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墙梁的春天

2020-01-08 02:23马玉珍
雪莲 2020年11期
关键词:边墙青稞母亲

马玉珍

苏儿走在去往边墙梁的路上。

她手里握着一本毛了边的语文课本,不时抬起手刷啦啦翻看一下,然后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合上。

枯燥的文言文部分,是语文课里的重头戏,苏儿没少下功夫,她用蓝体字黑体字密密麻麻注了不少的解,这还是让她头疼。古人啊,怎么这么有水平,写这么拗口的文章,是专门来为难我苏儿的吗?苏儿苦笑一下,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

能不能考上大学,就看这一个月了。老师是这样讲的,母亲也是这样叮嘱的。他们分工明确,老师负责白天,语文数学英语地理政治化学物理老师们一个一个轮流来督战,来催促,有一句沒一句的施强压力。

母亲负责早晚,不时来提醒一番,让她记住背负的使命,让她不得一刻轻松。在上学的路上背着装了砖块般的书包,回味着母亲嘴角的意味,无形中她的肩背又塌陷去几分。

好在此刻,她卸去了肩上的重负,忘记了一切,漫无目地的,东望望,西看看。

太阳正在往西边倾斜,慢条斯理的。这过程看上去缓慢,从容,淡定,像一个脾性很好的人,温吞吞的。这是苏儿需要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

她多希望这样闲散的时刻能够悠长一点,这美妙的时光,足够她细细地扑捉每分每秒,满足心里说不清的渴望。好比是一个口渴的人,需要一杯水一样,她渴望着这份难得的闲情。

但她清楚,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落山,晚霞就会烧起,紧接着,身边就会缭绕起夜的薄暮来。一天时间就会这样过去,让人没有办法挽留。

不过,此刻,太阳斜射着柔和的光芒,离天边的山头还远着呢。初夏以来,太阳落山的时间在推移,越来越晚了,到九点钟,才滞缓地向山头移去。她完全不用着急,时间是充裕的。

当然这过程非常美妙,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说。她喜欢这过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随性地走着,快到边墙梁了,这段路其实不远也不近。当你少了份迫切,它反而就在眼前了。一下子,房屋,院墙,树木,都抛在了脑后,视线通透,天空徐缓廖远,旷野墨绿油亮,远处连绵逶迤的青色大山似乎近了。

纵横的山脉屏风般阻隔了无边无际的天地,让这块土地有了边缘界线,便形成了一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一方天地。

路边上,青稞有半尺高了,绿盈盈的,宛如一床绿毯子,铺到了天际。它们一块块一条条,少女一样显出了柔软的腰肢,随风摇来摆去,在沙沙的细微声中,说不出的风情。

在那妩媚的风情中,神情笃定,似乎是没有什么能打败它们。像玩眼障法一样,它们的柔媚,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或是迷惑人的,只等长到一尺多高,就会抽出箭簇般齐刷刷尖锐的穗头来。这时候,它们长大了,似手握剑戟的将军,不可侵犯,不容小觑。

旁边油菜地里的油菜也不甘示弱,从地面拱出的瓣瓣嫩叶也在力争上游,努力向上窜着。上星期,苏儿发现油菜只探出了两片圆叶子,过了一星期,已从下到上有六片叶子了。而且叶子硕大了许多,宛如一棵棵小树苗子,很倔强,很顽强地向上生长着。作尔东南西北风,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的成长。

青稞下种一个月后才种油菜,油菜多少显得矮小稀疏了些,但那股劲儿,就像落地的小娃娃,小胳膊小腿使劲蹬着,窜长着,一天一天里就不是原来的样儿了。洋芋地里,洋芋长出了粗糙的浓绿叶子,匍匐在地皮上,懒洋洋的,并不急于追赶什么。大概这是因为它的果实在地底下,所以不急于在面上表现。

苏儿有点感慨,心里赞叹着生命力的顽强。她七八岁时就开始往边墙梁跑了,那时图的是玩个高兴,可现在,已没了当初的心情,不再单纯、不再纯粹地只关注于一朵花,一棵草了。

固然边墙梁上野花不少,放眼望去,贴着地皮的打碗花,穿一身紫色衣的露蕊乌头,开小白花的草玉梅,书本中称为铁线莲的毛丫头,有着蝴蝶一般样花的蓝花翠雀,开五瓣黄花的厥麻花,开串串粉紫花儿的柳兰,身架子小小的点地梅,喇叭状的蓝花花龙胆,带小刺的微孔草,亮丽的高山紫苑,白色的火绒草,黄花蒲公英,蓝紫色马蔺、鸢尾,哦,苏儿一口气竟数了十多种野花。还有的,比如还有野菜,马缨儿,苦苦菜,胡萝卜,娘娘菜……

