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为娘想不到,想的没有变的快

2020-01-08 02:24西门必得
女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水牛牧童兽医

西门必得

袁枚写过一首诗叫《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许多孩子都会背,许多画家根据此诗画了一幅又一幅田园牧歌图。

我也放过牛,我们大队的孩子基本上都放过牛。放牛并不像诗歌和图画中描述的那么美,而且,无论黄牛水牛,我们都不骑,更不会骑在牛背上唱歌或吹笛子,因为牛脾气太犟,不像马一样温顺,不耐烦给人骑。牛趴在地上睡觉,或者安静吃草的时候,牧童可以骑到它背上玩一会儿,但很少骑牛赶路,因为牛背太硬,骑着不舒服,且太危险,牛好斗,看到不顺眼的同类,就会冲上前去一决高下,此时,牧童若是骑在牛背上,就难以控制局面,还可能掉下牛背,摔伤,或者被失控的牛踩伤。

更主要的是,队长和所有长辈,都严禁牧童骑牛,一是不安全,二是怕累了牛。

我们队上只有一头水牛,几十亩水田都指望它耕种,队长只怕它累坏了。农忙时节,常常让壮劳力套上牛轭,和牛并肩犁田,甚至完全用壮劳力拉犁,以减轻牛的负担。牧童骑牛玩儿,队长当然不允许。

农忙之后,牛还有一项比犁田更艰巨的任务,踩砖泥。

南方农村多泥砖房,泥砖原料为水田里的泥,由水牛反复踩踏而成。踩到最后,砖泥会像糯米饭一样黏稠,水牛一脚踩下去,气喘如牛,也常常拔不出腿来。踩砖泥还不像犁田,再壮实的壮劳力也帮不上牛的忙,因为人的脚太小,体重太轻,不可能把泥踩成糯米饭。这时候,队长就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给牛喂好吃的。

牛是农民的宝贝,命根子,怕它受累,更怕它生病,牛一生病,全队人都为之揪心。

寻常的病,可以请兽医,大队的兽医不行,就请公社的兽医,总有一个兽医能治好牛的病。

最可怕的是牛崴了腿。

人崴了腿,不是问题,找一个接骨师,揉揉捏捏,拉拉扯扯,喷一口水酒,基本上就妥了。牛崴了腿,兽医没办法,因为兽医不可能把牛拉去医院拍X光片,看它哪里骨折了,接骨师也没办法,因为牛腿太粗壮,太厚实,接骨师摸不出牛骨子里的问题。

在广大农村,牛崴了腿,结局只能是杀掉。

只有我们公社的牛,比较幸运,因为,我们公社有个牛人。

牛人叫宝来,是隔壁大队的人,以捡牛粪为生,我常常在上学路上碰到他。

宝来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终生未娶。他一米四左右,黑,瘦,一双眼睛白多黑少,看人目不转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宝来是个半蠢货,有一次,几个好耍的小媳妇想试试宝来懂不懂行男女之事,把他拉到一个屋子里,脱下他的裤子来玩耍。宝来吓得捂住裤裆哇哇大哭喊“妈妈”。

宝来个子矮小,干不了重活,脑子不灵光,干不了轻巧活儿,只能四处游荡捡牛粪,送回队里换工分。

但谁也不会因为宝来是个半蠢货而小看他,连公社书记见了他都会给他敬烟,我辈细伢子要是胆敢戏弄宝来,一定会受到父母的教训,那几个脱下宝来裤子的小媳妇,更是遭到了乡亲们的唾弃,因为宝来身怀绝技,会治牛腿。

宝来的绝技来自他的娘。我懂事的时候,宝来他娘已去世,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是我们那一带著名的仙娘,可通阴阳,能断生死,还会治牛腿。那个年代,装神弄鬼的人,都“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没人“扫”宝来他娘,因为她会治牛腿。宝来他娘治牛腿,其实也是封建迷信,端一碗井水,以手指在水面上画符,然后,仰天念咒语,俯首磕响头,撒一把米,把井水喝进口里,喷在牛腿上,以革命的眼光来看,这一套完全是扯蛋,必须打倒,但因为这一套行之有效,的确能治好牛腿,革命群众才没和她计较,反而对她恭敬有加。

据说,还有人想拜宝来他娘为师,学阴阳之术,宝来他娘没答应,她说这东西属歪门道邪,学了会绝后,生下孩子来也会是个半蠢货,你看看宝来就是,让它失传也好。

宝来他娘临终前一年,把治牛腿的绝招传给了儿子,好让他有生之年不让人轻看。

宝来治牛腿的仪式感不如他娘,动作做得不够优美,咒语念得不够流畅,但效果是一样的,都能把牛腿治好。有一次,我们队里的水牛崴伤腿,就是宝来治好的。

宝来严格遵守他娘定下的规矩:治牛腿不收现金,每次只收三斗米 (合37.5斤),不治本公社之外的牛腿。

我当年听说这规矩时,还不太明白此规矩的深刻含义,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明白了。宝来娘不让他收现金,是因为钱放在家里,会让贼惦记,她怕贼来偷钱时,可能会吓着宝来,伤了宝来;不让宝来治本公社之外的牛腿,她怕宝来走出本公社之外,就找不到家,而在本公社,大家都认识宝来,不会让他找不到家;每次只收三斗米,宝来娘也是精心算计过的,全公社10个大队,100来个生产队,四五百头牛,以平均每年崴伤十头牛算,每次收三斗米,加上宝来平时捡牛粪所得,足够他维持基本生计,不会成为五保户靠大家供养。

宝来妈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有一天,机器会代替牛耕田,红砖房会代替泥砖房,牛不再是农民的命根子,甚至,农民也不再是农民,都进城打工去了,懒得再种田,任由田园荒芜。从前,历朝历代都禁止杀牛,如今的牛,基本上都是养来屠宰吃肉的,一头崴伤了腿的牛,根本就没人想如何医治,信手就杀掉了。

十多年前,我们公社就没什么牛了,也没人再请宝来治牛腿。

宝来还是成了五保户,靠村干部轮流给他送米送菜。

有一年秋天,村干部去外地学习扶贫经验,一个星期后回来,发现宝来死了,不知道死在哪一天,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享年七十多岁,还是八十多岁。宝来家祖传的治牛腿绝技,就此失传,也没有人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现在,孩子们还在背“牧童骑黄牛”,但我们公社(现在已与其他公社合并为镇)已经没有牛,也没有牧童了。深圳的动物园里,也没有黄牛或水牛,因为,它们太普通,而且,不像猴子一般会耍宝,不像大象一般常常成为童话里的主角,没有资格享受动物园待遇。

常常吃红烧牛肉的孩子,若要看牛,得去养牛场,或者屠宰场。但这里那里的牛,已没什么诗意,也不能骑。

(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罗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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