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文化影响下的紫砂美学

2020-01-08 07:46范泽峰
陶瓷科学与艺术 2020年9期
关键词:茶器禅意禅宗

范泽峰

在我国漫长的陶瓷历史中,禅宗文化对茶道、茶器特别是紫砂壶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艺术推动作用。作为与人们日常生活最为贴近的佛教流派,禅宗寺庙里的僧人日常信奉的禅宗观念,使他们易于接纳茶本身的清寂属性以及茶器的素简之风,紫砂器素面素心的气质与之不谋而合;同时,明清以来的文人士大夫普遍受儒释道三种文化熏陶,在佛教中又尤以禅宗文化影响最深,文人推动紫砂从日用器发展至艺术品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赋予紫砂壶以禅宗文化的美学特征。禅宗的影响在紫砂文化的发展中,无形中也丰富了茶器的艺术属性。

文人爱茶,更爱壶,茶与壶都是外现之物,最终反映的是文人内在的精神世界。古代士人自古受儒释道影响颇深,孔老的儒教、道教自不必说,谈到释佛的影响,莫过于禅宗了,特别是它对于中国古代艺术的渗透,体现在无数由宏观到细节的层面。首先是佛像,以及与佛教直接产生关系的诸如莲花,以及筋囊的花卉在大量雕塑中的应用,例如从明代就开始流行的紫砂僧帽壶,这样的造型当然是从更早时期的金银器或瓷器就开始了,壶身呈现六角僧帽,壶盖呈现莲台状,这当然可以理解成典型的充满佛教意识的茶器。除了僧帽,佛教当然也扩大了仿生器在线条表现形式上的多元化,例如明代出现大量的紫砂筋纹器就显示这一点,筋纹器固然是自然中的元素,但佛教无疑扩大了它的解读范围。

精美的紫砂属于艺术性的创作,在它们的背后处处可以看到禅宗文化的影子,说到底,物的存在需要我们以巧妙的视角去欣赏,才能体会到它的美。从宋元开始的文人画乃至文人器弥漫的某种见物于性的做法,如果说过去人们讲究通过道德性的写实去表达艺术,那么之后,人们从禅宗的文学性里,感觉到了器物从线条、点面、形制乃至各方面的外在,都可以不拘一格体现人的个性,这种个性可以由物象本身来表现,也可以从人们对物体本身的理解去阐释,哪怕观者可能看不到制作者创作那件器物时的所思所想。

例如陈鸣远的“弯楞形壶”,壶体本身似扭曲折状的纠结形几何体,与工艺本身的精湛技艺彼此结合,空间的不拘一格从视觉上,能够和禅宗观念里的“白鹤飞越群峰,何须表白向背”彼此关联。这种将物体本身的结体割裂空间,并从而形成某种诗意的做法,在禅宗里古已有之,所谓禅,即避开任何可能执著的文字和概念,直入心灵,空间对视觉的刺激,有时能够规避一切不必要的冗余思索,壶型在呈现的一刹那,就阐释了诗意一般的联想。

如果分析禅宗意识对雕塑乃至茶器形制的影响,可以首先了解禅宗对书画传统的渗透是如何的,过去中国文人作画,哪怕追求一种文人意境,追求的也是一种境,但当禅宗的“相”取代了“境”,那么对文人创作艺术的过程影响当然是巨大的。如果每个人都能一念成佛,那么画画的技法最终就服务于一个人不著于物的心理状态,不著于物在艺术技巧上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不拘一格,不拘一格的背后,又恰好是技法的成熟,因为只有技艺到位,才能做到“心不着于相”;此外,艺术表达也服务于更具个性的创作,而不是单纯的临摹,创作如果具备个性,就必然要摆脱自然万物本身的规则,所谓求奇变幻,不在于梦幻泡影。紫砂壶一般由壶身、壶把、壶流、壶钮、底足以及装饰组成,它的功能与其材质以及雕塑本身形成的内虚外实的空间感有关,它的视觉性则由其类似雕塑一般的外型以及书画一般的装饰构成,从客观角度看,紫砂所形成的任何观念性的审美,都脱离不了这种雕塑的空间性以及装饰的人文性。例如我们理解一把石瓢壶,空间上它是一个金字塔的上小下大的结构,这样的结构为人们能够在上面刻绘装饰,提供物理性的条件,禅意表达在于,当我们欣赏石瓢时,不需要知道三角内在的稳定,便能感受到石瓢的稳健气息。

