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女频小说中女性的自我认知矛盾与价值困境
——以QQ阅读“女生·排行榜·完结榜”作品为例

2020-01-07 15:57王江红
关键词:同性身体小说

王江红

(1.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2.浙江商业职业技术学院 宣传部,杭州 310053)

一、引 言

蓬勃发展的网络文学而今已然成为大众阅读的一种主要资源,据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发布的《2017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显示:至2017年底,国内45家重点网络文学网站驻站创作者数量已达1 400万,其中女性创作者占47.1%,偏爱言情类题材创作;至2018年6月,全国网络文学读者规模突破4亿,其中女性读者占45.9%,同样地,她们也偏爱言情、穿越类网文阅读[1]。网络小说作为网络文学的主要组成部分,有多种分类方式,若按照受众的性别差异大致可分为男频(男生)小说和女频(女生)小说。一般而言,女频小说是指以女性读者为主要接受对象,迎合女性阅读偏好和阅读口味的网络小说,其又可根据题材的不同划分为“言情”“游戏”“悬疑”“耽美”“同人”等多种类型。

阅文集团是目前中国最大的网络文学集团,“有数据表明,在当下千万量级的网络文学作品规模下,有72%的作品为阅文集团所储备,其旗下除起点中文网、创世中文网、云起书院等引领行业的原创文学门户网站外,QQ阅读更是肩负起移动端网络文学内容分发的重任,形成巨大流量与丰富内容完美融合的景象”[2]。QQ阅读平台整合了阅文旗下众多原创网络小说站点的主要资源,其中女性频道的排行榜版块按搜索、点击、评分、评论、销售等指数,统计并排列旗下各文学网站女频创作的热门小说,分有“风云榜”“畅销榜”“新书榜”“打赏榜”“完结榜”“热搜榜”“推荐榜”等子榜单,较能代表当前网络女频小说创作与阅读的流行趋势。

不可否认,在隔离了“大众和男性对文学的审美趣味和价值标准”的女频创作中,的确出现了许多“进行着‘网络女性主义’的实践”“蕴含着女性主义性别革命精神的追求和趋势”的优秀小说,尤其是“最具性别革命意义的女尊和耽美往往包含着最激进的女性向趋势”[3]。然而,浏览、考察这些占据各类排行榜前列的人气作品可以发现,为众多普通女性读者所点击、阅读、喜爱或消费的流行小说中的“性别革命精神”,往往并不那么“激进”,其中性别认知与价值观念甚至还可能是“矛盾”或“落后”的。QQ阅读“女生·排行榜·完结榜”汇集了该平台内排名前100部新近完结的小说,以此榜单中的作品为参照,可从一个侧面探视近几年网络女频流行小说中所体现的女性在性别认知和价值观念上存在的某种矛盾与困境。

二、对于身体:自信与自卑的矛盾

生理特征的不同是区分男、女两性的基础,身体是女性认识自己的重要途径,对自我身体的感受方式、评价方式和使用方式折射着女性在性别问题上的认知情况。流行的女频网络小说偏好塑造众多年轻美丽的女性形象,她们活力四射、容颜娇好、体态匀称,女主的形貌设定更无一例外地都是“生的美身材棒气质好”[4]的绝色美女。这些小说极力描写年轻女性的身体之美,脸型、眼睛、嘴唇、胸部、腰肢、双腿、皮肤等身体部位成为彰显女性之美的标志,如“她的脸上,脂粉未施,无比干净,肌肤在灯光下却如剥过壳的鸡蛋一样莹润,巴掌大的小脸上,美颜五官皆是精致,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长睫毛浓密如蝶翼一样,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眸底的纯净,一如高原上的湖泊。”[5]这种带有夸张成分的、精致的身体描写在女频小说中随处可见,它多赞扬女性身体的娇柔美、曲线美,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小说对女性身体独特构造和审美特征的自信。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流行网络的女频小说在描写女性身体之美时,多沿用电视、网络、报纸、时尚杂志等外界媒体所推销的女性审美范式与审美逻辑,因此,小说所使用的衡量标准大都是由女性自身之外的“他者”设定,如肌肤都要“似羊脂”“白皙细致”,脸型都是“巴掌大的小脸”,身材都要“凹凸有致”“曲线玲珑”,嘴唇是“粉嫩的红唇”,下巴是“小巧的”“尖尖的”,年龄都在“二十出头”“及笄”前后……可以说,女性身体的“美”在小说书写中成为一种固化的模板,对女性身体的品评和衡量以模板进行裁定,排除了包含着多样性与差异性的审美个体。这种“美的模板”在大量的女频人气小说中以“赞赏”女性身体之美的形式获取众多女性读者的好感、认可乃至欣羡,并进一步将其固化为或内化为女性受众评比自我身体或其他同性身体的标尺。当由“他者”主宰的眼光成为女性审视“女性”的主要尺度时,女性也便无意中丧失了在性别体认中独立的自我衡量、自我评判意识,对“美的模板”的肯定也就意味着对自我审美主权的否定。

