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宴

2020-01-04 07:21孙爱雪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碟子桌子厨师

孙爱雪

冬夜,月亮悬在干瘦的枣树枝上。

我们在月光下摆大席。月明如水,鸡鱼肉蛋散发出肥美的味道,面对丰盛的菜肴,少年的我们一次又一次咽下口水。

二毛扮新郎,红竹扮新娘。春燕、芹芹和我垒家园。长生捡柴,秀女切菜。白汪汪的、柔软的沙土在我们指尖滑过,以土为墙,我们筑边界,插旗帜。石为床,砖为凳。碎瓦片是盘子,草叶是菜,土块是馒头,树枝是鸡腿,泥块是鸡蛋、大丸子——我们做了八个碟八个碗,每一个碟子每一个碗里都放进我们最爱吃的食物。

月亮从枝丫上移到我们头顶,用仁慈之光照亮我们虚拟的家园和虚拟的鱼肉、蔬菜、馒头、糖果和甜汤,它在高空看我们饕餮这些精美的食物,我们手里握着树枝,娴熟地叨菜,斯文地礼让对方,俨然大人宴请贵宾。

月亮下过家家的少年品味着臆想中的美味佳肴,吃大席的孩子在月下的理想国尽情享受,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吃一次八个碟子八个碗的大席了。夜深,我们“吃饱喝足”了,睡意袭来,各自回家安寝。

静静的月光照着杯盘狼藉的大席,丰盛的夜宴在冷风里消散。

在村庄,摆大席是一件隆重的大事。终其一生为了儿女的中国父母,儿女的婚嫁一定要风风光光,这是村人朴素的信仰。李淑琴的哥哥娶媳妇摆大席,李淑琴三天前就穿上新衣服新鞋,小辫子扎得翘老高,她家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通往村口的路面也打扫干净。木板大门和窗户刷上新漆,空气里散发出浓重的油漆味。小孩子喜欢围着蹲在地下刷油漆的淑琴爸爸:大伯,哥哥还要几天娶媳妇呀?娶媳妇摆大席吗?

淑琴爸爸呵呵笑,脸两边各盛开半朵大菊花:摆!摆大席,都来吃大席啊!

我们越发靠近他,要沾一点点油漆染指甲盖,淑琴爸爸说:油漆不能染指甲盖,吃肚子里有毒的,到大门口玩去,明儿都来吃大席。

八月二十六,淑琴的哥哥娶媳妇摆大席,头一天村里厨师开始上桌,邻居、大老执也都赶来。厨师带着菜刀、漏勺、灶滤,脖子上搭一条毛巾,嘴里叼着烟,边走边吞云吐雾。大老执和帮忙的空着手到淑琴家,大老执是总管,安排干活:刘保全去冯琪家拉案板,王帅到胡平家端和面盆,洗脸盆也端来。朱小萨到延平家把水桶拿来,把板凳也搬来——大老执见来人就安排活儿,贴红纸的少年三五个,一人刷糨糊,一人把大红喜字贴上去,还有两个来回送喜字的。院子正中,剑士爷爷正挥毫写字,俄顷,一幅“欢庆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结良缘”展现在了人们面前。院子外面拉篷布搭响器篷的男人站在墙头上喊:高一点,再高一点。

院子西边一溜支三个大锅,老人烧火,厨师切菜。菜是夜里三点去城里菜市场买的,厨师亲自带队,绿豆芽、芹菜、豆角、黃瓜、小白菜、豆腐皮,羊肉牛肉鸡鱼等等都买齐,满满当当一车子。宴席前一天要把切的切好、洗的洗好,肘子鸡和鱼炖出来。一直忙到下午六点多大家才回去。小孩跑来跑去,在摆好的桌子边占座位等着吃,要吃三四天,叫前三后四。

大席的菜单子由厨师开列出来,列菜单是一大事,事前五六天由事主请村里大老执、厨师、有头脸的人过来,杀鸡买肉做一桌子菜,请客说事。村里有前请后酬一说,古来礼仪之道,每家必遵从。

