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戈壁晒秋

2020-01-04 07:21龚培德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辣椒酱泡菜连队

龚培德

晒秋是在立秋之后。

这是有原因的。立秋之后,靠近沙漠的西戈壁早晚温差有十多度,此时的阳光如一位温厚的老人,慈眉善目,不似夏日脾气暴躁,从早到晚都灼人。所以此时晾晒的干菜品相最好。红的透红,青的靛青,绿的翠绿。

为什么西戈壁要晾晒干菜?这是这个地方漫长的冬季,储存冬菜的特有方式。西戈壁这地方属于天山北坡,从当年的十月底至第二年的五一之前,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几乎见不到星点的绿色。而人们饭桌上吃的菜,除了每家每户菜窖里储存的大白菜、土豆、青萝卜外,还有的就是立秋之后晾的干菜、酱菜和腌制的各类咸菜、酸菜、泡菜。

西戈壁能晾晒和腌制的蔬菜品种很多,连队菜园子里种的所有蔬菜都可以拿来腌制和晾晒。最常见的是秋天大田里间苗时拔下来的白菜苗,家家户户都会整麻袋地用架子车拉回家,讲究些的人家会用清水洗净后挂在铁丝上晾晒,家里劳动力少,大田地里的活干不完的人家会随意地散放在苇席上,只要散散地铺开不捂着就行。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白菜苗,到了冬季只需从屋外端进来一盆雪水浸泡,不多时就会显示出原有的样子,无论是炒、煮、炖,或用来蒸包子、包饺子、下面条,都会显露出冬季难见的青翠。

晒辣椒是必不可少的,勤快些的人家用线绳穿起来一串串挂在屋檐下,嫌麻烦的人家用刀一破两半直接铺在苇席上或床单上,只需几天的阳光,即便是带些青颜色的辣椒也会变得通红,成了这片褐黄色土地上最抢眼的颜色。

黄瓜、苦瓜、葫芦、茄子,都可以晾干成片。

花菜、长豆角需要在开水锅里焯一下,这样晾晒出来可以保持原有的本色。

对孩子们来说,最喜欢的是大人们晾晒的甜瓜干。大田的瓜园子罢园了,许多人家都会背上几麻袋甜瓜蛋子,女人们会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将这些甜瓜蛋子削皮、切成瓜牙子,然后挂在晾衣服的铁丝或者红柳条上,经过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露水,半个月后当这些瓜片萎缩成小拇指般粗细的干条条时,人们就将它们取下来放入筐子,挂在家里的屋梁上存放起来(如果不挂起来放在高处,贪吃的孩子们随手可取的话,用不了几天便会被他们全部填入肚皮)。这些甜甜的瓜干是冬季连队孩子们最渴望和最期盼的美味。

雪里蕻、芹菜和莲花白晾晒不是要把它们变成储存的干菜,而是为腌菜所用,因为这几种菜含水多,如果不晾晒而直接撒上盐入缸,保不准还没熟,这一缸菜就坏了。这都是有前车之鉴的,万万不可省略。至于用韭菜、芹菜裹着辣椒,豆角、莲花白和香菜混搭,那是女人们腌菜时不同的花样。

蔬菜晾晒根据需求时间长短不一。

在西戈壁连队,家家户户的房前或屋后都有一个长三四米、宽约一点五米、深度不少于一点五米的菜窖。冬天再冷菜窖也会保持一定的温度和湿度,利于蔬菜的保存和保鲜。而菜窖储存的基本上就是老三样:大白菜、土豆、青萝卜。大白菜、土豆、青萝卜在入窖前也是需要晾晒的,不仅晾晒的时间更长,而且要不停地来回翻腾。大白菜因为含水量太多,自打过霜从地里拉回来,就一棵棵摆在墙脚晒太阳,一直晒到西戈壁第一场落雪。大白菜入窖时大地已封冻,即便是菜叶子上有些冻伤也不碍事,此时放入菜窖最宜,入窖太早,窖内的温度过高,很容易捂烂,而在大地冰冻之时入窖,依靠菜窖湿温的呵护,冻伤的大白菜渐渐苏醒,用西戈壁人的话,就是慢慢缓过来了。

连队的女人大都是晒晾的好手。由于地处沙漠边缘,这儿的太阳不仅毒辣、粗暴,就是风沙也能把人脸打得生疼,因此一年四季,这里的女人几乎都用头巾裹着脸。不同颜色的头巾也成了晒秋的图画。

