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孪生兄弟

2020-01-04 07:21曾建华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曾建华

半夜惊醒,缘于一场噩梦——梦里回到童年。我与兄弟二人坐在屋檐下,背靠着背,嘴里啃着一个野果。打闹之中,他突然倒下就此夭折。我在一旁哭天喊地仍旧于事无补。在一阵撕心裂肺之后,我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冷汗打湿了一半衣服。惊慌之时端起一杯隔夜的茶水,猛饮而下,这才庆幸只是虚惊一场。

平日里,我很少在朋友面前提起他。只有妻子偶尔会在耳边问我:世界上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是什么感觉?我往往答非所问,甚至避而不答。其实,在我心里一直存在一个假设:如果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人心灵相通,我可否知道另外一个我,爱与恨孰轻孰重?

我的孪生兄弟,是一个天生残疾的人。不会读书写字,不懂算数逻辑,不善言表也不爱收拾,甚至有时候不舍得剪掉那一寸长的胡须。每日在家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往往弄得蓬头垢面一身狼藉。偶尔对他念叨几句,他总是倔强地一笑,一走了之。家务清闲的时候也上就近的茶馆坐一阵。虽然身上显得有些邋遢,但四周邻居倒也习以为常并不反感,可要是遇上些陌生人,注定会招来戳心的冷眼。即便母亲无数次叹息,现实依然刻薄如此。

六七岁的时候,兄弟的残疾并不厉害,走远一些的路程还能应付。那时,他也跟着我一起上幼儿园。学校离家三公里左右,我每次都抱怨他走得太慢,一路催促责骂,漫天怒吼,脾气再暴躁一些便在他后面连推带拽。总有那么几次,刚出门走上一小段路,学校的铃声就响了,于是毫无顾忌地扔下他然后拼命地跑。他站在原地着急地哭,却始终不见我停下来,索性坐在田埂上,最后直接回家去了。

没有我一路陪同,他也只能往回走。半路上要下一个很陡的坡,坡下面是一条近两米宽的老沟,我们踩着一块预制板走过。每到夏季沟深水急,如果再遇上下雨,不小心从坡上滑下来,十有八九会掉进河里。我也曾在那里摔过几次,弄脏了衣服,然而我总在母亲面前撒谎,说是为了扶他上坡,结果把自己绊倒了。母亲居然也信,我终于不用挨骂,甚至庆幸他不会狡辩只能背黑锅。说到撒谎,那是我的优势,特别是在他面前相当有成就感。有一次,在玩耍中我弄丟了同桌的一支铅笔,非得要我掏两毛钱赔偿,几次推脱实在赖不掉,又不知如何向母亲开口。当然,最后还是想着法子处心积虑地让他成了替罪羊,母亲对他的惩罚是让他少吃一个苹果,而我对他的哭相始终视而不见。曾经无动于衷,现在回想起来反而惭愧。

其实在学校的日子,并非尽如人意。记得一天下午,天刚下过雨。那时候的操场到处都是烂泥水坑。他从教室出来去上厕所,本来脚步不稳,再加上地面湿滑,走起路来相当费劲。我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他起哄,大声叫着“瘸子”,还动手动脚。他侧身一个避让突然绊倒在地,爬起来一身泥水。我一时气急,捧上一把稀泥便朝他们扔了过去。很快引来一群人追打,我只能往办公室跑,等他追上来,我们已经集体面壁思过。他当然不甘心,当着老师的面给旁边那小子一个不轻不重的拳头。最后,我俩一直在里面待到放学才离开。学校里遭人围堵的事时有发生,都是以惩罚收场。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学期,他再也不愿意踏进学校半步。

那一年刚修了新房,辍学在家后,他整天倚靠在二楼的平台,茫然无措地望着那些过路的人。有人招呼他,他不吱声,只是咧嘴一笑,然后盯着人家一点点走远。等到快要放学的时间,便背靠围墙站在门口,脸上似笑非笑,傻乎乎地望着我回来的路。有时一些惹是生非的混账小子路过,依旧叫他“瘸子”,他很无辜地瘪着嘴回到屋里。若是正好被我听见,定是一阵狂追滥打。

我每天放学,第一时间便是去茶馆找外公。外公还硬朗的时候喜欢在学校对面的茶馆里打纸牌,我放学过去刚好能赶上收场,或者一直守在旁边。等到最后无论他输赢如何,我总能买上一块米花糖,有时也买榨菜。虽然买两份,但一路吃回去,留给他的自然不多,更何况被我吃独食是经常的事。他不说怪我,也不说嫌弃,有时还会突然递给我几个橘子、油桃,我拿在手上感觉怪惊讶的。尽管当时自己过意不去,然而等到下次买了零食,一时嘴馋还是忍不住。