请客的目的是研究大席摆多少桌,要多高的档次,最重要的是请厨师开列菜单。事主表达想法,比如烟酒用什么牌子,用多少,宴席来多少家亲戚,需摆多少桌,桌上的菜肴是八大碗还是三六、三八的档次。大老执根据事主报出的亲戚算出摆多少桌,厨师根据多少桌算出买多少菜,鱼几条,鸡几只,猪肉多少斤都要一一写在菜单上。村里大老执和厨师具备绝对权利,他们掌管着整个宴席的成功和失败。事主小心谨慎,唯恐得罪大老执和厨师,大老执想整谁谁就要丢人,顺当的事情会不顺当,漂亮的宴席会出丑。厨师笔尖一歪会把鸡多买两只,油盐酱醋也会多买出来一些。

大老执在村里相当于村长,又不属于行政级别,和官职无任何关系。他拥有最高威信最高话语权,这种人有一定的家族威望,更具备一定的个人修为,能够被村人信任,且说一是一,坚定威严又铁面无私,有的大老执被尊称为黑脸包公。

大老执惩治的多是那些平时不孝、为人狭隘、不通情达理之人。也不会过分,只是一个小小的警戒,缓解一下人们平日对此家人的怨烦。

我们小孩子不管这些大人的事,只等着大老执喊:搬桌子的,把桌子摆上,准备待席。淑琴的哥哥穿了新衣服,淑琴的娘给他做了对襟蓝褂子,理了发,村里二瓜给他理的发,像个锅盖,二瓜就会理这一种头型,他说是新式发型,要一块钱,刮光头五角钱。娶媳妇的后生都理这种发型,难看死了,像电影上跟着鬼子的汉奸。

我们吃大席看新媳妇。桌子摆在院子里,从院子里一直摆到大门口。淑琴家的院子小,响器篷也搭到院子外面。

八月二十六是周日,小孩多,到处都是钻来窜去的小孩。亲戚都带小孩,村里随分子的全家出动,一家三四个孩子,再带个邻居小孩,一桌几乎都是一家人。大老执安排孩子先吃,一桌坐八个孩子,大人喊儿呼女,在旁边看着。小孩子趴在桌子上、站在凳子上,男孩子摇头晃脑、呼妹唤哥,大声怪叫,女孩子小声交换喜糖纸,笑声吵闹声哇哇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整个场面混乱而热闹。

上筷子了,一把湿漉漉的竹筷子啪嗒一声扔在桌子上,抢啊,小手都去抓,有抓到三五双的,有抓到一根的,也有没有抓到的,抓多的在大人的呵斥声中分给别人。汤勺是一个一个发下来的,每人一个,谁都不能抢别人的。汤勺有断把的,有人要求换一个,好,换一个。筷子汤勺握在手里,有人尖叫:快吃了!菜要来了!有人开始敲桌子,也有两根筷子互敲:上菜啊!快点上菜!

凉拼已经拌好,热炒正在热气蒸腾中进行。大老执给端托盘的后生分好桌子,一人端三桌,托盘上三个碟子,一桌一个。先上凉菜,花生米、黄瓜、猪耳朵。后生把碟子放到桌子上,孩子们八双筷子一起伸过去,大老执喊着:都不能抢,谁抢不让谁吃。孩子们根本听不见,谁比谁的筷子伸得快,夹不住的下手抓。大人在一旁看着也管不住,一个菜眨眼间光光的,孩子们又开始巴望下一个。女孩们稳重,一个花生米一个花生米夹着吃。男孩子抢到多的放在自己跟前慢慢吃,抢不到的看别人吃,家长站一边哄着自己孩子给别人一点,也有家长把女孩子的匀一点给男孩子。男孩子吃得多,更兴奋的是抢,呼啦一下,菜抢光了。大人们看着笑。

