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记事

2020-01-04 07:21王敦贤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李先生科长

王敦贤

川东北万山丛中的南江县,幅员辽阔,人口也不算少,可当年县城却极小。小到何种程度?有歌谣为证:“好个南江县,走拢才看见,大堂打板子,四门都听见”。

但正如古语所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县城小固小矣,却有烈性汉子,有香草美人,有不少活色生香的故事,我在这个县城生活过十多年,闲来无事,记下了一些所见所闻(不独县城),现在想来,也还有点意思,故整理了若干则,供诸君解颐。

襟 怀

20世纪60年代初,行政机构远沒有现在这么繁复,全县的教育、文化都归一个七八个人的文教科管。当时的文教科长姓李名兵,李科长身材高大,嗓音洪亮,一张国字脸可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只可惜——眼大鼻正的脸上,却尽是儿时出天花时留下的斑痕。

当年一些大县都办有师范学校,通南县没有,但每年都会接收一批外县分来的毕业生。这些刚毕业的师范生大都分配在乡村小学,文教科每年把毕业生分配定了后,会把他们集中培训一周,培训他们的都是从县城小学抽出来的校长、教导主任,李科长也参加培训,每年都要亲自上几堂课。这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就是李科长上的。

李科长讲课条理清晰,深入浅出,一堂课没有半句废话,学生们都很佩服。有一姓周名正的学生擅画人物肖像,下课之后,拿起粉笔,在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上很快画出了李科长的肖像,画完之后便走出了教室。同学们看到这肖像全都惊呼:“太像了”!其中一位学生道:“还不够完美。”边说边拿起粉笔,在肖像的脸上杵了一些点点。学生们哄笑着走出了教室。

下午的第一节课又是李科长上,他提前5分钟到了教室,打算把讲课的提纲写在黑板上。上课铃响,学生们先后进入教室,先到的学生见李科长站在黑板前端详画像,心中暗暗叫苦:这下闯大祸了!有学生到黑板前急欲擦去,却被李科长制止。待学生们到齐坐定后,这才用教鞭指着黑板厉声问迹:“哪个画的?”

一片死寂。

“哪个画的?”李科长又大声问了一句。

瘦瘦小小的周正在座位上站起来,怯怯地回答:“我画的,但是……那些点点不是我杵的。”

“是你杵的也没有错。肖像画嘛,就是要抓住人物特征。”稍停,李科长站在讲台前朗声说道:“同学们,你们不知道,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麻子,不过呢,一辈比一辈小。我爷爷的麻子有胡豆那么大,我父亲的麻子有豌豆那么大,到了我这一辈,就只有绿豆这么大了,我的后人呢,一颗都没有了。”

翻开讲桌上的花名册,李科长望着周正:“你叫啥名字?”

“周正。”

“分在哪里的?”

“黑岩乡三村。”

“村小又不开美术课,你这么有绘画天赋,在那里太屈才了嘛!”说完,在花名册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开始讲课。

培训结束后,师范生们到文教科人事股拿了自己的介绍信,各自踏上了新的人生之路。周正拿到介绍信时,见报到地点改了,改在了县城一完小。

由于绘画方面的成就,三年后周正调到了县文化馆。又三年,从县文化馆调到了专区艺术馆,其后,成了省内颇有名气的画家。

神 医

李崇古,少慧。十六岁中秀才,时人称为神童。“神童”少年得志,豪气干云,志在连中三元。孰料次年废除科举,断了仕途。古语云:不为良相,则为良医。遂前往成都府拜名师学医,六年,各科皆精。其师挽留其在成都设馆,而崇古执意报效桑梓,回家乡挂牌行医。几年间声名鹊起,岁月更迭,声誉日隆。我到南江县城后,听到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说他医术如何精湛,医德如何高尚,收取诊费不设标准,钱多者多给不拒,钱少者少给不恼,穷困者不仅不收诊费,还免费给药。传闻中的一桩医案,至今仍留存在我記忆中。