部分女频小说对女性身体之美的描写手法与表达方式还带有某种程度的情色诱惑意味。如“腰部弧线优美动人,纤细得像是早春的杨柳,走动的时候,那一摇一摆,简直能勾掉人的魂儿。”[6]“声音娇柔,身段绵软,肌肤滑腻,整个人都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实在是一个完美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女人,妩媚风情兼具。”[7]类似的描写片段在夸饰女性窈窕、柔软、纤细、白嫩的背后,隐约透露着一种情色式的观感,在极力渲染女性身体美的同时,有意或无意地迎合着故事中男性观看者的欲望。也就是说,这种带有情色视角的观照虽然表面上也可以看作是小说对女性身体之美及其魅惑力、吸引力的另类显现,但它本质上却将吸引异性目光等同于女性身体美的价值标准,把女性的身体之美主要用于对“他者”的迎合与诱惑,丧失了审美的自然、纯真与本我属性。

一些女频小说的人气作品在描写中极力张扬女性身体的宝贵与独特,但在叙述身体的使用方式时,却常常把这种宝贵与独特用作女性角色进行物质交换的资本。小说塑造的众多女性角色(包括女主在内)总是在故事中主动地或被动地用自己的身体去向外界交换某些实际利益。其中一部分角色是因为她们不自爱而主动出卖身体,如现代题材小说中的酒吧、KTV等娱乐场所及古代题材小说中的后宫(院)、青楼等声色之地,多的是为钱财名利而自愿出卖肉体的年轻女性形象。另一部分女性角色则是由于一些“不可抗拒”的外部原因,“迫不得已”拿身体交换利益,部分小说女主往往属于这一类型。如《致我最爱的你》中,女主顾倾城因为“她的家族,还指望着她可以继续保住事业,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8],便用身体向男主唐时交换秘书一职,以期获取接近男主的有利位置;《限时逼婚》中,女主温如初被人陷害而丑闻缠身,“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她也不会选择出卖自己”,于是只好用身体引诱男主,“如若她今晚成功了,她就能摆脱那缠身的丑闻,翻身有望”[9]。酒精、迷药、催情药等小说的常用道具多在女主“失身”过程中充当主要催化剂,如洛小茜误喝矿泉水里的催情药而和冷子墨发生性关系[5],霍薇舞失恋后酒吧买醉而和顾暠霆一夜情迷[10]……类似的小说情节常特意将女主置于一个选择的困境或迷境里,突出女主的“情非得已”“非己所愿”,将女主对欲望和利益的屈从归罪于强大的外部原因,为身体的利益交换寻找一个貌似“合情”“合理”的借口,以谋求“合法”的故事叙述。这种情节设置的目的不外乎是为女性拿身体换取物质利益的行为进行辩解与开脱,但其内在的故事逻辑却是对此类行为选择的一种掩饰与认可。