淑琴哥哥娶媳妇摆得是三六大席,六个碟子六个碗。碟子里的菜六热六凉,荤素搭配,另加六个大件——鸡、鱼、肘子肉、大丸子、鹌鹑蛋加一个汤。肘子肉不是一碗都是肉,用冬瓜或白菜垫底,上面搭几片肘子。肘子切四方块,做肘子的猪肉是自家养的猪宰杀的,淑琴的娘用玉米面、麦麸子、豆饼和青草喂了一年的猪。肉肥而嫩,绵而不腻,甜咸适中,红润油亮中散发出美味佳肴特有的芬芳味道。日子过得再穷,大席上的肘子是一道不可缺的大菜。孩子们抢完肘子,垫底的菜也抢完,连菜水都蘸着馒头吃下去。

喜事荤素搭配,白事可摆八碗素面,叫面糊子席,是最差的一种席,八大碗里是丸子汤和炸菜汤,炸菜用藕夹,红绿的鸡蛋饼和青翠的芫荽飘在炸菜上,醋和胡椒不能少,喝一口,酸溜溜,火辣辣,味道特好。

吃完大席吃剩菜。端托盘的后生负责收拾吃过的剩饭剩菜,倒一个大缸里。第二天近族都去分剩菜,一家一盆,争抢着又相让着分开端回家,温着吃,叫吃老盐。不亲不近的吃不到老盐,小孩子眼巴巴地馋。那种混合着凉菜热菜大碗菜的老盐,别有一种味道在里面,都说老盐香,油水大,好吃。把热馍泡到老盐里,酸不溜秋的香,甜不拉叽的咸,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有时还会再添些白菜萝卜,男人说:好吃,借大席的味道,多吃两碗面条。

多年不吃老盐,记忆里的老盐,还是那样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一百零三岁的老寿星念忠爷爷仙去了,村里人说果子树倒了,全村欢腾,村人遇见笑嘻嘻地说:有果子吃了。意在全村人都有大席吃了。人们兴奋,有点激动,等这一天到來等好几年了。人们要吃大席,还要狠狠地吃大席,把平日积蓄的怨气郁闷气都发泄在吃大席上。

念忠爷爷的儿子在县城医院当院长,在城里买了房子,一家人住城里,不常回村。有事回村开着车,不喜和村里人递烟说话,有身份高架子大的派头。村里老少爷们也不巴结他,嘴上说:又不指望他的额头晒大粪,谁拿热脸去蹭他的凉屁股!村里有人生病了,去医院找他,他不热心,推辞有事,不帮忙。人们议论纷纷,提到他,都不齿。

村人心里都有数,谁忠厚谁狡猾谁几斤几两都清楚着呢。遇到事了,临时抱佛脚,不管用。念忠的儿子拿二十八元一盒的烟给大老执,大老执抽一根叼嘴上,余下的放下,一包烟贿赂不了大老执,烟的气势也不如平时的修为。大老执话说得好听:事情该咋办咋办。念忠的儿子说:钱该咋花咋花。大老执嗯一声答应下。

大老执这回作为难了,村里人仙去,家家都去人帮忙,没有谁定这个规矩,都是凭心而为的。帮忙的人越多,证明为人越周到。但凡不过分,人死了,大家不会计较,都去的。念忠爷爷的儿子摆官架子,大家都想整治这种人,凉他的台,要他难看,让他知道村里规矩,人闲着也不愿意去。念忠爷爷倒头后要入殓,入殓时重要亲戚都要通知到,大老执安排人去各村亲戚家送信,看看四周,找不到人,支着手干着急。念忠儿子守在丧屋里,不能出屋,憋在屋里等一天,心里百爪挠心,知道村人在整他,要他难看,治他丢人。直到天快黑时才入殓,亲戚议论,村人议论。

