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版本的“废都”书写

2020-01-08 10:17贺仲明
扬子江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西京伊娃时代

贺仲明

问世于1990年代初的《废都》虽然在学界存在较大争议,但大家还是充分认可其在时代精神揭示上的意义。学者们或将之誉为东方式的《荒原》”,a或认为它展示了现代文明冲击下传统文人文化的颓败,是一种“动荡岁月里知识分子的‘文化休克”。b也就是说,《废都》以“西京”这个古老城市为典型,描述了传统士大夫文化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困顿和颓废状态,揭示其不可避免的没落命运,具有时代史诗的意味。在近30年后的今天,贾平凹又创作了一部以“西京”为背景的小说《暂坐》 (《当代》2020年第3期。以下引文均出自该刊),作品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对《废都》构成着一定继承和发展,可以看作是新时代版本的“废都”书写。

一、“废都精神”的再呈现

作品以一个名叫“暂坐”的茶叶店为中心,讲述了著名作家奕光与茶叶店主海若等十个中青年女性的生活故事,并以之为脉络,勾勒出当下“西京”的生活和文化状态。这种故事结构,与《废都》颇为相似。《废都》的中心是一场文人官司,重点书写作家庄之蝶与几个女性的交往,也是一幅典型的“西京”文化市井图。与《废都》一样,《暂坐》所展示的西京生活也带有很强的颓废没落色彩,是“废都精神”的再度呈现。

首先,这种“废都精神”体现在作品中心故事——“暂坐”茶叶店以及相关人物的命运上。作为故事的中心地点,“暂坐”茶叶店具有特别的位置,或者说,它既在结构上连接起所有的人物和事件,在思想内涵上也具有很强的代表性意义。茶叶店的命运是跌宕的。作品一开始,它就处在夏自花重病和惩治腐败传言的内外烦扰中,导致与茶叶店相关的很多人都心神不定。之后,随着市委书记和相关官员被卷入反腐运动,茶叶店因为与某位老板的关系而被卷入反腐风波中,并很快进入到风雨飘摇的状态。老板海若也忧心忡忡,不得不借酒浇愁。小说的结尾是海若被纪委约谈再没回来,茶叶店也毁于一场不知来由的爆炸中。“暂坐”茶叶店的败落,是整部作品“頹败”的典型。

茶叶店相关人物的命运也投射着强烈的“废都”色彩。老板海若虽然精明能干,也善于经营各种关系,但她在各种内外交困之下,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不得不经常靠酒精来麻醉自己,生活并不幸福。同样,作品中其他女性人物的生活也处在不安定的困窘当中。这一点,在作品开头部分就有很沉重的或明或暗的展示:暗线是冯迎的飞机失事,明线则是夏自花身患绝症,一直住在医院中,让茶叶店所有人牵挂而心神不定。随着故事的发展,这些女性也都与茶叶店的衰败一样,生存命运都陷入各种坎坷和困顿。其中,有重病离世的;有生意破产的;有被人骗去大量钱财的;还有陷入离婚纠纷的……总之都是失意落魄,一副树倒猢狲散的态势。

作品写的虽然只是一个茶叶店以及十个女性的故事,但由于这些人物牵扯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也可以看作是当代西京社会的一个凝缩。或者说,茶叶店的颓败,十个女性生活的颓败,折射的是西京社会和作品精神的颓败——这一点在作品的结构安排中也有清晰的体现。作品开头写伊娃带着希望来到西京,希望找到心灵的归宿,到作品结尾,她满怀失望,不得不带着辛起离开西京,远走异国他乡。伊娃的心态轨迹,折射的是作品无望而迷茫的叙述基调。