以利益交换为目的的身体,实际上已经变成一种商品,“个体把自己当成物品,当成最美的物品,当成最珍贵的交换材料,以便使一种效益经济程式得以在与被解构了的身体、被解构了的性欲相适应的基础上建立起来”[11],这是对女性主体性、自主性和完整性的强烈讽刺。女频流行小说中常见以契约方式来“租售”女性身体的情节,使女性与外界呈现出一种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如《傲娇男神住我家》中,宋青春为了让苏之念挽救宋氏企业,定下一百天契约,“把自己当成商品,黑纸白字的签在一份合同上”[12]。另外,处女膜作为女性身体的一种生理特征,也被小说视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代表着更高的价值砝码,在相关利益或情感交换中占据绝对优势。在上榜的小说中,女主虽有已婚和未婚的身份之差,但几乎都是将处女之身与个人贞洁奉送给男主,获取了男主的怜惜与疼爱;而非完璧之身的女性角色往往要遭受故事中人物的厌弃,甚至是故事外女性读者的群体抨击。因此,在女频人气小说的文案简介中常可以看到,以“男女双处”的设定作为吸引点击与阅读的重点,有时“非处”的男主设定可以被女主或女性读者所接受,而“非处”的女主却很难被男主或女性读者所接受。小说有意或无意地强调了贞洁的女性身体是换取纯洁爱情的必要条件,这种“处女情结”不单是男频小说的一个“普遍现象”,在女频小说中也普遍存在,不少女性读者对此予以默认。

与赞扬女性身体之美相对,女频小说会不时嘲弄女性身体的残缺,丑陋的面貌、衰老的年龄、被“玷污”的身体等,大都遭遇到有意或无意的厌弃、讥讽。在一部分穿越小说中,女主会经历由“丑”变“美”的过程,她“丑”的时候往往要受尽他人的厌弃与侮辱,如《惊世毒妃》中,死去的原主因面貌丑陋,常被骂作“癞蛤蟆”“厚颜无耻的丑女”,魂穿而来的女主凌楚汐“接过镜子看到镜子里”“这脸上密密麻麻的痘痘”后,也默认了原主因为脸丑而被欺凌的逻辑,“每天顶着个猪头脸,当然不会被待见,当然会被人叫丑女”。于是,新的凌楚汐改变人生困境的第一步就是利用医术“找点草药拯救一下这张脸了”。在她变美之后,周围的人也随之对她百般献媚,“跑来搭讪”[13]。小说遵循着女性身体由“丑”变“美”就会使周遭环境由“坏”变“好”的逻辑,这种逻辑固然可以说是肯定了女性身体美的价值意义,但也深藏着女性对身体缺陷,甚至是正常身体缺陷的否定或厌弃。很多网络流行的女频小说对女性身体的认知是矛盾的:它彰显着女性的身体美和吸引力,又把这种“女性之美”简单地等同于“身体之美”;它一方面体现着对女性身体之美的肯定、自信与赞扬,另一方面也隐藏着对女性身体平凡、残缺或衰老之处的苛刻、自卑与焦虑。

三、对于异性:征服与屈服的矛盾

男人和女人在性别上是对立而共存的,两性关系是彼此都绕不开的话题。对异性的观看与描述方式也映射着女性对自身的性别认知。总体来看,女频小说多以女主为中心(耽美文除外),按照女性审美或女性视角设置诸多男性角色,讲述两性之间的故事或情感纠葛,小说的情节发展趋势多为女主靠自身魅力吸引众多男性目光,“征服”以男主为代表的众多男性人物。

这种“征服”有时是情感式的,主要对象是以男主为代表的优秀男性角色。情感征服过程是女频小说言情部分的重点,小说的文案简介也往往会着重强调,如“他(男主)是帝豪集团的继承者,杀伐果断、冷血无情,却偏偏对她(女主)宠妻入骨。”[14]“他(男主)是叱咤两道的闻家继承人,冷静禁欲,淡漠无情。她(女主)却偏偏对了他的眼,让他上了心,对她一宠再宠。”[15]女频小说中的正面男性形象不管有多强大、多威严,女主都会凭借自身魅力赢取他们的喜爱,其魅力的大小有时就通过“俘获”男主的难易程度或优质男配的数量多少来体现。此类女频小说正是借用这种情感征服的方式,使强大而优秀的男性形象拜服于女性魅力之下,满足女性对男性的征服欲,从而肯定女性的独特价值。