念忠儿子这一回也躲不过村里规矩,不要说当院长,当国务院总理回村给老爹出老殡也得按村里规矩办。入殓第二天请客,他穿着孝,拿着丧棍,大老执领着上门给村里人磕头跪门请人。夜色下,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像幽灵一样在村路上晃动,白袍子肥大,孝帽子和孝帕子逶迤到大腿后,在耳朵的地方,缀着棉花骨朵,意在堵上他的耳朵,所有的风言风语都听不到耳朵里,孝子是要当哑巴聋子,一切由村人按风俗办。他亦不能把蒙着白布的鞋提上,必须耷拉着,不能抬头,必须低头,低下去再低下去,一直低到地下,把高贵的身体和高昂的头颅附倒在门槛上——长跪,村人才肯赏脸,去吃他的大宴。

在搭着灵堂的院子里请客,摆了六桌,来了五十多人,大老执主持场面,大家不情愿地坐下,当院长的儿子蹲在地下,孝子是不能上桌的。要耷拉着头,蹲在一边听人安排。需要他说话的时候才能说话,比如,来多少朋友,破多少孝,亲戚送多少家信,烟用多少钱一盒的,酒用多少钱一瓶的,菜用三六的还是三八的,等等。他不敢嚣张,好烟好酒也不敢说用,村里人家用啥样的他也用啥样的,都是出老殡,档次不能超过别人太高。大老执安排好人员,最后圆场说:念忠老爷是村里的长寿星,他儿子又在城里医院当院长,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个老殡要出得热闹、圆满、得体,不然老人家在天上也不瞑目。大家今天酒喝了、烟吸了,菜也吃了,到下葬那天都早早来,安排的活都记住了,谁烧水谁搭棚、谁拉桌子谁放炮、谁打坑谁垫路、谁端盘子谁拿馍——都记住了?大伙应着:记住了。大老执说:今儿到这就结束吧,到那天该请假的请假,该停下的生意停下,开厂子的也休息放假一天,都来帮忙。

话说着,大家已经起身陆续往外走。一身白袍子的孝子像罪犯一样蹲门槛上送人们离开,心里犯着嘀咕,也有了愧意:不能小瞧这些乡里乡亲的,有事情了,还是他们帮衬着办啊。原来想老爹仙去的时候大席摆丰盛,烟酒用好的,大伙会贪图好吃好喝都来帮忙的,事实不是这样,没人理这个茬了。他能掌控医院里一些人的命运,回到村里,他掌控不了他爹的老殡。

白事比红事场面大,人多事也多,执事两到三个,厨师三到五个。这是主要领导人,具有操作整个事件的绝对权,余下听从安排的人多多益善,不限量。干活不干活都有大席吃,大家都是怀着一颗高贵的心来,老人去了,来帮忙,来送送。哪怕伸手择一根菜叶,大席也吃得心安理得,而且每一个帮忙的人,大老执都会发给一盒烟,如果再安排你去找一个凳子,也会再给一盒烟。所以有事主怕烟浪费,准备的烟留一部分藏起来,真不够了,再拿出来,烟酒房的也私下留一个心腹要好人。村人也有专门为烟而来的,拉一个板车要烟,招呼一下亲戚要烟,买一趟馍馍又要烟。大老执不好拒面子,谁要给谁,脸皮厚的,一场事下来,搞到十几盒烟。也有二执事,有点权利,可以直接到烟酒房要烟要酒,拿出来一条子烟,自己装口袋里两盒,发下去八盒,以为没有人知道,经常这样,露出尾巴,当执事的威信扫地,到谁家谁家厌烦,又不敢得罪,这样的执事永远不是第一执事,二就是二,成不了一。

出殡前一天夜里三点去城里菜市场买菜。两个大老执,三个厨师和念忠爷爷的三个侄子。三个侄子怀里揣着钱,跟在大老执和厨师后面扛口袋,往车上送菜,买什么、多少钱一斤,不当家,大老执和厨师说了算。开一辆机动三轮车,冬天,都穿着大衣,蹲在车厢里,在深夜突突地开到城里菜市场。厨师和大老执带着人一个摊一个摊买菜,绿豆芽三十斤,芹菜五十斤,豆腐皮三十斤,小白菜四十斤,猪肉一百五十斤,羊肉一百斤,牛肉一百斤,二半斤一个的鲤鱼八十五条,白条鸡八十五只,狗肉四十斤——厨师张口就来,不用看菜单,他心里比谷子碾米都清楚。大老执带人去订烟酒,白酒啤酒饮料香烟,先搬车上拉走,多拉一些,用不了,退回来,事后再算账。夜色昏暗,人们在浑浊的灯光下交易,为一个生命的终结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做着事情。