每次我回到家中扔掉肩上的书包,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坐在木凳上,拿出我的课本翻来覆去地看。母亲也曾让我教他,但他总不情愿,只说图画里的小孩玩得好热闹——捉迷藏、丢手绢、开火车、老鹰抓小鸡。他拿着书走到我面前,老是问我会不会这些游戏。我并不想搭理他,只是很随意地忽悠他一下就作罢。也许,在那个年龄,我根本无法识破他真实的想法。

后来,我确实也心血来潮教过他一段时间。翻出一个练习本、一大堆卡片,从字母拼音、横撇竖捺、再到加减法,偶尔也识字画画。他明显不配合我,老是嬉笑着闹腾半天毫无进展。如此坚持了一周左右,我逐渐没有了热情,他也不再听我警告,甚至要扔我的书本,于是我彻底放弃了。

我最期待的,当然是每年的寒暑假。可以跟着外公上县城里小姨家玩。一日三餐吃饱,剩余的时间便是整天游走在大街上。满大街漂亮的衣服;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不曾吃过的零食;热闹非凡的夜市;灯火通明的街道……无不留下我羡慕的眼光。有时间去游乐园的时候是最激动的,守在别人旁边,眼睛瞪得特大,游戏机的铃声简直舒服得能让人忘掉饥饿,大人就是拽不走。其次就是棉花糖,也是我的最爱,那时在农村是吃不上的。我吼着闹着让外公给我买上一个,依旧舍不得走,还盯着老板一个一个绞出来,越来越大,越看越欢喜。一整天下来,不知道疲惫,反而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最期待的,则是等我回去给他带一些零食,然后听我讲一些新鲜的事。有一次,我给他带上一个汉堡,回到家里已经揉得没有了形状。他却如获至宝,甚至舍不得马上吃掉,搁在碗柜里,硬是等到变质,才狼吞虎咽地下了肚。我给他讲述县城里所有的事,他总是打断我的发言,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城里的小孩会不会荡秋千?玩不玩过家家?是不是也喜欢孙悟空?等等。弄得我根本不知如何炫耀。等过后几天,我终于从无尽的回味中醒过神来,他的问题反倒更加频繁,仿佛我讲得还不够详细,又或者,他比我陷得更深。

我读初中以后开始住校,一周只回家一次,与他相处的时间一下少了许多。由于体重增加,他的残疾变得严重,骨骼定型,若想挽救已是不可能。但我每次回家,他总是笑得特别高兴,像是盼望了许久,然后依旧坐在木凳上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课本里图片少了,颜色也单一了,密密麻麻全是不认识的字。最后只能闲坐一阵,将书贴着鼻子闻上几秒,然后无趣地走开。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他内心的失望,听不到只言片语的埋怨,亦不见愤恨沮丧的表情,一举一动之间已经让我感到欲哭无泪。

从此以后,他很少再碰我的书包。只是重复地问我,什么时候去学校,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每次回来,他总会递给我一些水果零食,全都是他平时舍不得吃,积攒下来的存货。等到我要回学校的那个下午,他又给我烧火热饭,打包一些凉菜,绝不让我空着肚子出门。有时我也拖沓懒散,他便一直在我跟前催促,等我走了又才回到厨房收拾。那时,他已经能够独揽家务。一日三餐、鸡鸭牲口都是他一人负责到底。

2008年我第一次出远门,随手扛上一大袋衣服踏上去广州的火车,从此背井离乡。

半路上,走进来一位年轻妇女,牵着两个小孩恰巧坐在我对面。竟然是一对双胞胎小子,大概五岁左右,黑色墨镜、电子手表、牛仔套装,四周的目光很快聚集过来,满满的好奇。看样子也不怕生,见我旁边空着赶紧坐上去,有说有笑毫不客气。两小子总是好动,也爱表现,随时想着在我面前耍酷。偶尔唱歌朗诵,不服气的时候也比画拳脚。折腾半天直到黄昏日落,他们才终于安静了下来。一个躺在母亲怀里睡觉,而另一个却赖在我跟前不走,非要让我抱着。我很无奈地抱起他,心里却暖暖的,仿佛抱着自己小时候。那是我第一次想念我的兄弟。