然而,两性情感关系的发展是建立在男女双向互动的基础上的,从另一视角看,强大的男主拜服于女主魅力“光环”的同时,也对应着女主为男主的强大而心动、爱慕的过程。而女频小说在处理这一根情感线索时,往往容易在书写中陷入对男性权力、金钱、暴力等方面的崇拜与“屈服”。以男主形象的设定为例,首先,热门女频小说的男主人设多为无上权力与巨大财富的拥有者。在所考察的上榜作品中,现代题材类小说的男主身份多为总统、总裁、首长、军长、继承人等豪门权贵,古代或玄幻题材类小说的男主多为皇上、王爷、圣尊等帝王式身份,小说在文本描写中对男主的权势地位极力捧高,如《奈何清风知我意》在介绍男主司正霆时写道,他是“帝豪集团的继承人,亦是商界只手遮天的霸主!更是最受名门闺秀追捧的钻石王老五!帝豪集团,资金雄厚,各个行业都有所触及,旗下产业涉及金融、房地产、娱乐等等,是中国,甚至是亚洲最具影响力的企业,没有之一!”[14]该小说的其他情节及女频的多数现代言情小说对男主身份地位的想象与描述也大都如此。尽管在一些流行的女频小说中,女主也被设定为名门千金、公司高管、影视巨星等角色,被赋予较高的身份地位与职业能力,但相应男主的权势、财富或能力总是相应地强于女主,在综合力量上占据优势。而且,在双方情感关系发展的关键环节,往往需要由男主出面帮助女主解决一系列难题、帮助她们走出困境,用男主手中的财富和权力使女主逢凶化吉,进而引发女主的好感、打动女主的芳心。在许多女频小说所宣扬的“甜宠”“蜜宠”模式中,固然蕴含着两性婚恋关系里和谐相处、彼此体贴的一面,但这种相处模式的实现方式基本上取决于男性主角的态度、意愿或能力,女性角色近似于男主“豢养”下的“小白兔”“小野猫”等宠物形象,且女性所享受的“爱”与“宠”也主要来自被用来象征男性魅力的无数金钱与强大权力。

其次,上榜的部分女频小说还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对男性身上所体现的暴力行为给予认同,甚至透露出某种对男性暴力崇拜的倾向。以《国民老公带回家》为例,男主陆瑾年因为女主乔安好的肩膀被一个男制片人触碰了一下,便将她带到浴室,先是用冰冷的花洒水“不由分说地冲着乔安好浇了上去”,不顾她的挣扎“继续死命地对着她冲”;接着又“突然间就低下头,用力地咬上了乔安好被孙制片人碰触过的肩膀”,直到“肩膀处有着粘稠的液体流淌了出来,然而,男子却依旧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最后因不满女主的哭泣与反抗,对女主强施性行为。“他像是在惩罚自己,又像是在宣泄着心底的某种不爽,每一次的动作,都不带任何的感情,都仿佛是用尽了全力一样,拼了命的要她疼,要疼死她”[4]。值得注意的是,小说描写男主的某些暴戾情绪或暴力行为并非是对之谴责或批判,而是作为男主“吃醋”的特别反应,代表着他对女主的爱欲与占有欲,成为男主魅力与深情的一种体现。另外,在男性暴力行为的影响下,某些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也显现出被同化的趋势。如《我的亲亲老婆》描写男主连城雅致闻到血腥味后,“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此刻已经布满了——兴奋,对,就是兴奋,周边的眼眶微微泛红,淡淡的血腥味唤醒他身体对杀戮的渴望”,而“那种嗜血的笑容,让容颜(女主)有些眩晕,因为……太迷人了”;此后,在男主的“教导”和“帮助”下,女主的一些行为方式也日渐残暴,于一次报仇过程中用“一个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办法”对一个女性配角施虐,并“觉得这个办法真的非常好”,最后将女配凌虐至死[6]。鲜血、枪支、毒药、酷刑、殴斗、屠杀等暴力符号与暴力行为,在很多女频人气小说中作为男性阳刚气质的代表加以体现,并借用女性视角给予其正面的肯定和崇拜。

