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梦想

吕慧洋

大卫获得WBC超中量级比赛的胜利。

拳击世家

8月16日，大卫·贝纳维迪兹在比赛第10回合击倒了哥伦比亚拳手亚历克西斯·安古洛，但由于体重超标，他在赛前就失去了WBC超中量级的世界拳王金腰带。

挑战赛是在家乡菲尼克斯举行的，那里曾是大卫最不愿去的地方。这是有原因的，从发生一起枪击事件后，贝纳维迪兹兄弟的人生奋斗目标开始出现偏离，进而威胁到他们父亲的宏伟蓝图。父亲何塞年轻时偷过吃的，在车里过夜，携带过枪支，开过健身房。就在他快要实现梦想的时候，这个宏伟的人生计划变得前途莫测。

3年后，何塞的小儿子大卫20岁，赢得了第一条金腰带，如今收藏于西雅图。老何塞的健身房位于一条狹长的购物中心里，周边有鱼店、照烧餐厅、仿品店、理发店、儿童攀爬空间和按摩室。健身房的窗户上贴满了贝纳维迪兹兄弟的画像，他们的一生都被老何塞激励、鞭策、保护、监控着。这样布置，既宣告了贝纳维迪兹拳击世家的存在，也是为了立威。

大卫在人世间走过23年，却仿佛已经和家人度过了23辈子的漫长岁月。即使在拳击这项令父子关系趋向极端的运动中，贝纳维迪兹兄弟也足以成为家庭动态研究的特殊案例。他们中过枪，吃过官司，前前后后在五个州安过家。他们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关系不睦、敬爱的叔叔身亡，涉及枪击、服禁药等负面新闻。

大卫不可思议的拳击传奇，是以不断坚定信心贯穿始终的。这是一个父亲和两个儿子的故事，老何塞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他们身上，既有夺冠时的喜悦，也有被荣誉冲昏头脑时的彷徨，并为实现梦想提供了多种视角。这个拳击世家一直站在危崖上，但总能化险为夷。

虎爸蓝图

何塞真正懂得拳击为何物之前，贯穿他整个童年时代的关键词是“遗弃”。两岁时，父母分居，后来父亲抛弃了家庭，母亲去了美国，把儿子丢给姥姥照料。老人家已经80多岁，体弱多病，确切地说，真正养活何塞的人是他自己。

听上去，何塞的人生故事很离奇，连他的儿子们都很想知道到底哪些经历被夸大了。据何塞说，他11岁之前一直在地里干活，收割庄稼或是种植玉米，有时也偷吃的，如果连残羹剩饭也偷不着，就只能用撒了盐的树叶、垃圾桶里变质的水果或是山里的小动物充饥。之后，他来加州找到母亲，却被继父赶出家门，上到八年级就辍学了，和一帮街头流姨奶奶氓混在一起，后来甚至自创黑帮，教同伙们偷窃汽车里的音响，卖毒品，睡觉时枕头下藏着手枪。那个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何塞跟随家人搬到亚利桑那州，在丽思卡尔顿酒店找到一份工作。接下来的15年里，他从一名洗碗工干到宴会厅领班，买了房子，结了婚，生活安定下来。

何塞有4个孩子，老大朱尼尔非常漂亮。1996年，大卫的到来让何塞追求成功的心愈发强烈，经常担心孩子们的前程会因自己的过错而被葬送。他说：“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希望能多活一天，可以让孩子们变得更强大。”

足球、棒球、长跑、游泳，何塞用自己能找得到的各种方式来训练孩子们。但是，更吸引他们的是拳击。

何塞走进拳击世界时，唯一知道的伟大拳王就是德拉霍亚。他的求知欲强烈，经常在拳击馆缠着别人问个没完，购买各种教学录像带，甚至把家里的录像机都用坏了。

朱尼尔两三岁的时候，何塞每天清晨5点就把他叫起来长跑，并为他制作了一副迷你拳击垫。朱尼尔上幼儿园之前，已经开始接受魔鬼训练，经常被父亲安排与实力强大得多的对手对打。