沙河镇有一包姓富人,人称包朝奉,其子六岁,啃肉骨头时,用力过猛,颌骨错开,口鼻歪斜,号哭不止。其父当时在县城办事,听人报信后,心急如焚,雇了滑竿,恳请李先生出诊。

到了包家,李先生饮了两盏茶后慢条斯理地对包朝奉说,把小少爷喊来看看。望着眼前的小孩,李先生伸手摸了摸面颊,突然扬手一巴掌朝那孩子脸上打去。包朝奉见宝贝儿子挨打,不禁大怒,正要发作,不料那孩子竟扬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痛啦!”

——原来是李先生摸准了小孩颌骨错开的位置,用外科手法使其复了位。

他高超的医术,我也领略过一次。那是我婚后不久,妻子在中药店上班时去楼上拿药,下竹梯时踩虚了脚摔倒在地,无法站立,更无法行走,我把她背回家后,急忙去找李先生,意在请他出诊。是时李先生已年近70,然精神矍铄,毫无老态。他详细地询问了病人情况,梯子有多高,每级间距多少,踩虚了几级。我道每级约一尺,踩虚了一级。阔脸凸额的李先生沉吟了片刻,从一药瓶中挖了一小勺白色药粉,取过一张白纸包了交给我并嘱咐道:“这是专治她这种脚踝扭伤的药,你回去让她用白开水服下,5分钟后扶着她试走几步,十分钟后便可放手让她自己走了。”

“就这一小包药?十分钟就好?”我疑惑地问。

“这是特效药,我从医多年,屡试不爽,包好!”他极其自信地回答。

我疑信参半地把药拿回家,服药5分钟后,扶着妻子要她试试。她先是不敢,我强调了这是李先生的特效药,让她不要怕。真是神奇,她摔倒后脚一直不敢沾地,现在竟然可以动步了。我扶她坐下,又过了5分钟后对她说:“来,再试试!”扶着她走几步之后,我悄悄地放开手,她竟然随意走了起来。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我连声惊叹。

次日,我特意去拜谢李先生,见面后,不待我说话,李先生便问:“好了嘛!”

“好了,好了,真是霍然病愈呵!李先生,你的药真是神效呵!”

令我大为意外的是,李先生略带笑意地对我说:“几分钟哪能治好病,那药,根本就不是治骨伤的,那是我研制的百灵丹,对头痛发热、拉肚子、小儿惊风有疗效,无病的人服用少许也沒有坏处。”

见我愕然,他娓娓说道:“手里拿了一点中药材,不重;梯子一级一尺,不高;踩虚脚摔倒,不红不肿,我据此判断,并未骨折骨裂,只不过受了惊吓,自以为受伤了,因此,无须用药,精神暗示便可恢复。昨天没给你说,是怕你回家说漏了嘴,如此,便不灵了。”

我连连叹服。这李先生名崇古而不泥古,他能不断地补充新知识并用于自己的专业,须知,传统中医并没有精神疗法一说,照现在的话说,他是与时俱进呵!也难怪他的病人治愈率高了。

此后,我便喜欢不时去他诊所坐坐,沒人看病时便与他闲聊,老先生知识面宽,尤令我敬佩的是他的清醒。当我对他说,我听很多人称你为神医哩。他浅浅一笑:“这世上哪有神医,我不过是从医时间长,见的病例多,积累了一些经验而已,这一生中,误诊的事也不止几次,只不过大家抬爱,只宣扬我成功的例子罢了。”

他越是谦逊,名声传得越远、越响,有些慕名而来的病人见到他时,干脆径直称他为神医了。

做过八十大寿后,我发现老先生逐渐有了些变化,言笑少了,冥想的时候多了,有人说去看病时,先生不言不语,甚至不把脉,望一眼病人便开药方。奇怪的是,病人服药之后居然也就好了。更有人说,卧床不能来面见医生者,先生只需问过姓名、年龄,他便喃喃自语,说出这人哪里有病,然后处方,服用了这药的病人,竟然也就好了。