与情感式的“征服”不同,女频小说中还存在一种复仇式的“征服”,主要针对小说里“渣男”“渣爹”以及各种贪图酒色财气的丑陋官商等负面男性形象。他们大都品性低劣,为情色、金钱、权力等利益而伤害、出卖或冒犯女主。在这类男性中,有两种代表比较突出,一种是“渣男”型前男友形象,他们或因性欲出轨,或为钱权妥协,或是非善恶不分。如《拒嫁天王老公》中,女主洛小茜为支持前男友陆皓的音乐事业,“咬牙卖掉了老妈留给她唯一的遗产——她住了二十年的老房子,换了这三十万回来给他”[5],却碰见陆皓为了钱和一位女老板睡到了床上;《纨绔仙医》中,女主凌珞为给前未婚夫楚晔炼制神药而耗尽一身修为,最后却被他设计陷害,在火刑焚烧中致死。还有一种是“渣爹”型父辈形象,女频小说中的父辈角色很多时候是作为反面形象出现的,他们多是心狠手辣的独裁者,为了利益而出卖女儿,如《绝色丹药师》中,女主慕如月遭慕家养女慕婷儿的陷害而无法修炼,父亲慕青以女主的缺陷为家族耻辱,不仅残忍地虐待慕如月,而且暗中撮合慕如月的未婚夫与养女偷情,甚至面对慕如月的惨死也无动于衷,“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望了眼倒在血泊中的少女,那冷酷的深情就好像对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已。”[16]这些男性角色一方面体现了女性对邪恶、虚弱、颓败、愚昧等负面男性形象的鄙夷与厌恶,另一方面也隐含着女性对男性某些恶劣品行的焦虑、畏怯与恐惧。小说的女主角色在未成熟期(或未穿越期)往往要承受这些男性人物的压迫与伤害,虽然女主之后会在男主的帮助下不断强大,实施复仇行动,取得复仇胜利,但这种强大与胜利又多在男主介入的前提下完成,实际上还是对男性强权的另一种形式的屈从与妥协。

可见,这类上榜女频小说中的两性关系,表面上是女性对男性的一个征服过程,而本质上,男性在小说中被异化为金钱、权力与暴力的象征,女性也未逃脱掉对男权符号的崇拜或屈服。不管故事情节中女性角色对男性角色是“征服”还是“屈服”,两性人设和两性关系都建立在两性观念错误、两性地位不平等的逻辑基础之上,其视角是扭曲的、错位的。因此,当女性无法平等地看待异性时,其对于自身的性别认知也难免出现误解;同理,当女性无法平等地审视女频小说中两性关系时,其对于自身的性别定位也可能产生偏差。

三、对于同性:情谊与敌对的矛盾

同性关系也是女频小说所着重表现的人物关系之一,同性之间的相互比较可为女性进行性别认知提供参照的镜像。按同性角色对女主的态度划分,可将上榜小说中的女性关系分为“情谊”与“敌对”两大类。

与女主保有“情谊”的同性关系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母女、祖孙等同性血缘关系,这些同性配角大都温和、慈爱,给女主以正面的影响,如《弑王煞凤》中,女主梵天萝重生前,母亲“坚定毅然”“傲骨铮铮”,为保护家族秘诀而选择自杀,女主重生后,母亲依然“温柔如水”,有着“秀丽风姿和慈爱的母性光辉”[17];一种是同性间的主仆关系,如《惊世毒妃》中,王婶“是照顾凌楚汐唯一的仆人”[13],保持对女主的绝对忠诚;还有一种是情同姐妹的闺蜜关系,如《隔墙有男神》中,许温暖是女主秦芷爱的高中同桌,一直对秦芷爱照顾有加,为男女主的爱情出谋划策,陪伴着女主成长、成功。这三种女性人物多充当女主的生活助理、爱情军师、情感助攻等角色。一般而言,她们与女主所保持的情深谊厚大都建立在同性利益不冲突的前提下,与女主不存在竞争关系,也不影响女主独有的“光环”。因此,她们能对女主成长有所裨益,为女主争取最大的资源或利益,正面促进男主与女主关系的进展;她们作为一种陪衬式角色,与女主能够和平共处、彼此协助,是一种相互依赖的同性情谊。

然而,当彼此利益发生冲突或有所威胁时,小说中同性之间的情谊便会出现破裂,甚至恶化为敌对关系。尤其是出于对男性角色或物质财富的争夺,同性之间往往会打破平衡关系,成为激烈对抗的敌人。这种敌对有时出现在同性间的长幼敌对中,女频小说常会塑造诸多恶毒的“继母”“婆婆”形象,她们为争夺某种利益,利用长辈的权威或借用男性的权力对女主施压。在选取的榜单小说中,绝大部分的继母、姨娘、伯母、婶婶等女配形象都会为了攫取更多的家族财富而对女主进行欺凌和陷害,这些本应是长幼情深的同性关系,由于利益的冲突而造成隔阂或敌对,构成一种无法调和的同性对抗。