大卫被何塞称为“我们的丑小鸭”，从蹒跚学步时就开始接受拳击训练，但他的名气远没有哥哥那么大。朱尼尔几乎不怎么看拳击比赛，是个货真价实的神童，大卫一直是他的粉丝。为了引起父亲的重视，大卫经常学习马克·安东尼奥·巴雷拉、纳西姆·哈麦德和小罗伊·琼斯等拳坛巨星的招牌动作。

8岁时，朱尼尔赢得了几十场业余比赛，声名大噪。何塞已经离婚，朱尼尔和父亲住在一起，大卫和妹妹、母亲一起过。这是兄弟俩第一次分道扬镳。

大卫停止了拳击训练，不必再为没有达到父亲的期望或是看到哥哥的成功而感到压力。由于饮食不节制，他的体重暴涨，12岁时已经达到了120公斤！在学校里，大卫告诉别人自己练过拳击，同学们指着他肥胖的身躯无情地奚落着：“瞧瞧你的肥屁股吧，谁信呢！”

大卫在菲尼克斯荒废青春，此时，何塞把朱尼尔带到好莱坞，希望他能转为职业拳手。朱尼尔已经11次获得全国冠军，100多次在业余拳赛中获胜，16岁时获得了金手套，各方面都堪称天才。名人堂拳击教练弗雷迪·罗奇非常喜欢朱尼尔，有时候留他过夜，还邀请他加入自己开办的外卡拳击俱乐部。

一天，大卫给何塞打电话，想搬回去和父亲、哥哥一起住，重新打拳。何塞高兴地说：“如果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一定会成为世界冠军。”

大卫第一次走进外卡拳击俱乐部。何塞扫了他一眼说：“见鬼，你真的是太肥了。”拳击馆里很多人都像大卫的同学那样笑了起来。他们都认识朱尼尔，那是个身材魁梧、英俊潇洒、充满魅力的家伙，注定会成为明星。而大卫呢？尽管他移动速度快，重拳很有杀伤力，但他情绪不高，不愿和人说话。

贝纳维迪兹兄弟又回到往日熟悉的生活节奏中。除了水，大卫不喝任何饮料，也很少吃米饭、面包和意大利面，每天晨跑后，只吃些鱼、鸡肉和沙拉，虽然体重下降，但力量不减。何塞开始为小儿子感到骄傲，“他比朱尼尔更强！他更有野心！他更脚踏实地！”他预言大卫可以拿金腰带，但很少有人相信。

何塞没有意识到兄弟俩通往未来的道路如此坎坷。

疑云重重

成为职业拳手仅一年，朱尼尔获得了14场胜利，其中12场直接KO，初步实现了父亲的家族梦想。但他赢得越多，人际圈子扩得越大，父子关系愈发紧张。为了重塑虎爸威严，何塞搬回亚利桑那，开办了一家健身房，并再婚，又有了一个女儿。他对4个孩子的掌控力更强，孩子们甚至无权出去看电影，很少能和朋友相聚。何塞也承认，“没有快乐的童年，这对他们的成长没什么好处”。

回到菲尼克斯后，兄弟倆步入叛逆期，厌倦了何塞给他们制定的条条框框和外界的流言蜚语。朱尼尔并不恨父亲，他至今还记得小时候，何塞在麦当劳快餐店附近泊车后，掏出身上仅有的2美元买两个双层芝士汉堡，哪怕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是分给两个小家伙一人一个。

朱尼尔在职业拳坛逐渐站稳脚跟，何塞把更多精力放在小儿子身上。大卫15岁时，能和成年拳击手过招，击倒体重100公斤的壮汉。何塞计划让大卫和职业拳手甚至是拳王较量，由此学到拳击生涯中最重要的一课——每位拳手走上拳台，都会感到恐惧，如果拒绝承认这一点，那就是撒谎。大卫也不例外，当他对上帕弗里克、奎林和戈洛夫金时，会被这些拳王毁灭性的重拳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何塞的运作下，大卫自信心不断增强，准备进军职业拳坛。他已瘦身40多公斤，但必须到墨西哥参加比赛，因为他只有15场业余比赛履历，在美国没有资格参加职业赛。