苏儿倒抽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关注过这些,竟然都在脑子里了。是呀,从小它们就跟她的好伙伴一样,陪伴着她,和她一样生长,她熟悉它们,它们也应该熟悉她——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

一载又一载,每年五一过后她就来。这时,这块属于高原的田地就会一天天里充盈起来,庄稼会绿起来,花儿们会开放,这时候,苏儿的心也会随之舒展。

在宽阔的田地间里,有一截南北走向高大厚实的土墙,在常年风雨的侵蚀下,悠久而苍凉,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它的存在,似乎在召唤人们某种深处的记忆,让人一时处于一种想努力记起点什么的状态中。

苏儿第一次看到它,走近它,便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包裹着这一大截土墙。立足在它面前,苏儿想知道它的今生来世,在这儿好端端地怎么凭空出现了这么一截土墙的?谁修筑的,干什么用的,苏儿暗忖着,心里打着问号。

苏儿走近土墙,它越发显赫巍峨,仰着脖颈向上望去,墙头上长长丰茂的冰草,闪着油亮的光泽,与油菜青稞一同沐浴着馨香金黄的阳光,绿色盎然。

因了这些曼妙身段的冰草,这截面无表情的土墙便有了几分活力,几分生机。这块土墙,人们称之为古边墙,这块地界因了它,而得名边墙梁。

苏儿每次会从古边墙的近畔绕过,抬头打量一番,看它粗糙的墙体,上面布满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孔洞,鸟儿们在洞口张望,然后起落,一声嘀叫打破岑寂一片。不时有土粒飒飒随风飘落,扬起一阵尘土,然后回归静寂。似乎冥冥中有守护者,漠然中有几分警觉,不容人懈怠,轻视它的存在。

在此地,最好的状态是信步。田间青稞毛茸茸的尖尖穗头触手可即,孩子稚嫩的小手般极力地探索着什么,在向着空中攀缘;无数双小手,整齐地簇动着,微微起伏着,分明是存了欢喜的,存了憧憬的。从空中照射下的多彩的光线,就是它们向往的所在。

光线此刻是柔软的,那柔柔的劲儿,是娇嫩的生物们需要的。什么东西都不是一气呵成的,需要的就是一种循序渐进的过程。这过程,咋能没有这柔情的时刻呢?此刻苏儿的心,是透亮的,闲适的,随遇而安的。

苏儿,需要这种时刻。每天一早起来,到了教室,不是背诵,就是爬在课桌上写作业,一写就是一两个钟头,写得手指酸胀,眼睛没了光彩,像两个木木的玻璃珠子。苏儿苦笑了一下,为自己的比喻。

哗哗哗,哗哗哗,边墙河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她每跨前一步,那声音就清越纯粹一分,像小女孩单纯的笑声,就在耳边清清亮亮地流淌着。

她尋思着,总结着,在一本书看到:天地间的一切安置的如此妥帖,季节给予的秩序如此地耐人寻味。说的对极了,她肯定地点着头。一双探索的眼睛,对这方天地充满了痴迷。

举目远眺会儿,又鞠身抚摩起手边野草翁郁的叶子,野花玲珑的花朵。她一双好看秀气的眸子里,洋溢着少有的光彩。

微风很合时宜,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头发,像慈母的手,柔顺温情。此刻,周边格外静谧,花草里有真味,青草香,野花香;蜜蜂嗡嗡的飞落声,蝴蝶翩翩的身姿无声地划过,丝丝愉悦在心头跳动。

边墙河宛如一条银色长蛇,在葳蕤的草间蜿蜒着身子,闪烁着银波向南边而去。河水清亮透彻,水底的水葱一排排顺水游动,绿意饱满,偶尔有小鱼儿的身影忽一下窜进石块底下。

苏儿在河边坐下来,草地极厚实,像椅子上的栽绒方毯,坐上去,不塌陷,稳稳地承载着,一点也不用担心河水会洇湿了裤子。苏儿索性脱了鞋袜,将一双娇小光洁的脚伸进水里。

脚拍打着水面,水迎合着她,跟着她的节拍跳跃。跌出一道道亮晶晶的银线,在西去的阳光下晕染上一层金色。

玩耍了一会儿,苏儿将脚移出了水,搁在草皮上晾。太阳分明又落下去了,光芒越加温柔,麻痹着什么似的,让人慵懒。

在边墙梁寥廓的天地间,学习了一天的神经才会松驰下来。老师总是强调劳逸结合,可是,当真有这么一会儿空闲,闲闲地逛逛,又觉得是在游手好闲,似乎辜负了大好时光,心里又会有几分不自在,像虫子一样在爬。