女人们会根据自己腌制蔬菜的需求进行晾晒,而且在心底里暗暗较劲。连队职工吃饭大都是端个碗聚在一起,女人们这时就会把最拿手的美味呈现在自家男人的碗里。不说是试比高低吧,说是一种心理攀比自然一点也不过分。

这里的女人来自全国的四面八方,他们的男人是响应党的建设边疆的号召从家乡奔赴这里开荒、种地,等这儿有了一定的生活基础了,男人就会把老家的婆娘孩子接过来。也有单身汉在这里苦干了几年,口袋里有了钞票,连哄带骗地也领了一个鲜灵灵的媳妇,从家乡来到了这里。

因为来自不同的地域,女人们在腌制蔬菜方面的口味也完全不同,有的偏辣,有的偏咸,有的偏酸;腌制的家什也不同,有的用盆,有的用铁桶、木桶,也有的用罐头瓶子,可谓十八般武艺皆派上用场。

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是我们家隔壁邻居罗姨腌的泡菜。罗姨是四川人,她的丈夫是连队的木工师傅,那时连队玻璃器皿很少,最多的就是连队商店里的罐头瓶子,而连队唯一能改善改善生活的也只有罐头。也不知罗姨从哪儿搜集来那么多的罐头瓶子,她家的窗台下,一层层地垒了起来,怎么数有好几百个。她就用这些罐头瓶子腌泡菜。罗姨腌的泡菜很好看,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装有豆角、辣椒、姜片、萝卜、香菜等,红白黄绿各类蔬菜显得那样的清爽,还没打开瓶盖就令人嘴馋难抑。西戈壁农场的梁场长有次临时下连队检查工作,因为过了吃饭点,食堂也没准备什么菜,食堂大师傅和罗姨是老乡,便向罗姨要了一瓶泡菜给梁场长下饭,谁知梁场长当即被这泡菜所迷,不仅一顿饭吃完了一瓶泡菜,而且还吃上了瘾,临走专门到罗姨家讨要两瓶带回场部。梁场长说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泡菜。

罗姨的泡菜为什么让人过口不忘?谁也搞不明白。连队也有几个四川女人,她们做泡菜也都是一把好手,味道也不错,可只要和罗姨的放在一起,总觉得口感缺少点什么。这几个女人不服气,认为罗姨腌制的泡菜好吃,是因为存有老汤水。罗姨便很大方的,每人送了他们几瓶汤水,回家之后她们用罗姨的老汤水加工泡菜,虽然口感有进步,但依旧没有罗姨腌制的招人味蕾。有人不信这个邪,在腌制泡菜时专门到罗姨家中,看她如何下料、封盖,回去之后照本宣科地按步骤进行,但依旧无法相比。问罗姨究竟是什么原因,罗姨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回答。问多了,罗姨谦虚地说,哪有什么秘密哦,大家腌的菜都不差,一样好吃哟。

多年后母亲告诉了我罗姨腌制泡菜为什么好吃的秘诀。母亲说罗姨的泡菜为什么与众不同,关键是她用的盐不同。我们西戈壁人腌菜都用的是当地盐湖生产的盐,而罗姨用的是她千辛万苦从四川老家探亲时背回来的自贡井盐。要知道那时候火车才刚通到乌鲁木齐,从四川到乌鲁木齐,路上要走好几天,从家乡回来大包小包,谁不嫌重还会背上一袋子盐呢?而背盐这种事情罗姨是不会明说的。因為背回来的盐少,给了这家不给那家,连队的人还不都得罪了,所以罗姨闭口不谈盐的事。罗姨之所以后来没忍住告诉母亲这个秘密,一来是母亲这个人嘴紧不会轻易说出去,二来是母亲冬季腌制的是大缸咸菜,不需要张口向罗姨讨要井盐。

母亲的家乡,江苏徐州这块土地自古和战争结上了缘。因为战争频繁,民风彪悍,自然没有闲时打造精美的食物,好战之地的人对口中之物也便没有了那般挑剔。煎饼、黄豆酱(盐豆子)、大葱是那个地方人们填饱肚子的标配。因此母亲从家乡出来,尽管扔掉了许多可以携带的物件,但为了嘴巴和肚皮的需要,她仍是不顾父亲的劝阻,背着一个20斤重的鏊子,从几千公里的大运河来到了这天山脚下的西戈壁。