其次,“废都精神”也折射在作品的时代环境上。“暂坐”茶叶店是一个中心点,它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密切联系着更广泛的外部时代环境。自然环境是作品书写的重要方面,被多次反复书写的“雾霾”是最典型的意象。作品多次细致描绘了雾霾锁城的状况。结尾部分更以带情感色彩的笔调描述了严重的雾霾污染场景,以及雾霾对人们生活的巨大精神伤害:“那个傍晚,空气越发地恶劣,雾霾弥漫在四周,没有前几日见到的这儿成堆那儿成对,而几乎又成了糊状,在浸泡了这个城,淹没了这个城。烦躁,憋闷,昏沉,无处逃遁,只有受,只有挨,慌乱在里边,恐惧在里边,挣扎在里边。”(第116页)在作品的反复书写下,雾霾似乎成为了“西京”的一部分,存在于作品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的面前。在一定程度上,雾霾已经不只是一种生活的自然现象,而是与人的精神世界密切相连,将整个作品笼罩在沉重而压抑的氛围中。

作品中的人物陆以可曾经感叹:“唉,我初到西京时,那时多好的,现在是天变得雾霾越来越重,人也变坏了。”(第74页)确实,与让人压抑的自然环境一样,《暂坐》中的社会环境同样阴暗肮脏。对此,作品所展示的内容并不太多,只是从侧面展示了官场上的普遍性腐败。然而,这种腐败却如同雾霾一样,无所不在地弥漫于作品中,对人物命运和故事的发展起着决定性影响。作品中心叙述的茶叶店命运就直接与之相关。从作品叙述层面说,官场腐败就如同西方传说中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悬挂在人物的头上,既使人紧张、压抑,又映射出社会环境整体上的恶劣。正因为这样,作品借冯迎的日记,将自然的雾霾污染与社会的精神污染看作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共同制造着社会精神的沉重和压抑:“雾霾这么严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执、贪婪,嫉妒,以及对权力、财富、地位、声名的获取与追求。”(第110页)

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都如此沉重阴暗,作品对社会现实的否定态度也就很自然了。作品多次表达了对当前社会城市文化方向的明确质疑和批判。如将城市称作“空石山”(第56页);如借冯迎的日记表示:“现在,科技就是神吗?就是宗教吗?”(第110页)更借人物之口,特意虚拟了一个“活佛”,在人们对代表超越性世界的“活佛”的强烈期待中,传达出对现实的不满和批判态度。然而,直到作品结束,活佛都没有来。这也意味着尽管人们希冀未来,却并没有真正的未来,作品的气氛也因此更显失望和颓败。

第三,“废都精神”体现在人物的精神面貌上。作品重点写了十个女性的命运,也展现了她们自身的生活。这当中最主要的当然是书写她们的孤独、弱小和不幸,以及在生活中的艰难挣扎,并给予同情的笔调。但与此同时,作品也揭示了她们内心中世俗化乃至丑陋的一面。几乎所有女性都是混迹于红尘,被生活所裹挟,却也为生活尘埃所染。这其中包括她们与外界打交道时的精明,也包括相互之间的利益算计。如严念初在与应丽后借钱合同担保中的表现,以及以欺骗的方式嫁给阚教授;辛起出轨于一个有家室的老年香港人;以及女人们相互之间的嫉妒……

有人指出《暂坐》的故事框架与《红楼梦》有些相似。确实,《暂坐》和《红楼梦》一样,都采用了多个女性环绕男主人公的叙述模式。但我以为,更值得关注的是两部作品女性人物身份上的差异。《红楼梦》中,围绕在贾宝玉身边的女性基本上都是未婚少女,充满着少女的天真和单纯;而《暂坐》里的女性都是离异、独身或同性恋者,只有一个来自异国的伊娃还保持著相对的单纯,她的主要作用则是与其他女性的世故成熟构成对比。显然,贾平凹如此设计的背后有很明确的意图——或者至少客观上体现出来这样的效果——那就是:如果说曹雪芹《红楼梦》塑造众多少女形象,意在赞美这些“水做的骨肉”的纯真之美,那么,《暂坐》如此设计这些女性人物,则是将这些女性也作为颓败社会的一部分。