艺术创作过程中,雕塑意象的奥妙之处在于,它的审美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人们潜意识产生的。我在创作各种禅意主题的紫砂壶时,灵感有时仿佛是一首偈语,或者一首诗,也可能是一个意象,我也不知道这些灵感从何而来的,但它们却是深深扎根在我潜意识的艺术创作里的。创作紫砂器的过程,一切如层层的禅意叠加,又仿佛归于空虚,这不啻于最好的禅意妙境。在创作紫砂的过程中,我当然也有类似的体会,从形到意,一切若有若无,我在艺术顿悟中体会着禅趣,似乎也升华了自我。

禅宗往往强调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一把壶在形成的时候,犹如书画一样,我们要借它叙述一个故事,或者表达一个诗意,恰当的形体,通过壶各个部分巧妙的布局设计,以及完全合乎美学规律的比例,当然能够帮助形成物之美学,然后真正形成壶的禅境的,往往在于艺术家灌输在壶上的各种暗示性的效果,从微妙的泥色、壶流的一处拐角、壶体的一种弧度,甚或壶钮的一些艺术化处理,它们仿佛佛经里说的渡海之筏,帮助观看者和使用者逐渐进入状态,但最终的效果就像佛经里说的那样,人们通过渡海之筏登上彼岸,然后又把渡筏扔掉,筏有没有在一瞬间似乎不太重要,这种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的状态,是任何艺术品都追求的美的境界,它属于艺术家的本心一念,却又依赖于观者的一念成佛。

元人作画,往往追求画中个性,不执著于物相,所谓一切皆会逝去,但诗意必定永存,诗意往往和禅意只有一墙之隔,而且通常结伴而行。紫砂壶的美学,来源于我们最初喝茶时的实用功能,但紫砂之美早已脱离它狭隘的实用本体,进而演进到我们对它功能之外的艺术欣赏。因为一把壶,我们用它喝茶的实用性,也必然扎根于它的欣赏之美,很多人说他们喜欢壶被多次使用后形成的美丽光泽,这也是功能之外的美,只是人们在使用它的时候,不一定会留意到。我们做紫砂壶,包括做任何器物,追求的也是先以形抓取人眼,进而以意抓取人心,最后借着诸相非相实现“超以象外”的禅境。

当然,在这么解读的时候,我也经常思索紫砂与诗意之间的类比性。所有素面素心的茶器,都很像一首无声的诗,一开始是僧人们在吟咏,最后是文人士大夫在唱持,素面素心的东西像中国书画一样,主流是排除色彩,归于水墨一般的黑白两色,将美纳入虚实留白的意境里,因此,就跟传统书画一样,一把紫砂壶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艺术观感,就需要观者让自己的经验和感情灌输其中,而不仅仅只是一位紫砂匠人在创作它的时候,主观寄希望于观者所能认识的。作为一位浸淫紫砂文化多年的从业者,我深知禅既是从艺术上可以给紫砂带来创作灵感,同时又能够从个人养德修身的层面,亦助亦辅地把帮助我们在艺术创作上给自己带来禅意的修为。一把壶一世界,泡一杯茶,就是品味人生,紫砂壶的美学归根究底就是生命的哲学。禅宗贵在自我参悟,而参悟的先决条件,就是人生丰富阅历堆积起来的平淡、恬真,以达到禅宗里说的心无挂碍,其实艺术上的挂碍,就是阅尽万物之后的归于空寂、不落于尘,一把融会了儒佛道三种精神的传统紫砂壶,又岂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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