西戈壁原本就是一大片戈壁滩,虽然缺绿色,但不缺柴草,母亲的铁鏊子摊出的煎饼大受人们的喜爱。想想食物的演变也非常神奇,就那么一勺面糊糊,在母亲用一个薄薄的竹片,灵动的转动下,眨眼之间一张张比脸盆还大的圆圆的煎饼就送到了嘴边。而吃煎饼最大的好处是在里面可以加很多的菜,常见的是辣子炒小鱼、炒河虾、炒鸡蛋之类,可以在菜和煎饼之间进行最完美的组合。母亲摊煎饼最令我们向往的是在每年的五一之后,第一场细雨湿润了土地,露出地面的韭菜在微风的荡漾下旺旺地显示出娇嫩。母亲会把当年的第一茬韭菜和头年晾晒的辣皮子切碎,撒点油和盐将它们拌在一起。她首先将鏊子上摊好的一张煎饼取下后放在箕子上,然后又攤上一张,在第二张完成定型之后,就将拌好的韭菜馅迅速地摊了上去,这样两张煎饼就合在了一起。这种类似韭菜盒子的煎饼,由于在鏊子上快速受热成为焦黄,吃起来格外香脆。母亲将这两张合起来有馅的煎饼称之为“哈”,以表这种食物形态的完美。在连队围着母亲看她摊煎饼的人很多,母亲从来不吝啬,她将“哈”好的煎饼用刀分成若干,让围观的人品尝。

母亲晒秋主要任务是做她的三缸酱,用她自己的话,没有酱怎么能过日子呢?

第一缸是辣椒酱,在连队菜园子里,母亲会挑选那些几乎全身都被晒成紫红或褐红的辣椒作为主料。她将这些辣椒洗净在阳光下暴晒,直到没有一点水汽的时候,再把辣椒和姜蒜一起剁碎。在用刀剁的过程中,母亲不时会撒上一些盐,撒盐的辣椒会渗出水分,母亲就用纱布把这些水统统挤掉,然后分别装了几个盆子放在透风的地方。母亲会用高粱秆编的箕子,白天掀开晚上盖上。而每天下班之后,她会用红柳棍在盆子里搅翻一遍,这样经过大约一个月时间的晾晒,辣椒酱变得没有了冲鼻的辛辣,母亲会把所有盆子里的辣椒酱倒入一口大缸,她边倒还不停地用鼻子嗅嗅说,虽然已晒出了辣香味,但这些辣椒酱还有很足的火气呢,但再过三两月把它们在缸里闷上一阵就会老实了。

父亲有时插话说这个不是酒,还需要用时光来验证它的绵醇。

每当这时母亲就会用不屑的口气说,烧酒哪有这个费工夫,哪凉快到哪凉快去,做这活不是我吹牛,你们哪个男人也比不上我。的确,在做家务活方面,父亲绝对不是母亲的对手,他只有不再言语。

经由时光的沉淀,辣椒酱也在散发美味。每天嗅着缸里味道,母亲好像也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使命,她有时候会围着装辣椒酱的大缸转上几圈,有时也会掀开箕子看看颜色。每当我们看到母亲嗅完酱缸后那种惬意的笑容,就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是满意的、自豪的。

连队也有一些女人照着母亲的方式做辣椒酱,但成功率不高,因为放不了几个月就会长毛,无法食用,即便放再多的盐也无济于事。问母亲是何缘故,母亲自己也没搞清楚,而且年年如此。后来连队的女人不再追问母亲,想吃了直接拿个缸子就来取,而且还振振有词对母亲说,谁让你不教会我们做的,不吃你家的吃谁家的?每每此时母亲会很宽容地一笑,等人出门时还送上一句,吃完了再来啊!若干年后母亲搬进了城里的楼房,再晒辣椒酱时也同别人一样去掉辣椒籽,她所晒的辣椒酱也长了毛,直到那时才大悟,原来辣椒籽是含油的,在西戈壁是连籽一起晒的,有籽粒护着酱才不会长毛,而一旦将辣椒籽去除也就使酱失去了天然的保护机能。这个道理看似简单,如不亲自体验,哪能明白。