此刻,如果躺下来,枕着手臂,眯一会儿多好。苏儿暗自微笑着,打开了语文课书,翻到《赤壁赋》一章,开始诵读: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下午放学母亲总是早早烧了晚饭,叫她用过后,就让她去后院树林子背会儿书,可她,更愿意去边墙梁。她总是绕过母亲的眼睛,绕过树林子,向边墙梁而去。

苏儿穿过悠长的巷子,离开房屋挨挤的庄廓,耳边是院门前老牛们的低鸣声,哞——哞——哞,那声音透着随意、闲适,是兜兜转转吃了一天草后的意满心足。卧在食槽边,甩打着尾巴反刍,眼瞳里是纷飞的夕阳,红红的一片。

在红灿灿的一片霞光里,土坯墙,砖门,伫立院门口的黄草垛,院墙外一溜儿青杨树,还有树空间几棵美人虞灯盏菊,也在享受着一天里最后的时光。那轻摆的身姿,说不出地安逸随和。

这一切是苏儿熟悉的,熟悉的视若无睹,目光匆匆地掠过去,脚步不停地过去,但心底里一丝丝惬意温暖地升起。这美好的下午,不,是夕阳黄昏来临之间美妙的时刻,匆匆的归客,劳累了一天的农人,是感受不到的。

苏儿紧张了一天的身心,此刻多么需要这轻柔的阳光,轻逸的微风,树叶的婆娑声,鸟叫声,青草芽儿发出的缕缕清香,还有田地间这条叫边墙河的小河发出地清凌凌的清甜味儿,足以让她心里蒙上一层愉悦的感觉。

从一个漫长的冬天开始,她就开始期待春天了,更期待边墙梁的春天,这是属于她的世界,是隐秘的,不想与人分享的。虽然她有时也和伙伴们一起来,在边墙河河畔打闹嬉戏,说疯话,但随着年龄增长,她更愿意一个人来,她喜欢上了这份安静,这里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唱歌,不怕走调,不怕唱错了歌词,还可以随意发挥,编排上那么一两句。

这里静寂,只有来放牧的牧人,来锄杂草的农夫,没有多少人会闲闲地来这里消遣时光。大家都很忙,就像母亲,母亲只会八九月份来,那时候,边墙河的水暖暖的,母亲搜寻上一个冬天一家人换下的棉衣裤,床单被套,用架子车拉到边墙梁,来到边墙河,洗上整整一天。

云朵在天上游荡,泻下不规则的影子,明明暗暗变幻着。苏儿和哥哥赤脚钻到水里,踩踏衣物,孩童时,做什么时都是高兴的,都能玩出兴味来,而乐此不彼。洗干净了,淘干净了,就晒在河边一墩墩麻蔺上。

可现在,母亲念叨着要来洗衣物时,苏儿并没显出多少兴趣来,不过,想起在野外就餐的情境,还是有些向往。

每次来洗衣物,母亲总会擀两张薄亮亮的青稞长面,切成滑溜溜的细长条,后下锅凉拌。再熬一小盆凉粉,切成细棱条,呛上韭菜、辣面。到了这边墙梁,这边墙河边,等洗到中午,太阳照在头顶,洗的也差不多了,母亲会给每人捞一碟子。

黑油油的青稞面上搁几块透亮的凉粉,嫩绿的韭菜,红艳的辣油,酸爽的香醋,望一眼都馋。苏儿的思绪神游到这儿,不由得地吸溜了一下口水。这无意识地举动弄得自己都乐了。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愉快的心境。

她发觉只有走上了通往边墙梁的这条黄土路,她的思索就会信马由缰,什么都会想起,漫无边际的。

如果仅仅来吃一顿,她会很乐意的,如果不洗那些弟弟妹妹们穿了一冬天的棉衣裤的话。可是,如今,她长成了大姑娘了,母亲似乎很指望她了,每次来洗,总拨拉给她好多衣物。

看弟弟妹妹们在草滩上打闹,而她要哼哧哼哧地搓洗,就少了份兴致。可是不洗咋成,母亲总是要等她放暑假了才来洗。

为了享受一顿柔韧滑腻的青稞面长面,就来洗吧,又洗不坏手。苏儿说服着自己。到那时候,中考考完了,该好好轻松了,洗完了衣物,就去麻蔺丛中睡上一觉,睡够了,到处走走,这田地间的趣味,总是让人绕有兴味。