比赛在罗基波因特举行，那是一座位于菲尼克斯西南端的钓鱼和度假胜地。大卫从来没有在万众瞩目下不戴头盔打比赛。现在，家人挤在观众席上，包括他最喜欢的叔叔、美国陆军退伍军人莫伊塞斯·巴拉达雷斯。第一轮，大卫以击倒方式获胜，对手完全丧失了比赛能力。

从那一刻开始，这个家族的梦想开始改变。何塞希望两个儿子都能戴上金腰带，他到处奔波，优化训练方法，观摩迪亚兹兄弟、桑切斯和罗伯特·加西亚经营的拳击训练营。一切已经就绪，突破就在眼前。

就像何塞设计好的那样，朱尼尔率先赢得了金腰带。2014年，他在拉斯维加斯击败赫雷拉，成为WBA超轻量级拳王。之后，他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从拳台上挣得的每一分钱都用来购置跑车和枪支。他买了一把手枪，在手柄刻上死神。何塞不只一次看到朱尼尔驾着跑车飞驰而去，发动机发出刺耳的轰鸣声。每当头顶有直升飞机盘旋的声音，他就想到是警察在缉捕朱尼尔。朱尼尔的奔驰车被烧毁，家人都认为他在外面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何塞怒斥大儿子的不计后果：“你想怎么样？你会有麻烦的。你以为你是超级明星，是冠军，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你迟早有一天会送命的。当你为人父母时，就会明白的！”

大卫（左）在墨西哥参加比赛。

那个时候，大卫赢了10场比赛，其中有9场是直接KO，但还是没人愿意和他签约。何塞开始编织善意的谎言，但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帮助孩子实现梦想了。

夏天，大卫的人生轨迹发生改变。朱利叶斯·杰克逊一年前获得WBA超中量级拳王，保持不败战绩，他居然邀请大卫前往风景如画的圣托马斯参加拳击比赛。大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免费到热带岛屿游玩，并居住在海边的豪宅里。

一个晴朗的下午，有位女士来接机。她对何塞说，“我希望你的儿子不会受伤”，并强调拳赛有一定的危险性。

比赛第一天，大卫轻松击败了杰克逊，这在拳击界是相当罕见的。杰克逊的教练给拳击推广人桑普森·莱科维茨打电话，告诉他：“如果不签下这个家伙，你绝对是个傻瓜。”

改变的不只是大卫。一天晚上，朱尼尔出门遛狗。他沿着街道走着，一直在看手机，未注意到周围有什么异常。爱犬狂吠不止，朱尼尔才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此时正值酷暑，那人却身穿一件非常奇怪的黑色连帽衫。

男子慢慢走近。朱尼尔注意到他的胡子、鬓角和一种熟悉的表情——恐惧，那是他经常从对手眼中看到的。那人问他的狗会不会咬人。“不会”，朱尼尔一边回答，一边快速走过，但灾难发生了，他的右膝股动脉被一颗子弹穿透，另一颗子弹从他的指头缝穿过，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朱尼尔给何塞和大卫打求救电话，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拳击生涯，一直哀号不止，直到等来了救护车。这场枪击案是因为朱尼尔抢走了一个黑帮朋友的女人，才遭此暗算。尽管何塞早就警告过儿子，但那个晚上他还是救不了朱尼尔。

何塞自责，是他让大儿子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但是，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随着赢下一场又一场胜利，大卫得以在更重要的舞台展示自己，比如巴克莱中心、米高梅大酒店和AT&T体育场，受到更多的关注。2017年9月8日，他在拉斯维加斯硬石酒店迎来一场与罗纳德·加夫里尔的拳王争霸赛。

离比赛仅剩三周的时候，大卫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亲爱的叔叔巴拉达雷斯在亚利桑那州与警察对峙时被击毙。大卫担心哥哥因为叔叔的死而报复社会，请了三天假陪伴哥哥。