渐渐地,李先生看病不再望闻问切,问过病人的姓名、年龄便处方。只是那处方上的字,除药店的司药者外,其他人很难辨认。有人说,李先生这是神灵附体,书写时已不能自已了。

我那时在县上小有文名,一日,先生的一孙女婿来找我,说是先生想见我。被引入卧室后,只见先生半坐半卧在床榻上,屋子里全是他的后辈。见我去了,先生示意我坐在床前,叫家人为我拿来纸笔,只听先生口齿清楚地说道:“我近日神思愰惚,恐大限将到,心中有一些话,我要你们记下来,我去之后,把它散发出去。”

鸦雀无声,我们开始记录。

先生极其简要地回顾了自己的生平,临结束的几句却令我大骇:“我去之后,如有患恶疾久治不愈者,可到我坟前诉说症状,我当晚会投梦告知药方。再者,百日之后,我坟茔周围百步之内百草均为良药,任何患者皆可取用。外伤者捣碎敷于患处,内疾者以水煎之服用,三日自愈,切记。”

完成了这临终嘱托,先生溘然而逝。

徐 生

20世纪50年代初,南江县组建川剧团,团里的演员、乐手几乎都是各地的流散艺人聚集而来的。以前叫搭班,新社会了,叫参加工作。凡想到剧团参加工作的,只需自报家门,晚上唱一出戏,如大家觉得尚可便留下,在一张表格上填写姓名、年龄和简短的履历,便成为剧团的正式员工了。如演技不佳,则打发一点盘缠,请其另谋高就。

一天,外地一青年男子径直找到团长求职。其人中等身材,偏瘦,衣着干净整洁,自我介绍姓徐名生辉,西充人。团长问:“哪个行当?”

“场面。”

场面是行话,乐队的响器班子和管弦乐统称为场面。

“鼓?锣?钹?”

“站场。”

传说唐明皇在梨园排演节目时,各种行当均已配齐,唯场面上缺一打马锣和小锣的(此两种响器一人便可兼顾),遍寻不得,有人禀报大牢里有一囚犯擅长此道,遂从牢中提出。由于是犯人,不能赐座,便站立着打。老规矩沿袭下来,打马锣和小锣的便称为站场了。团长问了鼓师(乐队指挥),鼓师说正好缺一个站场,以前都是从演员中临时找人凑合。当晚演出时,便由来人充任站场,还行,遂留用。

次日,团长拿出一张表格让徐生辉填写。孰料看似有书卷气的徐生辉好些字都写不出来。好在打站场也不需要多高的文化,團长代为填写后,徐生辉便正式参加工作了。

徐生辉为人随和,不多言多语,久之,有同事调侃道:“徐生辉这名字拗口,不如就叫徐生。”

川东北的人把畜念做蓄,徐生也就是畜生的谐音。这徐生辉不但不恼,反倒笑嘻嘻地说:“好哇,这是高看我,书生才称为生,《西厢记》里不是有个张生吗?徐生这名字好。”

此后,大家便叫他徐生了。

徐生极为节俭,他的月工资定为二十一元伍角,除每个月的伙食费7元和必备的肥皀、牙膏外,沒见过他用一分钱。

剧团里的鼓师陈如海嗜茶,无论春夏秋冬,手里都端着一个搪瓷茶缸,茶缸内外皆为白色,但多年被茶水浸泡,内里已成漆黑。茶缸当然也有离手的时候,比如开会中途,陈如海要离场去厕所,便把满满一缸茶放在凳子上。待他离去,隔了很远的徐生便迅疾地走过来,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半缸后,又迅疾归位。陈如海如厕回来,望着少下去半缸的茶水,再看左右气定神闲的同事,神情极为迷惑。这样的场景我目睹过好几次,想必徐生一直在观察,只待陈鼓师离去,便急切地来过茶瘾。