念忠爷爷下葬那天摆了村里最好的大席,全村人都去吃大席,一排一排的流水席从早上开始,吃完早饭十点多,休息半小时,午饭又开始,三个正厨师,三个副厨师,念忠的儿子又从县城大饭店调来两个掌勺的,八个厨师在四个锅上干得热火朝天,汗珠直往下淌,烟熏火燎下看到厨师的眼睛红红的,手里的勺子和铲子不停地翻动。大席三八的,八个凉碟子,八个热碟子,还有八大件。人们坐在搭着篷的路上吃大席,一碟子菜一碟子菜品尝,荤素搭配齐全,八个大件个个口味独特,厨师都使出了绝招,大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村里人开了眼也开了胃。

吃完大席第二天吃老盐,近族媳妇老人都端盆去分老盐,一溜三大缸,连汤带菜一家一盆,回家温着吃,冬天吃半月,夏天吃三天,春秋天也吃七八天。

完事后酬客,大老执、厨师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参加了,念忠爷爷的儿子能上桌了,端酒恭谢大伙,感谢的话一直说不完。他心里也有小小的不满,也知道大伙整治他,只是不显露半分,比如大老执多发下去了至少十条烟,厨师购买的菜多了一些,桌上的碟子太满了,都溢出来,还有一盆大肠,时间长了,不新鲜,变味了,没有上桌,都扔掉了。这些事不可避免,都得忍下。最后这顿饭,还要把供桌上的方子肉、猪头、大鲤鱼都炖了,整个事情才算完全结束。大老执和厨师吃好喝好晕乎乎走的时候,再给他们两条烟,厨师外带一条毛巾。

送走念忠爷爷,大家回到原来的秩序里。念忠爷爷的儿子回城上班,回村时大模大样的架势有所收敛,眼神态度较过去要温软一些。

包席的出现彻底颠覆了村里沿袭了几百年的村宴风俗。

邻村杨庄饭店包席,镇上马家饭店也包席。王旺旺的儿子送粥米,是小喜事,摆十五六桌,订了杨庄的席。包席也请客,请一位大老执和近族的长辈,整一桌酒席,简单说几句,大家都散去。夜风微微地吹,喜庆的大席都觉出了异样的味。大老执勉强来,不请的不来,厨师也不用请了,外族的人也不请。钱省了,热闹的氛围没有了。冷清清的,如外面小寒时节的天气,生硬、冷漠、散淡,没有喜事的喜庆气氛。

包席不需要厨师也不需要帮忙的人。杨庄的阿青带着厨师和端盘子端碗的人开一辆三轮来,车上拉着炉子、锅灶、菜肴、煤炭、桌子等,他媳妇开一电动三轮车,拉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在院子里支上锅,拉开案板,开始切、洗、点火做菜。

王旺旺在大门口系上红布,贴上红纸,喜事开始了。村里人都远远看,不去帮忙也不去吃大席。大老执站着也无意思,好像是用不着了,不去吧,人家请了,去吧,又没有啥事可张罗。在大门口走来走去,尴尬啊,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有一种人家东家不用自己硬来的感觉。忙活得最欢快的是包席的阿青,他指挥着一竿子人摆桌子拉板凳,配置好的凉碟子摆在案板上,十五桌的大虾整齐地卧在碟子里,猪耳朵、牛肉干、知了猴、狗肉,一碟子一碟子摆放整齐,大锅里炖着一锅霸王别姬,一锅蹄髈,一锅狮子头,一锅羊肉——