作品中唯一的男主人公也同样体现出颓败的精神面貌。兼具著名书法家和著名作家身份的奕光,在作品中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相似的位置。他被暂坐茶叶店的女人们所环绕,更是多个女性褒扬、追捧乃至爱恋的对象。然而,作品的多个情节揭示了这一形象在精神上的阴暗和卑琐。以他对待女性态度为例。作品对弈光与其他女性的关系只是暗示,明写的只有海若和伊娃二人。对于这两个女性,弈光所表现的基本是玩弄和游戏的姿态。他对待伊娃,在完全没有得到人家同意的前提下就强迫接吻;他给伊娃画像,表面上说是爱美,但作品通过一个电话暗示,他实际上是想将画像送给某个官员。同样,对待海若,弈光也完全是一种主人对仆人的态度,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缺乏起码的尊重。正因为这样,作品对于奕光跟伊娃的关系表示了明确的否定态度。当奕光强行与伊娃接吻后,不知情的旁人夸赞奕光“浪漫”和“温婉”时,伊娃始终不着一词,反讽的意味很明显;而当伊娃与奕光在发生关系后走出其住处时,如此的环境描写中寓意也很清楚:“漫空里仍是灰蒙蒙的。沙粒土尘很快就脏了衣服,脏了头发和脸。”(第81页)

最后,《暂坐》的“废都精神”还体现在其艺术表达上。作品采用的是散点叙述结构方式和平淡的叙述方式。也就是说,作品虽然以茶叶店的命运为中心,故事线索比较清晰,但却是围绕茶叶店同时展开多个人的故事,很难说哪个人物或哪个故事是绝对的中心。作品的叙述笔调也缺乏大的起伏,情绪节奏上也没有明显的高潮和低潮区别,而是如流水一般的平淡展开。作品的叙述视点基本上等同于生活,内容更是完全日常化,充斥着琐屑乃至卑微的生活细节,从而使作品人物凸显出凡俗平庸的精神状态。包括作品的语言,也基本上采用叙述为主的较长句式,在繁复冗长的语态中传达出沉闷停滞的艺术效果。如此种种,使《暂坐》的整体氛围远离激情和浪漫,尽显颓废和庸常的色彩。

《暂坐》的地方化色彩更加强了“废都”气息。由于《废都》的巨大影响力,“西京”几乎已经成了“废都”的代名词。《暂坐》也在有意识地继续和强化这种地方气息。其最突出的艺术方式就是采用外在视角,借助伊娃充满好奇的眼睛,打量和展示西京具有地方色彩的生活环境,细致地展示西京的地方生活和文化,从而与《废都》中的“西京”不只是名字相同,地域文化气息也完全相通。而且,与《废都》的表现相似,《暂坐》也试图将一些地方性的超现实文化因素引入作品,以强化作品的地方文化特征。作品对冯迎飞机失事后跟人转达还钱之事的叙述,对陆以可父亲“再生人”故事的讲述,以及关于“活佛要来了”的传闻,都是如此。

如此多方面的表现,使《暂坐》在很多方面呈现出浓郁的“废都”气息,也让我们再一次体会到与《废都》有几分相似的“西京”面貌和精神气质。这显然并非偶然,而是作者贾平凹的有意识之作,体现着他对于“废都”文学世界的深入思考。

二、新时代的特征

当然,相比于《废都》,《暂坐》的差异性还是比较明显的。最显著、也最外在的,是艺术上更为平静,色彩也光亮了一些。《废都》充斥着强烈的情绪色彩,特别是以大量的性描写博人眼球,表达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剧烈冲突,作品最终也以庄之蝶的死亡告终,整体上呈现出强烈的悲观和沉重色彩。如前所述,《暂坐》与之有一定相似。如作品对雾霾的反复书写,以及作品人物的命运等等。但与《废都》比较,它的色彩已经光亮了不少,情感的表现也明显平静。一个最典型表现是性描写大幅减少而且明显节制——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性是一种身体和情绪的发泄,而泛滥的性则意味着狂躁的宣泄,一种对抗现实和虚无的方式。《废都》中的性描写典型传达出这一情绪。《暂坐》在这方面的节制,折射出其精神不是像《废都》那么狂躁,不再需要以极端的方式来宣泄。