比如捉几只少见的花蝴蝶,夹在书页里,冬天翻出来看,颜色还是那么鲜亮,有一口活气,似乎要飞起来。选几枝好看的花叶,夹在书页里,那生动的颜色,冬天到了依旧如此,让人不由地抚摩,贪恋起春天来。

闲下来的母亲,会抽几根马蔺修长的叶子,编织些小玩意,一匹马,一个能插花的小花篮,一盘小水磨。水磨搁在水面,便会旋转,激起细碎的花。这些给了她和弟弟妹妹们多少欢乐啊!想起往事,苏儿嘴角露出了笑意。

若有所思的,目光飘忽,苏儿不时抬头向极远极远的地方望去。远处,是青色的祁连山,不变的姿容,横隔在眼前,阻挡了难以企及的更远处。

她拿眼打量四下,她在找寻着什么,这块地界从去年秋天多出了一个少年。少年穿件白夹克衫,身板单薄瘦长,倒显出一股玉树临风的风姿来。好像要比她大一两岁,手里也时常拿本书,在边墙梁的角角落落里出没。她曾几次看到他在田间的塄坩地边,转悠着背书,或是盘腿坐在那块凸起的草地上,静静地望着远方。

一个冬天过去,他还回来吗?苏儿想起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青稞和油菜长老高了,快淹没她的头了。苏儿默写了一会英语单词,想顺着河畔走走,然后溜达着回家。

太阳离山顶只有一线高了。她埋着头走着,心里默诵着一个个单词。拐过一个小弧度河弯,少年就这样倏地出现在苏儿面里。

那少年躺在一块长有蜜罐罐花的草地里,紫色白色的花连成了一大片。少年衣襟敞开着,随意地躺着,似乎睡过去了,或是在眯眼休憩。旁边一本打开的课本书,兀自随风翻动。

少年油黑的头发撇向一边,像水草一样顺溜。身旁青稞地里云雀在啁啾,一叠三转,忽然轻捷地从庄稼地里直窜向云霄,弄出些声响。

这猛扎扎亮在眼前的一幕,让苏儿错愕,差点叫出声来。这块地界一向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很少有人打搅到她。偶尔有牵牛的,拉马的也是匆匆过去。像这样的一个情境几乎还没有出现过。

苏儿抬头看,不远处,古边墙脚下已有了一长块斜溜的阴影,在慢慢拉长。那少年有动静,伸长了蜷起的腿,又岿然不动了。苏儿愣了那么几秒,就抬腿从小河上轻轻跳过去,从另一边敛了手脚走过去。

经过这一次,他们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少年眉眼清秀,有一张白净的脸。有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在去往边墙梁的路上,但两人一个人走左边,一个人走右边,像两条平行的直线。他们会不经意地互相淡淡地瞭一眼,然后把目光远远地撇开。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

苏儿喜欢看到他,这在她寂然无声的学习生活中添加了一种色彩。喜欢看他穿那件泛白的牛仔裤,这让他的长腿看上去健硕而又欣长,又一种健康的蓬勃的美,就像地里青稞油菜那勃勃的生机,总能让人心里分泌出丝丝喜悦甜蜜。

苏儿并不是每天都来边墙梁的,如果白天老师发的模拟考卷没有写完,她就会在家里写,不出去背诵。或者遇上阴天下雨吹风,也不能到边墙梁去,算算,一周能去边墙梁的次数也就两到三次。所以,苏儿以前是随性的,想去边墙梁了就去了。现在是有点期盼了,每到下午放学后,她就思谋着去边墙梁背书。她就有意把课堂上能完成的作业尽量完成,不留到晚上。

可是,并不是每次都能看到那少年,一星期也就一两次,有时远远地少年走在她的前面。有时他大概钻到什么地方了,苏儿离开的时候,会发现他的身影在某个地方闪现一下。

不期然的出现,像注定的事。但只有看到他,苏儿的心头莫名地会跳动一下,有小小的悸动,似乎一道题有了答案,心里就明朗了。

她希望少年朝自己这边看一看,希翼他留意自己。但她好几次张望时,那少年并没有朝自己看,这多少讓她有些失落。她就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他,有意地找寻。

但没有见到他时,还是会惦记少年来了没用,在什么地方?等等会有这类问题搅扰着她。

她的书没有以前般背得顺溜了,她知道自己分心了。母亲讲的对,丫头们小时候学习好,长大了就不好了。她常分析,这是为什么呢?现在她好像有了答案。

她背了会儿《赤壁赋》,对着小河,发起呆来。小河散发着清凉凉的芬芳味儿,水面缀满银白光斑,青草的味道一波一波传来,沁人心脾。

一朵蜜罐罐花扬着清雅的粉白花穗,柔绿细嫩的草茎,就在手边。苏儿伸手摘下花穗,揪下一朵朵小小花筒,用嘴唇吸吮那一点点甜蜜汁液。苏儿揪了吸,吸了揪,甜丝丝的滋味充斥着她的口腔,她一边品尝着,一边回味着。这过程中,她始终盯着翻卷的河面。