王旺旺开车跑运输,他说外面办宴席都是包席了,谁还自己买菜做,操心又不省钱。最主要的是在他儿子办结婚宴的时候,大老执和厨师都腐败了,大老执联合厨师和菜市场的摊主混熟了,开始吃回扣。王旺旺早听到风声,碍于乡里乡亲的面子,儿子的婚宴就迁就了。王旺旺也是村里有脸面的人,以为他们会碍于情面不狠宰他,事实是大老执和厨师都认钱不认人,没有不宰的人。王旺旺有口说不出,正常价格十二元钱一斤的猪肉却花到十六元一斤,狗肉里面塞了三个空壳的狗头,鲤鱼糟了,牛肉是死牛肉。王旺旺事后说花了好钱办了坏事。这话也传到大老执和厨师耳朵里,大老执和厨师放出话:以后有事自己办,谁让你請我们了。王旺旺听到这话记心里,他早知道包席,儿子结婚的时候就是给他们留着面子,现在没有必要留了。

王旺旺包席在村子里引起一阵波澜。桥头上人们议论纷纷,算算账和自己买菜做花的钱差不多,自己做还能剩下点吃的喝的,包席是宴席完了,啥都没有了,只闻到一股菜汤的酸气。最后大家总结,包席省心,钱让杨庄的阿青赚去了,自己买菜图大伙吃点喝点热热闹闹。王旺旺不说话,心里想:明白着让人家赚去也不让你们暗地里算计。

村里红白事有包席的,也有自己买菜做的。包席的大多是和大老执厨师关系搞僵的,自己买菜做的多是和大老执厨师关系厚的。也有常年在外打工干生意的回村办宴席,没有时间操办,也包席。而村里厨师也老了,不亲不厚的请厨师出马,厨师不愿意干了,推辞身体不舒服,不接这活。厨师媳妇放出话说:我们图什么,在锅灶上干一天,油烟灌一肚子,闻都闻饱了,又不图吃那一口子,最后弄一肚子猴尿(酒),有啥意思?以前是没法子,现在能包席了,还是包人家的吧,都省力省心。

包席开始在村子里盛行,村里厨师退出历史舞台。大老执还留三两个,请客的风俗还在,最后的酬客去除。包席一大特点是快,摆席快,上菜快,吃得快,撤席也快,喜宴结束得快。八个凉碟子,呼啦啦两趟摆满桌子,热碟子和大件碗轮换着上,大件都是头一天炖好的,一边热一边炒,呼啦啦又是八个热的,宾客们筷子夹不急,眼睛没有看过来,端盘子的又上来两个菜,半个小时一桌子摆满了。当最后一个汤上来的时候,大伙知道大席就要结束了,吃了什么,都没有看清楚。有人起身离开,吃着的也不好意思再坐着,见一个走都走,一桌子没有人了。端盘子的开始撤盘子,没有吃的自己装塑料袋里,带回家吃。半个小时之后,院子里干干净净,锅灶拉走,桌子拉走,宴席的大篷撤去。亲戚也该走的都走。如果是女孩出嫁,午后一点多家里基本冷冷清清。男孩结婚,多两个小时的热闹。那种喝酒闹洞房到半夜的场景不再有。包席的早完事早回家,端碟子端碗的基本上就是希望上去菜就撤下菜,她们一天的工钱有了,晚饭的菜也有了。唢呐班更是希望宴席十分钟就完事,吹一小时和吹十分钟拿一样多的钱。

村庄里红白事摆宴席的少了,更多有条件的人家在城里买了房子,喜宴在城里大酒店里办,事主包两辆大巴车,把村人和亲戚拉到县城吃喜宴,习惯了在院子大门口拉篷吃喜宴的村里人,猛一下到城里大饭店吃饭,眼晕了,心慌了,拿筷子的手都不听使唤了,那些五彩斑斓的灯饰花饰画饰和比乡下高档的转桌靠背椅,把这些坐惯长条凳一边吃一边吹着风晒着太阳的乡下人弄得很不自然,不过也算长了见识,有了进大饭店享受高档消费的经历,回来后和没有去过的人吹嘘一阵。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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