与艺术风格整体上差异相一致的,是在对待现实态度上的不同。《废都》具有很强的绝望色彩,这缘于主人公与现实社会之间的强烈不和谐,对现实表达出强烈的对抗情绪。在传统向现代的文化大转型背景下,庄之蝶感到严重的不适应但又无路可走,于是就如同一只困兽一样,在虚幻的性行为中宣泄自己的绝望,寻找心灵的自我慰藉,并在对现实的逃离过程中走向死亡。《暂坐》对现实同样存在强烈的不满意,并多处表达了对现实的否定,然而,这种否定所蕴含的却不是完全的对抗和否定,而是多了一些理解和无奈,具有和光同尘的意味。

这典型地体现在对待作品中人物生活的态度上。《暂坐》中的女性,已经没有了《废都》中那种古典时期的献身和崇拜,而是多有现实物质的欲望追求。作品揭示了她(他)们在现实中的困顿和挣扎,其中不可避免沾染尘埃甚至苟且,但对于人物的这种生活方式,作品没有进行否定,而是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认同。主人公海若就这样表示:“我常常说,大家都是土地,大家又都各自是一条河水,谁也不要想着改变谁,而河水择地而流,流着就在清洗着土地,滋养着土地,也不知不觉地该改变的都慢慢改变了。”(第69页)在另一处,作品更明确展开议论,表达叙述者的同情态度:“一方面都是不结婚或离婚,想方设法在社会上周旋着做生意,一方面又表现得工作认真,诚恳良善,乐意帮助,即便给人一个笑话,一句客气话,在路上了拾起一个烟头放进垃圾桶里,看似琐碎无聊,但你不觉得它是有意义的吗?……她们是一群那样高尚的人,怎么都有没完没了的这样那样的事所纠结,且各是各痛,如受伤的青虫在蹦跳和扭曲?”(第94页)包括对作品男主人公,也借他在伊娃面前的自我辩解传达出一定的理解态度:“我现在能做什么呢,无非是避免着中于机辟,死于网罟,安时处顺地写写文章,再做些书画,纯粹是以养而养鸟也,非以鸟养而养鸟也。但往往还不行。”(第75页)

不过《暂坐》在整体上虽然更多现实认同感,但在自我主体方面却呈现出比《废都》更明确也更强烈的批判色彩。《废都》当年之受到很多人批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对主人公庄之蝶的认同太多,批判太少。对于庄之蝶充满颓废、自恋色彩的思想和行径,对于他夸张性的性能力,作品表现出的多是欣赏式的认同,却很少理性批判。因此,很多读者很自然地将作品、作家的思想与主人公的思想相对应,并给予否定。虽然不能说《暂坐》已经完全克服了自恋色彩,但与《废都》相比是明显减少,而且还增加了很多自我批判的内涵。作品对主人公奕光的叙述也有认同之处,但更多揭露和反讽色彩。他对待女性的态度前面已经做过分析,对他在社会生活中的表现,作品的态度也大体相似。

比如,作品多处揭示了奕光的虚伪。他一方面在口头上拒绝将自己的书法作品与金钱挂钩,也拒绝去参加一些商业活动,但另一方面,他又多次在人前夸耀自己作品的高价格,显示出他的某些拒绝其实只是一种欲擒故纵的策略。同样,作品还有一个重要情节,就是奕光借了冯迎15万元钱一直不还。由于冯迎又借着夏自花的钱,而夏又身患重病、正挣扎在生死边缘,所以,冯迎尽管由于飞机失事去世了,却还借人之口来催促奕光还钱之事。如此,奕光才最终把钱还上。对于这样一个大作家、大书法家来说,为还上区区15万元钱费上如此周折,情节貌似有些不太合理(特别是冯迎灵魂催债之事),但却传达出非常强烈的讽刺意味。作品对奕光与伊娃的交往同样明确传达出讽刺和批判态度。前面所引奕光对伊娃的自我辩解,虽然包含一定的无奈,但也揭示出其混迹于世、不思改变的猥琐心迹。而正是这种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导致了奕光精神人格的严重萎缩,身体也萎靡虚空。他在伊娃面前的阳痿就是一个典型的象征——与之对照的是《废都》对庄之蝶性能力的夸张描述。两人性能力背后蕴含的是两部作品对主人公不同的叙述态度。