她的手触到一根毛绒绒的小刺,这让她从某种状态中醒了过来。她的思绪又抛锚了,而且抛去了哪儿,自己都没有追踪上。她坐下来,愣了会儿,拿起书,翻到文言文部分的《劝学》,对后部分进行强记。

《劝学》前一部分都记下了,后面的部分实在有点难记,苏儿默念起来: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柔和的光线慢慢淡漠下去,苏儿沉浸在书本中,一句一句背得顺畅。光的影子似一床薄薄的碎金被子,从她头上滑溜到脚上,水一样在流走,向西边缓缓流去,地面一寸寸黯淡,失去了光彩。

苏儿后背感到了凉意,抬头看,周边比刚才暗淡了许多。她伸了个懒腰,抻开手臂,舒舒服服地展开,嘴里欢呼了一声。《木兰诗》全文能背诵下来了,这是今天下午的功劳。

战士攻下了一个城堡般,苏儿心情大好。她站起身,像拨地鼠钻出洞般四下里探头打量。

一个身影,在河的下游处,在一块青稞地畔仅有的一棵杨树下。那个少年低着头,一只手撑着树干,一只手捧着书。他长久地保持着这个举动。

苏儿将课本夹在腋下沿着河道走,不时扭头瞅一眼少年。走了半截,见那少年转了个身,把身子靠在了树身上,头向后仰去。

苏儿远远地打量着,少年白色的夹克衫发白的牛仔裤在树影的斑驳下,清爽文静,呈现出一种诗意的美。

太阳离天际的山影又近了一分。苏儿眺望着,似乎在欣赏落日般欣赏着。金色的光辉温情脉脉地涌动着,泼洒着,有着流水的质地。边墙梁的沟沟壑壑明媚而又生动,在阳光的抚慰下似乎透明了。

太阳已搭在山的肩头上了,它找到了似乎可以依偎的地方,所以并不那么急地下山去。老人一样安宁祥和的时光。

苏儿往家走,有风儿周旋,她仰着头颅,听风从头上从耳边吹过,哨声丝丝。走了一段路,回头,那个少年还在树下。太阳已落下了一大截,低低的太阳从西侧扫过来一道金色光带,云层里的光芒闪烁灿亮。

一幅动人的油彩画,令人莫名地心动。苏儿心底翻卷着丝丝缕缕摸不清看不着的,酸酸甜甜的滋味,这让她的心有些沉甸,患得患失着。

这种心境,像天上的云一样一会儿消散了一会儿又聚拢了来,恰似天晴了天又阴了。苏儿走远了,她的背影单薄落寞,而又倔强骄傲。

鲜艳的红霞中边墙梁在沉没,身后的光从橘红桔黄玫瑰红紫红到蓝灰一系列之后,转瞬即逝的,她的眼前炊烟浓白,在最初的夜空里冉冉升起。

她再一次回头,边墙梁不见了,悄无声息地没入暮霭里。寂静而又安祥。深长的巷子里灯火阑珊,有大人在呼唤小孩,门在吱呀开阖,随后又静寂。

到家时,屋子里的灯唰一下亮了。母亲站在台沿上,正巴望着院门。屋子里弟弟妹妹们在吵闹,一声声传出屋来。

看到苏儿进了院门,母亲说你不在后院林子里,去哪了,我找了你两趟。苏儿回答,去同学家问作业了。母亲哦了一声。

院子里一地清辉。在屋子的炕上,弟妹们围着炕桌在转陀螺,陀螺沿着炕桌边旋转,一圈一圈,永不疲倦一样。

苏儿检点着书本,一一装进书包里。她望着窗外,一轮明月搁在树梢上,像一位沉静而又活泼的少女,拖着长长的白纱裙缓缓地飘浮在云朵上。

猜你喜欢
边墙青稞母亲
青稞地里的母亲
跌坎式底流消力池边墙突扩宽度对池长的影响研究
这一次我又写到青稞
河谷地形对面板混凝土堆石坝边墙施工期挤压形变规律的有限元分析研究
单线铁路隧道仰拱、矮边墙快速施工技术
“藏青2000”青稞新品种示范推广的成效与做法
平行边墙出口窄缝挑坎消能特性研究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