第二缸是西红柿酱。母亲将那些熟透的西红柿在开水锅里烫一下,待冷却后去掉外表那层薄皮,再用刀将蒂部的硬块削掉之后,就将这些西红柿剁碎,每年母亲会剁上好几大盆西红柿丁,辅料是一盆红辣椒丁,一盆葱姜蒜丁,还有一盆事先煮好的黄豆。熬西红柿酱和辣椒酱不同。辣椒酱是直接剁后放入盐晾晒。西红柿酱则是需要用油炝锅,如果说辣椒酱是由生而演化成熟,西红柿酱则是煮熟后再晾晒。步骤如下:锅里倒少许油,油翻滚先炸葱姜蒜,当锅中飘出香味再倒入西红柿丁翻炒,随着铲子的快速翻动,那些西红柿丁不久就成了糊状,而此时锅内便可倒入黄豆、辣椒丁撒上盐。熬酱的真功夫在此时也就越发显示出来。火小,锅里的酱不翻滚冒泡;火大,一不留神锅底就煳了。可以说拿铲子的手必须时时刻刻不停地在锅里翻动,哪怕说句话或铲子停个三五秒,锅里立马就会蹿出煳味。一旦鼻子嗅出了这煳味,这锅酱肯定就成了废品,前期所有的忙活也算白干了。所以熬酱可以说是个技术活,每到掌控火候的关键时刻,母亲总会亲自站在灶台前,一手拿条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手不停地翻动着锅铲,锅里的西红柿酱随着火候的变化不停地改变着颜色。熬一大锅西红柿酱一般需要三四个小时,而母亲从始到终都会在灶台前看守,直到锅里的各种食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散发出独有的诱人味道时,母亲这时从锅里盛上一小碗让我们品尝,问我们味道怎么样?好吃吗?我们用馒头蘸着刚出锅的酱,一个个吃得满头冒汗,甚至来不及回答她的问话,那种幸福的感受真是无法用言语可表述。此后母亲将西红柿酱也用盆子放在通风的阳光下翻晒,这个过程大概需要半月有余,直到酱黏稠得可以揉成团了,母亲才将这些酱集中起来放入缸内。

第三缸是黄豆酱,在父母老家称为盐豆子酱。每年在连队收获过后的黄豆地里,母亲和连队的职工都会去拾秋,这些捡拾回来的豆子可以归自己。连队许多人家会用黄豆生豆芽,或炒着当零食吃,而我们家的这些黄豆就全部被母亲当宝贝一样用来做黄豆酱。黄豆酱做起来并不复杂,这应该是山东、江苏一带女人自小就会干的家务。首先是将晾晒好的黄豆放入铁锅内煮熟,满屋飘香时盛到红柳条编织的小筐里,控尽水后装入粗布口袋,再将口袋放入一只大枕头内,继而母亲将枕头放在一条装满麦草的大麻袋中间,紧挨着火墙码置,有时还会在麻袋上压块石头。我问压石头是什么意思?母亲说是在给黄豆做窝呢,三七二十一天,届时这些豆子就该发芽了。我摇头不信,煮熟的鸭子不会飞,那些煮熟的豆子还能发芽?真会哄人!虽然心存疑虑,我心里还是暗暗盼望着有奇迹发生,扳着指头数着天数。见证奇迹的时候终于到了,母亲打开袋子,如若窖变,金黄的豆子变得乌黑,彻底改变了原有的高贵容颜,而在筷子的搅动下,乌黑的豆子居然缠成了道道丝线。母亲说,我没骗你吧,我要的就是这些个丝,当黄豆由生变熟,由灿烂而成乌黑,它们的生命旅程也进行蜕变,剩下从原料到佳肴的涅槃之旅就是由母亲的巧手来完成了。她将干辣椒粉碎,青萝卜切成片,再调点香油……总之,你绝对想不到这些毫不相干的食材混搭聚集后产生的奇特芳香,对胃的诱惑是怎样的强烈。平常的日子里,母亲会将这一缸黄豆酱下青萝卜作为辅菜,如果连青萝卜都没有了,她就会切上几根葱段,全家人围着从缸里盛出的一碗黄豆酱,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富足和希望。每每母亲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时,眼睛里总是闪着泪光。不知是她感到亏欠了儿女,还是为自己的手艺在贫困年月里得到了发扬和延续而自豪。这些黄豆酱在冬季里可以鲜食,若到来年四五月份还未吃完,母亲便将其捞出来,在阳光下暴晒后成了盐豆子。这种盐豆子因为缺失水分在家里存放个两三年也没问题,而且用这些干盐豆子炒鸡蛋、煮豆腐,那又是另外一番美味了。

连队有一位女职工叫刘巧巧,外号人称小白菜。这刘巧巧新中国成立前是唱戏出身,至于家在何处,父母是谁,她自己都不清楚。她从小被一个远房亲戚送到戏班子,也就是说,自幼起就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只是她年龄小,还没在戏班唱红,全国就解放了。戏班子老板早早逃到了香港,这戏班子也就解散了。别人投亲靠友都走了,刘巧巧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无奈之下便以身相许,嫁给了当地的一个铁匠。好在铁匠非常疼她,也没让她受多少委屈,到了1958年全国各地动员有志青年去建设边疆,她因为未开怀没什么拖累,和铁匠一起来到了西戈壁农场。