小说中另一种女性同辈或同龄人之间的敌对关系,大都是基于女性对优秀男性(尤其是男主)的争夺而产生。女频小说塑造了众多“恶毒女配”的形象:她们往往在小说的开始阶段有着不输于或优越于女主的形貌、地位,但无一例外地,在其光鲜的外表下多隐藏着一颗黑暗的心、或嫉妒、或愚蠢、或狠毒、或工于心计、或作恶多端……。如《惊世毒妃》中,女配秦兮若本因练功导致手臂经脉受损,却用恶毒的计谋嫁祸女主,表面上对女主凌楚汐关怀备至,实际上却“每次都在关键的时候撩拨众人针对凌楚汐”[13]。这类善于伪装、精于算计的女性角色被塑造为“白莲花”“绿茶婊”“心机婊”等反面形象,是小说中女主最大的竞争对手。值得注意的是,许多恶毒的女配常由女主最亲密的“姐妹”演变而成,其中包括血缘上的姐妹(亲姐妹、堂姐妹、表姐妹等),如《纨绔仙医》中,女主凌珞重生前是被亲姐姐凌璎伙同前未婚夫楚晔陷害致死,“她平素里,最信任的就是这个一母同胞的长姐,什么事都跟她倾诉,就连跟楚晔之间的点点滴滴都跟她分享,想不到最后,竟然被最好的姐妹给背叛了”[18]。女频小说中也常有形同姐妹的好友、闺蜜最终演变为情敌的“桥段”,如《爱你迟而不晚》中,女主迟晚就撞见前男友霍天烨和好朋友林雅合伙背叛了自己。榜单上的部分小说将同性间的背叛与陷害设置在最亲密的“姐妹”式关系中,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在实力相近的同性关系中更容易产生对利益、机遇或优质男性的竞争,也更容易出现从“友”变“敌”的局面。而且整体上看,此类女频小说对女性的态度往往要比对男性的态度更加苛刻,在女主的复仇行动中,虽然包括对部分男性的复仇,但更多的时候是针对女性配角的复仇;而且,小说在阐释“变坏”的男性形象时,也很容易将其归因于“坏女人”的挑拨与教唆。此外,小说会安排许多的男性角色呵护、帮助女主,而设置更多的女性角色对女主的成长进行干扰、“添堵”。这些被塑造的“恶毒女配”往往要在小说情节中“不可理喻”且“坚持不懈”地对女主的亲情、友情、爱情、事业等各个方面进行全方位的挑拨、诋毁、陷害,充当同性关系中的道德反面角色与恶者身份。

可以说,这些女频小说所描写的同性之间的情谊关系,表明女性在性别认知上不可能孤立地存在,需要同性间的交流、分享与合作。然而,对私人利益的过度争取又使她们在竞争中变得焦虑、敏感、戒备、嫉妒,小说通过刻意“抹黑”优质同性竞争者的手法,达到维护女主“光环”与利益的目的,将同性关系塑造得十分紧张、阴暗。这或许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前激烈的社会竞争环境下,女性既渴望真诚的同性情谊,又彼此难以互信,同性情谊变得脆弱而危险。

五、结 语

当下,“网络文学在年轻网民中渗透率达到73%,其中女性读者渗透率更高于男性”[19]。越来越多的女频小说被女性读者所接受、喜爱,在网络上收获人气并普遍流行,更进一步地,女频小说还通过影视改编、动漫、周边商品等形态融入女性的日常文化生活。女性在阅读或以其他形式接受流行的网络女频小说内容时,作品中所呈现的女性性别认知与价值观念也不可避免地对女性受众产生一系列影响。从完结作品的人气榜单看,目前被众多女性群体所阅读、所追捧的小说,其文本书写中体现的女性性别认知存在着很多的矛盾与困惑。玛丽·雅各布斯曾指出,“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可以在字面上被指称的两性特征或本质,那么,性别的差异就应当被看成是由作品产生的,正如意义的产生一样”,读者不仅“在性别中阅读”,而且在阅读中“获得了性别和主体性”[20]。因此,在小说书写中要构设一种什么样的女性性别

观、价值观,在小说阅读中该接受一种什么样的女性性别观、价值观,这对网络女频小说的创作者和接受者来说,都是一个值得不断反思与探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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