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普鲁:驱动风暴的人

2020-01-04 07:21袁远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拉斯安妮悲剧

袁远

安妮·普鲁在美国怀俄明州一个偏远乡村居住多年,53岁才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她的短篇小说以风格鲜明强烈、语言独树一帜引人注目。1999年,64岁的安妮推出了夺人眼球的短篇小说集《近距离:怀俄明故事》,5年后,她创作出这个故事系列的第二部集子,73岁那年,宝刀不老的安妮将这个系列的第三部集子呈现给读者。

这一系列的短篇小说中,安妮让地处美国西部的怀俄明直接入镜。《近距离:怀俄明故事》包含11个精干短篇,每一个故事,皆如一场风暴来袭。简明如刀锋、硬朗至暴戾的文风驱动下的文字,溅起猛烈浪花,推出层层气浪,腾挪跳跃中,让读者近距离领略到美国西部广袤大地上自然环境的严酷逼人、孤寂之心的噼啪燃烧、悲剧和不幸事件如荒草般疯长;刀劈斧削下,人物形象与人物命运跃然紙上。这些直击心灵的故事,以别具一格的文学造诣,为山河壮阔的小说世界再添异景,也将安妮本人带上了文学江山的王座。

本文要谈的《身居地狱但求杯水》,即出自这部《近距离》,堪称安妮短篇小说的巅峰作品之一。

在谈《身居地狱但求杯水》之前,我们先谈谈安妮的《断背山》,以及她本人的文学成就。

《断背山》同样出自这部《近距离》。与李安导演的同名电影大量收割观众的心颤和眼泪、热热闹闹获奖获赞相比,原著作者安妮·普鲁对于大众读者而言,一直是个比较生疏的名字,始终站在“炙手可热”“广为人知”的河对岸,这让喜爱安妮的人很是为她鸣不平。事实上,在文学领域,安妮已摘得必属于她的王冠并凭借强大不衰的创作力,把自己缔造成了一个闪耀传奇:她长篇短篇皆能驾驭,长篇小说《船讯》尤其为人称道;她笔耕不辍,不断登顶,自踏入文坛以来,收获了美国几乎所有的重要文学奖项;在80岁高龄,安妮创作出50多万字史诗般雄浑的长篇小说《树民》,广受赞誉。《树民》的中译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20年推出。到了84岁高龄,安妮还令人称奇地担任了一部电视剧的编剧。2017年,她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终身成就奖”。

《身居地狱但求杯水》的中文字数不过一万多,讲述了两个家庭参与的悲剧故事。一个硬汉之家,父亲“冰人”能干又狡诈,生性无情;8个儿子个个筋骨强悍,言行粗野,视忍受痛苦为小菜一碟。另一个是怪异之家,妻子精神失常,唯一的儿子成天神游天外,后来他真的离家出走,失踪了。多年后,这个叫拉斯马森的年轻人出了车祸,被送回家来时,已成怪物,面容破碎,关节失灵,说话口齿不清,“唯有魔鬼才听得懂”。悲剧的马达,就从这个怪物拉斯马森回家的那一刻,开始发动。

安妮·普鲁给我们讲的是一个可怕的故事,“冰人”家几个霸道蛮横的儿子,把廷斯利家唯一的儿子拉斯马森阉割了。安妮侧重于讲述这个悲惨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并以出神入化的叙事技巧,勾勒出这样一个令人心悸的残酷现实:如此悲惨的事件在广袤冷硬的怀俄明大地上,竟是平常无奇,与其他一切不幸事件一样,眨眼就被狂烈大风吹走,被漫漶晨光覆盖,全然不留痕迹。一茬茬暮去朝来、生长不断的悲剧,无法撼动流逝的时光与凶险的大地,却在安妮笔下发出轰然悲鸣,在读者脑子里久久回荡。

怀俄明拉勒米严酷生存环境的描写绝非闲笔。安妮用开篇两段文字,即把一个叫人毛发直竖的怀俄明荒原拉到读者眼前,这里,“岩石有如没落城镇”,倾颓的草原绵亘无尽,空气嘶嘶作响,暴风横扫大地;这里,小农场总人口可衰微到仅仅3人,而人命悲剧却不值一提。