刘巧巧是因为嘴巴里常爱哼《小白菜》那支歌: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爹娘啊。唱得久了,连队的人把她的名字都忘了,见了她的面都会喊小白菜,对于这个外号她也乐于接受,谁喊她也都答应。因为在戏班子长大,她对地里的农活从来没有摸过,也不知如何下手,还有的就是她单薄的身子,也没有四两力,大田地的活儿,确实不是她能干下来的,所以她也就常常没病装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混日子。

这一晃两三年过去了,连队拖家带口的人多了,有些人家在西戈壁有了第二代,下大田地里干活,不能带孩子,孩子扔在家里又不放心。连队为解决后顾之忧,决定成立托儿所,让人专门负责带孩子。于是这个不善于在大田地里干活的刘巧巧,成了首任托儿所的保育员,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托儿所的阿姨。

对于农业生产连队来说,在托儿所带孩子算是个轻工作,一则劳动强度不大,二则不用风里来雨里去被戈壁沙漠的大太阳暴晒。刘巧巧之所以能当上保育员,除了她不善农活,更主要的优势是她会唱歌。托儿所的孩子年龄大小不一,相差好几岁,但听了她的歌都会安静下来,当然那些歌不是小白菜之类的歌谣,而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很多孩子学会了就回家哼哼,歌词比大人记得还清楚。职工们很是高兴,觉得这刘巧巧天生就是个带孩子的料。

刘巧巧嘴巧,会唱很多戏词,但是晒秋对于她来说就是件苦差事。跟着别人学都不上路,加上她家就她和铁匠两人,也不需要冬储多少蔬菜,所以当别人家满院子晒干菜时她很少动手,也就是她那打铁的男人随意晾晒一点。尽管晾晒储存冬菜少,但这挡不住她那张贪吃的嘴,用连队女人的话那可真馋,谁家有点好吃的,如果讓她鼻子嗅到了,一定要去讨着吃。当然她也不是白吃的,吃完后免不得会用她那灵巧的小嘴赞美一番。连队有的女人看不惯她这种做派,每逢她向别人家讨要时都会撇嘴,但刘巧巧毫不在意,连队职工来托儿所接送孩子时,她不时会冒出一句,大姐,明天来送孩子时,别忘了把你家的菜给我带上一点,吃了你家的菜就像上了瘾,总是心里有个念想,半夜睡不着呢。碰上脾气好的,第二天准会给她带上一碗或一缸子,碰上不爱接她话茬的,或故意想为难的,装作没有听见,但过后她再催促时又感到不好意思,还是会给她带上。

连队那时虽然条件有所改善,从地窝子搬到土坯房,但盖房子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房梁和檁条都是砍伐邓家沟边的老胡杨树,铺的是红柳条、铃铛刺、麦草、玉米秆、高粱秆之类,最后在上面用铁锹堆起厚厚的土。这种房子看似简陋,但保温保暖效果还不错,刘巧巧看护的托儿所就是这样两间土房子。

那年开春晚,往年3月底,职工都下地忙活了,可那年清明过后还下了一场大雪,但随后气温骤升,房前屋后田野上的雪眨眼之间都融化了,而此时开春西戈壁农场的水库出现了险情,连队的职工有的上水库大堤日夜守护,有的在大渠破冰,以备泄洪。那天中午,刘巧巧照顾孩子吃完午饭,正想小憩,突然发现屋顶在漏水并伴着沙土哗哗而下。原来往年屋顶的积雪是慢慢融化,时间长达半月有余,而今年只是两三天工夫就把屋顶的雪全融化掉了。那些雪水由于无法及时排泄,便渗透到屋顶的泥土里。胡杨木的房梁无法承载屋顶泥土的厚重,眼看着就会塌陷,刘巧巧发现情况不妙,连忙把睡在土炕上的、摇篮里的孩子喊起来往门外抱。就在她将屋里的最后两个孩子推出门外时,屋顶塌陷了,厚厚的泥土把她砸在屋里。

待连队的人们得知消息赶到时,只见被刘巧巧救出的几十个孩子抱头痛哭,他们的刘妈妈不见了。

送刘巧巧下葬的那天,那些被救的孩子的家长,带着孩子齐刷刷地跪在刘巧巧的棺木前。那些跪着的女人们,都为刘巧巧精心准备了一缸或一碗她们拿手的菜。她们说小白菜爱吃她们做的菜,今生今世她们都会供奉她,让她吃个够。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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