小时候,我们穿衣戴帽总是要一模一样,即便鞋袜裤带都要互相察看一遍。要是发现哪里花色不同,定要缠着母亲给个说法,否则一整天不会出门。那时差不多八岁左右,不知哪一天就喜欢上了军装。这下可好了,整天没事就在母亲面前嚷嚷,母亲若是不理,就再去父亲跟前撒娇,软磨硬泡一个月,母亲终于答应了。走遍街道实在找不到衣服,最后从街上带回来两顶军帽。我戴上帽子围着院子瞎转,他在后面被我甩得老远,我再找一群小孩造势,那是相当的神气。

我们的童年,对于他来说尽管遇上太多冷嘲热讽,但是在家里无疑是彼此最好的玩伴。通常在大人们下地干活的时候,我们在家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有时捉来一只小鸡,然后转一大圈只是为了让它找到妈妈;有时翻箱倒柜弄得凌乱不堪,只是想帮助那只懒猫抓到老鼠;有时唤来家中的土狗非得教它说话;长大一点的时候,便偷偷在家烤红薯土豆;或者烧玉米豆角;再或者干脆带上锅瓢碗筷,唤上猫猫狗狗,在屋后的田埂上野炊。他总是笨拙,老是打翻锅碗,便宜了旁边的小花、小黄,然后又得重新开始。疯疯癫癫整个下午,等到日薄西山才尽兴而归。假如忘记带回工具,大人回来找不到东西,自然少不了一顿严厉的教训。

玩得过分的那几次,母亲对我也特别来气,气得厉害的时候,骂声中也带着哭腔,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回忆。她的回忆总是停留在一九八七年的冬至。小院里土墙破瓦、柴湿灶冷,那是个生活比天气更贫寒的日子。我们兄弟俩呱呱坠地。我做兄长,他为胞弟。原本愁眉苦脸的父亲,转眼喜笑颜开,抱起我们高兴得语无伦次;元气大伤的母亲,是我们的笑声调养了她虚弱的身子。贫中添喜本是福气,可惜好景不长,三岁那年他被正式确诊为小儿麻痹。消息一出,全家顿时如坠冰窖。

那时,父亲几乎每天都踩着自行车,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乡镇县城来回奔波,偶尔也去省城打探,但收获甚微。就这样奔波了两三年,最后终于在一位老中医家里住下。老中医已有些岁数,只能在家里就诊。暑假的时候我们父子三人便住了进去。老中医擅长针灸、正骨,对疑难杂症颇有研究。只是过程尤其痛苦,每天的治疗几乎都是在兄弟的哭声中结束。大概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确实有所好转。后来老中医身子不适,我们不得不回家休整。母亲为了纠正他的习惯也下了狠手,整天在家不停地练习。每走一步都使劲儿往下按,手上拿着扫帚,稍有不对便打上去,从早到晚,反反复复。有一次,因为实在不想练习,他便趴在地上打滚耍赖。母亲一气之下把他关在门外,不让他吃饭睡觉。怎知他如此刚烈,直接用头在门上撞得砰砰响,硬是弄得头破血流。那是母亲第一次心软落泪。

在外打工的那段时间,我也经常打电话回去诉苦。他不出门的时候,喜欢躺在电话旁的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睡觉,每次接电话最积极的便是他。他第一句依旧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然后问我有没有吃饭,就没了别的问候,有时拿着电话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我总是交代他要勤換衣服经常洗漱,说的次数多了他也显得反感,听不到一半就直接挂掉了。有好几次我打电话回去都赶上农忙,一直无人接听。农忙的时候他也忙起来了,弄烟叶、晒粮食、剪川芎种,顾不上听我啰唆。接不到他的电话,我心里反而空空的,总觉得缺少什么。

每年一到冬季,他总是惦记着我们的生日。整天掰着手指反复地数。可惜不巧,每年我都无法按时回家。他也主动打电话提醒我,依然未能如愿。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上高中那年。他哭闹了半天终于让母亲买回来一个蛋糕,却一点儿没动,硬是等到第二天晚上我回家才拿出来。蛋糕不大,奶油的香味挑逗出满嘴的口水,周围裱上几朵养眼的花,中间不忘写下我俩的名字。他望着烛火念着要许愿。我们都取笑他,但他并不在意。双眼合闭,十指紧扣,这副正经的样子首先触动了母亲,而后是我。那天,是我最大方的一次,一大半的蛋糕都留给了他。

后来有一次想起他是一个下午,我从车站门口路过。一个年轻人拖着擦鞋的工具四处寻找目标,表情失落,目光游离,身子摇晃不定。我走上前去探个究竟,发现他的情况竟与自家兄弟如此相似。他见我盯着他的双脚,于是加快了步子。我急忙告诉他我需要擦鞋,他这才又停下来,在一棵树下把工具依次摆开。

“多少钱?”