大卫（右）进攻凌厉。

拳赛一天天临近，大卫患上了严重流感，几乎起不来床，身体严重脱水，体重掉了4公斤。赛前24小时，他服了药，体重有所回升。大卫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拳台，最终取得胜利，为自己的家族赢得第二条拳击金腰带。后来，他去了医院，接受手部骨折治疗。隔着一张帘子，大卫听到医生和邻床病人探讨病情的谈话——脑震荡、鼻梁骨折、下颚骨折，他这才意识到隔壁的家伙是被他打败的对手。那一刻，大卫的感觉非常糟糕：我打拳到底是为了什么？对手的父亲、家人该怎么办？

现在，整个家族的未来全靠他了。

赢得冠军后，他对哥哥说：“我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你高兴。”

朱尼尔回应道：“不，如果你觉得打拳不能给自己带来快乐，迟早会出问题。”

大卫爬得越高，承载的家族责任也越沉重。2018年2月，他再次击败加夫里尔，卫冕金腰带，但也走上了一条熟悉的自我毁灭之路：女人、聚会和毒品。

大衛想搬回菲尼克斯。何塞很清楚，这会像朱尼尔那样走向毁灭。他没有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而且冷静地向大卫解释其中的利害。

他们搬到俄勒冈州，在拉斯维加斯又遇到了麻烦。大卫背着父亲和知名拳击推广公司签约，后来又反悔。莱科维茨在帮忙偿还了25万美元的违约金后，成了他新的经纪人。

2018年9月，大卫的可卡因检测呈阳性，第三次拳王卫冕战被取消。他在没有输掉比赛的情况下失去了金腰带，被禁赛4个月。何塞再次梦想破灭，内心的挣扎比两个儿子了解的严重得多。他常彻夜失眠，怀疑是自己把两个孩子带入歧途，想过放弃，甚至是自杀。

梦想回归

在经历了不幸、错误决定和枪击事件后，何塞继续搬家。他和大卫的目标逐渐趋同，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他们在西雅图郊外找到了新家。大卫购置了一处房产，何塞先后开办了两家健身房，准备在2020年大展拳脚。随后，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了。

大卫在禁赛后复出战中击败杰利昂·拉夫，又在洛杉矶斯台普斯中心战胜另一位世界冠军安东尼·迪莱尔，赢回了金腰带。由于疫情影响，计划中的另三场拳赛都被取消。尽管事业频频亮起红灯，他还是找到了成年后从未拥有过的稳定。女友怀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大卫打算将他培养成一名未来的拳王，这是贝纳维迪兹家族梦想的延伸。

大卫知道什么是自己可以掌控的。随着不断获胜，他将面对超中量级数不清的强敌。他梦寐以求战胜拳王普兰特，如果能通过这道门槛，就能成为付费巨星，拥有一个名人堂级别的拳击生涯。这个梦想很宏伟，但实现起来并不比已经发生的事情更困难。大卫还不到24岁，他正步入职业生涯巅峰期。

至于朱尼尔，4个月前出生的女儿成为他不断前进的动力，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成功复出，甚至和特伦斯·克劳福德争夺WBO次中量级金腰带。克劳福德也许是这个级别最令人生畏的霸主。考虑到朱尼尔还未完全康复，何塞不赞同他选择这样的强手。但朱尼尔的表现异常出色，最后一轮KO对手。经历了这一切后，朱尼尔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初所说的话。

大卫当然希望兄弟俩能同时戴上金腰带，但他很清楚，虽然朱尼尔复出后的感觉不错，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很难摆脱枪击案带来的影响。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何塞似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大儿子朱尼尔曾经是拳王，躲过了两发致命的子弹，并得到了新生;小儿子大卫也是拳王，尽管曾被禁赛，但仍有无数机会证明自己。今年9月，他两次感受到当爷爷的喜悦。他的健身房生意非常不错，也为两个儿子提供了训练场地。

一切都很完美，对吧？

和以往一样，发生在贝纳维迪兹兄弟身上的一切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何塞看得到令人窒息的角力，担心两个孩子最终摆脱自己的掌控，“他们得更多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有时候我很想知道，他们关心过我吗？”

何塞的语气有所改变，天色也变得晦暗起来。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我不需要钱，只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个真诚的拥抱”。他拉开窗帘，露出墙上悬挂的那张照片，他和两个孩子在拳击台上摆好姿势，笑容满面。对他来说，这也许比金腰带还重要。

责编 陶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