一年冬天,七八个人围在剧团的小院里烤火。柴湿、烟多,陈如海卖力地吹火、架柴,待烧出一些火炭了,便把装满水的茶缸放上去,水烧开了,他把衣袋里的一包茶叶末投放进去,把茶缸从炭火上端开便离去了。我当时也在,只见徐生折了一根细细的柴棍往那茶缸里一搅,然后端起来“哧溜溜”便喝去了半缸。陈如海归位后,望着只剩下半缸的茶水高声发问:“哪个?哪个?哪个喝了的?”盖因这陈如海为人鄙吝,众人皆不作声,甚至有点幸灾乐祸。陈如海憋屈地喝了几口,又去灶房把水加满,复置于炭火上。刚烧开,有一烤火者起身离去复又回来:“陈鼓师,外面有人喊你!”陈如海望着刚烧开的茶水,又望望众人,“呸!”把一口口水吐进茶缸:“我有肺痨病,看你们哪个再喝!”

一直不曾吭声的徐生此时一声长叹:“何苦乃尔哟?”

我当时为之一震:一个文盲居然能说出这样儒雅的话来!当然,是从戏文里捡的,但他却用得如此精当。

当天晚上唱什么戏我忘记了,只记得其中一个情节:一须生虚拟地拿着一根钓竿上场唱道:“手执钓竿把山上”,轮到鼓师帮腔了,可陈鼓师却懵了。本来须生该唱“手执钓竿江边上”,他的帮腔则是“江岸一派好风光”。这须生如此唱了,该如何帮腔?停顿了两秒,帮腔声起:“山上有一个大堰塘。”帮腔的不是陈鼓师,是徐生。帮腔之后,徐生谁也不看,两眼望着空中,抛出来一句话:“还情了哈!”

原来这徐生与陈鼓师有过节,有意为难他,徐生巧妙地为陈鼓师解了围。

我开始对徐生好奇并格外注意他,但又不便向人打听,直到“文革”后期。“文革”后期清理阶级队伍,上面布置每个单位对每一个人都要内查外调,出去外调须是两名党员,当时剧团里只有指导员是党员,于是只好由我这位团员凑数了。

到了徐生的家乡西充县,很快便弄清了徐生的底细。这徐家原本是一富户,不想却出了一个浪荡公子,这公子婚后育有一女一男,男便是徐生了。徐生七岁被送去学校发蒙,但他对读书却全无兴趣,其父也便由着他,甚至到茶馆、酒楼、戏园子也带着他。1948年,徐生的姐姐出嫁,徐生时年十六,仍随其父浪荡。其父沾上了鸦片,两年间家产消耗殆尽。到1950年,真个是家徒四壁了。望着妻儿,徐大公子悔愧不已,一天夜里悬梁自尽了。此后,徐家母子全靠徐生的姐家接济。

政权更迭,1951年土改、划成分,徐生母子划为贫民,姐家划为工商业兼地主。资深的地主婆成了贫民,踏进富家只两年多的女儿成了地主婆。一叹!

地主家罚沒了所有财产,贫民家又沒有经济来源,徐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无一技之长,面对母姊,这才悔恨起自己来。因其平日常在茶馆、戏园子厮混,(那时的茶馆也有川剧坐唱,谓之打玩友)熟谙锣鼓,有时场面上缺人,便去凑合。听说偏远的通南县新建川剧团,便去踫运气,不想竟然正式参加了工作。

贫民母亲和地主婆姐姐住在一起,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徐生此时烟、酒、茶全戒,每个月铁定地从工资里拿出十元寄回老家,从不间断,使其母姊基本生活有了保障,至此我才明白,徐生那么嗜茶,却连一两角钱的茶叶末也不肯买的原因了。

后来,我离开剧团了。每想起徐生其人其事便不胜感慨。

责任编辑 冉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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