这样一片土地,集装雪暴、尘暴、干旱、洪灾、虫灾、传染病等等的同时,也塑造着粗粝冷酷的性格,孕育出孤寂动荡的灵魂,足以制造精神错乱和雷暴般的摧毁力。“冰人”家的儿子们在如此环境下,野兽样地长大成人,他们骨子里的彪悍酷烈,他们对痛苦超乎寻常的忍耐力,是这场悲剧发生的潜在因素:对自己都毫无一丝温情、对自己的痛苦都毫不在意的人,对他人的痛苦怎能当回事,所以他们说下手就下手,把拉斯马森阉了。

这个悲惨事件中,拉斯马森本人也难逃其责。在出车祸变成怪物之前,少年时期的拉斯马森就为人古怪,喜欢胡闹,对现实漠不关心,一心要去向远方。这种性格与他神经质的母亲大有渊源,廷斯利夫人具有毁灭性的冲动脾气,曾将自己哭闹不休的幼女扔进河里淹死,为弥补罪过,她对幸存的一儿一女呵护到疯癫的程度:将孩子绑在椅子上,以防他们跑到户外受到伤害。拉斯马森成了残废之后,依然不耐寂寞,甚至更加不耐寂寞,他频频骑马外出,在别人家屋前对着年轻女孩做猥亵动作,惹恼“冰人”家的几个儿子,最终导致自己被阉割的命运。

在拉斯马森身上,我们可以读到铺展在安妮·普鲁短篇小说中的一个重大母题,即“孤独”或者说“孤寂”。可以说,孤独的幽灵徘徊在她“怀俄明系列”的每一篇故事中。这篇《身居地狱但求杯水》里,车祸余生的拉斯马森不能正常说话,无法与人交流,这本身就是孤独的象征。即使在被脏刀子阉割、得了坏疽、小命不保之际,他也无法说出自己的遭遇。当他父亲问询起来时,拉斯马森竟“开始大笑,是一种鬼魅似的低沉沙哑声”。

叫人不寒而栗。

冷硬派安妮狂野不羁的文风,是其文学造诣最高光的一环。这篇小说里,安妮尽情驱使她的暴烈文风,把我们裹挟进她的小说世界。“冰人”初抵怀俄明拉勒米,她用一个短句完成拉勒米对“冰人”的欢迎:“气温是(摄氏)零下34度,冷风尖声吹在足迹上。”

她写“冰人”拉扯儿子们长大:“圣诞节时,儿子们的礼物是绳索,过生日时握手了事,去他的生日蛋糕”。

她写“冰人”妻子的生活处境,仅寥寥数语:“长年被狠咻咻地骑乘,脏兮兮地踢开”。

写廷斯利夫人把哭闹幼女抛进河中,那幼女的命运,她只用4个字表现:“去了,死了”。

安妮擅长在极简的叙述中,凸显细微肌理,彰显人物性格。她对“冰人”妻子压抑性格的描写极其精彩,简明,劲道,带着恐怖气息。借助大儿子贾克森的视角,安妮如此写道:贾克森对母亲最生动的印象,“是看着母亲在他与兄弟以铁刺网抓来的响尾蛇上倒滚水,微笑着看着毒蛇痛苦挣扎”,无一字诉说压抑和悲苦,却字字悲苦,字字如刀,惊心动魄。

在安妮笔下,悲剧似荒草长满大地,但在怪异人格和精神错乱中,也能风吹草低见牛羊,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坚毅、隐忍,将苦日子扛到底的平凡人的决心。

小说结尾,安妮这样写道:“时隔60余年。苦旱的日子已经结束。”简短交代“冰人”父子和廷斯利夫妇的结局后,紧接着是:“你我置身崭新的千禧年代,如此凄楚悲苦之事已不复发生”。

点睛之笔在下一句:“连这一点你都相信,你必定无事不信”。

高超的安妮以这一句告诉你,在怀俄明荒野上,悲剧故事哪有尽头。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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