“一元……”

“这么便宜?”

他抠着头皮迟疑了一阵:“我手艺还不怎么好,擦坏了会不会让我赔?”

我先是有些诧异,然后摇摇头说不会,接着随口问他:“学了多久?”

“八年,老是不会弄……”

“很少有人找我。以前擦坏过一双鞋,家里赔了一千元,隔大半年没再出来。”

“那你现在不怕再赔钱吗?”

“我都会先问清楚,不让我赔钱我才接活。”

他又从箱子里摆出一些胶水、针线、苍蝇纸,问我是否需要。见我未做回应,便自觉拿出家伙开始干活。

他做得很认真,汗水很快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每次用衣袖擦一下脸,脸上便多几处污点。我安静地看着,去灰、上油、擦拭,步骤一样不少。只是动作别扭,把握不准力度。一阵忙碌下来,一双鞋颜色深浅不一、花里胡哨。他知道又坏了事,望着我紧张得双脚有些发抖。我没有吭声,拿过工具自己处理,顺便叫他把胶水、苍蝇纸都给我装上几块。结账时,他不收擦鞋的钱,我不同意,我塞给他,他还是坚持要退我,我也只好接受。此时正巧城管前来巡查,他赶紧整理东西要走,我也帮着他收拾。

告别的时候,他对我说:“下次你还来照顾我,一定让你满意。”

我笑着点点头,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城管,示意他赶紧离开。他吃力地拖着箱子,颠颠簸簸晃晃荡荡,扶着石栏杆走上一座桥,后面的车辆按着喇叭不停地催促。他将箱子尽量靠边,身子紧贴着栏杆避让,神情慌乱不已。我本想过去帮他,幸好交警及时出现化解了危机。我站在原地丝毫未动,感觉像极了久违的兄弟。一晃我们都已成年,我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他的模样,并且开始担忧他的未来。一心想让他自食其力,谋得一条生计,但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一次有了一种长兄如父的压力。

转眼我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结婚那天,大伙儿都唆使他向我讨要红包。我递给他一个,他觉得不够,我又递给他一个,他还是跟着我。我没有理他,他一直跟在我旁边,看我拜堂成亲进行各种仪式,有时也招呼一下客人,兴奋激动的时候也随大伙儿吆喝一阵。直到我空闲下来,他还来搜我的腰包,我也没有生气,顺手又递给他两个,这才罢休。

等到中午酒席过半,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吃口饱饭。这时,他端着一只杯子,装着满满的一杯酒,走到我桌前时,酒已经洒出一半。他不知道如何表达,一阵对视过后,直接递给我,要我一口喝下。我望着他,他木呆呆地站着。他知道我不会喝酒,何况是满满一杯白酒。我愣了一阵,他依然等着,眼见推脱不掉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干而尽。他满意地转身走开,而我却被狠狠地呛出一眶眼泪,瞬间昏得一塌糊涂。看着他不停颠簸摇晃的身子,翻江倒海的胃让我一时间承受不起这二十多年的醉意。

最近一次見他,便是国庆节。那天我如期回家,他从厨房出来,我递给他一个包子,他吃得甚是开心。因为常年烧火,他脸上整个皮肤已经有些暗黄。胡须依旧在,穿戴依旧脏,头发更是不用说。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谈之余我终于提起他以后的打算。母亲没有发言,父亲也是。他们都是迟暮之人,早已力不从心。而他只是嚼着我女儿给他的口香糖,也毫不关心。

就这样,我忧心忡忡地度过了整个下午,到了晚上同样睡不踏实。闭上眼睛是他每次等我的片段,睁开眼睛是他摇晃的背影。我时常对着镜子发问:手足之亲、情深似海,此生能做兄弟亦是天意。从小至今音容笑貌相似,言行举止相仿,我岂忍心看着他沦落至此。每次想到这里我总是泪眼模糊痛心不已。

来日方长,前途难定。尽管如此,在他心里,爱与恨孰轻孰重已见分明。但愿我能用如今的忏悔修复他儿时的伤口;用我以后的包容体谅他内心的无辜,曾经一起长大,往后一起变老。

责任编辑 杨易唯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睡踏实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悲惨世界
大地.母亲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母亲的养生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