅了他的肺管子,他的脸涨得通红,嚷嚷道,“你懂什么?你只是个口袋里揣着一张破铅笔画的古怪老太婆!”

他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向门口,扭头嚷嚷道:“那幅画还是从《小王子》里描下来的!就连小屁孩都知道。那些告诉你能看到小羊的孩子,都是为了骗你的糖!”

门被摔得山响,他跑掉了。

6. 离别

那场争吵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我以为余果再也不会来了。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心不在焉地翻着书,一个小脑袋在窗外犹豫地摇来晃去。

我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撂,大叫道:“余果!”

那小脑袋停下了,窗户上映出了一张小脸。

“婆婆!”他大叫道。

我的心扑通扑通猛烈地跳,站起身往门口走,他早已冲了进来。

和以前相比,他好像瘦了一点,嘴角依然挂着笑容,透着机灵,只是似乎少了一份天真。

面对面站着,我沉默了,我想不出合适的话说。

反倒是他笑着问:“我们讲和好不好?”

我也笑了,回答:“好。”

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我递过去一杯果汁,他握在手中。

“最近还好吗?”我问他。

“嗯。”他点了点头,高兴地对我说,“我和妈妈已经有20万粉丝了!”

“……很多网友给我们打赏,送礼物,上个月我和妈妈挣了好几万块钱……”很明显这个话题让他兴奋,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了给我看,那上面标注着“本市达人秀八强选手,最搞笑的十岁男孩”的字样,视频中,他说着和电视上类似的俏皮话。

“还有很多人给我们留言,把我当成偶像!”他的脸上泛着光。

我接不上话,只能轻轻“哦”了一声。

“不过也挺累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落,“每天要花很长时间在网上搜索视频和段子,还要直播两个小时。”

说这话时,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带着一种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疲倦,眼中的光更是黯淡了许多。

“余果,我……我买了一种很好吃的新巧克力,”我从身旁拿起一顶魔法帽放在桌上,问他,“你要不要再去试试画画、讲故事,像以前一样?”

“不了,”余果摇摇头说,“妈妈买了一大堆巧克力,各式各样,几乎塞满了冰箱。”

“而且——”他拖着一个长音,顺手把魔法帽戴在自己头上,狡黠地冲我眨眼,脸上露出一副仿佛看透世事的笑容,“点得亮点不亮帽子,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都是大人哄小孩的把戏,”他又说,“画得好不好,故事编得出编不出,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反正这世界上的图画书故事书多到看不完,根本没必要费劲巴拉地自己画自己编。你说对吧,婆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画画、讲故事,你以前很喜欢的。”

他微微撇嘴,仿佛自嘲般嗤笑了一声,说:“我觉得自己以前好傻呀,每天净想一些、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挺没劲的!”

他的两只眼睛望向天花板,手指把头发抓得蓬乱。“没劲!没劲!上学没劲,画画没劲,看书没劲,包括上网看视频看笑话,统统都挺没劲的!”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就连巧克力似乎都没以前好吃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我走了,婆婆。”余果站起身,把帽子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消瘦的背影怔怔地发呆。

这不是孩子的错!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

我猛地站起来,我想喊住他,我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我想告诉他,人的一生很长很长,多给自己一點时间,别那么着急变成所谓的成熟的“大人”……

红灯在眼前的老花镜上闪烁。

警报声在耳朵里回荡。

“警告,130176号观察员,警告!你的举动涉嫌违规!请马上中止行动。请马上中止!”

我僵住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书屋,既没有蹦蹦跳跳,也没有沿着地板砖的纹路走,而是把手抄进口袋里,像个大人一样缩着肩膀,垂着头,迈着松松垮垮的步子,消失在夜色中。

7. 尾声

2019年11月16日

观测对象:B135;有效观测次数:91;活跃指数:3.6;扩展指数:0.8。

分析:心灵世界活跃指数稍高于平均值,认知边界扩展趋于停滞,部分区域大面积荒芜,已不具备分析条件。

观测对象心灵世界重构最终完成度:46%。

建议操作:删除档案。

淡绿色的投影在我眼前闪现。

我犹豫良久,点击了“确定”。

实验记录窗口消失,露出了一份电子剪报做成的背景。

《最后的希望》

赛斯教授临终前研发出的“心灵世界”大脑扫描分析仪被家人公布,这看似原始、像一顶帽子一样的机器,也许能解构孩子头脑中最瑰丽的幻想世界,成为解开我们身上的魔咒,帮我们找回丢失童年的最后一线希望。

《寻找童年计划受挫,我们的星球已无有效样本可供分析》

……

《代号“朝花夕拾”,星航计划启动》

赛斯教授的第七代外孙女加入计划,编号130176,组员们将承载着我们星球200万人民的最后希望,分散到茫茫宇宙各处,寻找、分析样本……

我怅然地闭上眼,轻轻挥手,投影随之关闭。

呆坐了一会儿,我抖抖索索从口袋里又摸出那张铅笔画,就着灯光眯起眼睛往里瞧。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 合作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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