两部作品的差异,或者说《暂坐》在思想内涵上之于《废都》的某些变化,与它们所诞生的时代环境不同有关。《废都》问世的1990年代初,正是市场经济刚刚进入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最为激烈。因此,《废都》所表现的时代精神是剧烈冲突中的反抗和拒绝,作品中的颓废是一种无奈的愤激和抗拒的绝望,喧哗与躁动是其必然的特征。而在近30年后《暂坐》问世的今天,传统文化已经被现代文化彻底击溃,构不成任何反击——即使是绝望的、自毁式的反击——的力量。甚至,在今天,它已经基本上为现代物质文化所同化,成为其屈辱的奴仆与合谋者。所以,如果说《废都》展示的是社会文化轉型初期的浮躁时代精神,那么,《暂坐》则是已经为物质文化所统率之后的中国社会文化写照。前者的中心是绝望和愤激,后者的特征则是无奈和苟且。此外,两部作品的重心也有所差异,《废都》重点是传统文人文化在现代物质文化冲击下慌乱失措的迷茫和绝望;《暂坐》则更多展示现代知识分子(与庄之蝶相比,奕光身上的传统色彩少了很多,现代气息则更强烈)的生存环境和无奈选择。

三、时代的意义与局限

如前所述,在30年之后再来重写“西京”,重塑“废都”的时代主题,贾平凹是有自觉意识的。而我认为这种写作是有其意义的。

首先,一个作家深入细致地展示一个地域,营造自己独立的文学世界,是一种有意义的文学追求。哪怕是其中的某些地名、生活乃至细节上有一些重复,都并非完全不行。事实上,像福克纳、沈从文、莫迪亚诺等作家都是这方面成功的先例,他们营造的独立文学世界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靓丽风景。而对于中国文学来说,贾平凹的城市地域性书写更有启发性。因为很长时间中,我们对文学地域性的理解都局限在乡村,局限在自然地理和方言等方面,但其实,地域性是一种渗透到每一片土地、每一个灵魂的地方文化精神,是纠缠于历史和现实深处的内在特征。一个优秀的作家也许不着意于凸显其地域性,但地域性会自然凝结于其文学世界中。这一点既存在于乡村,也存在于城市。我们阅读托尔斯泰、川端康成、狄更斯等作家的作品,都可以很自然地在其作品中领略到其独特的地域精神。从这个方面说,贾平凹反复书写西京,显示出他对这一地域深入的关切,无疑值得充分肯定,对于我们的城市书写者也有一定启迪意义。

其二,当前的中国社会正处在巨大而剧烈的转型期,各种生活和思想的交汇与激荡,蕴含着复杂的文化历史变迁,也对未来社会发展构成着深刻的启迪意义。这是非常值得作家和文学来书写和思考的。无论是《废都》还是《暂坐》,都表现出这方面的强烈愿望。它们试图从自己的角度来探索时代脉搏和文化的律动,对时代进行写照,也呈现出一定的时代画卷意义。所以,尽管由于时代环境的发展变化,《暂坐》肯定无法产生与《废都》一样的社会影响力,但从文学和文化角度说,这并不损害作品的意义。《废都》产生的年代,传统文化与商业文化正形成剧烈的冲撞,时代中的每个人都对此深有感受,也有迫切的关注,因此,切入这一精神热点的《废都》能够产生巨大的社会反响——就像1980年代初的体制改革小说《乔厂长上任记》 《新星》,1990年代初的文化转型小说《顽主》和电视剧《渴望》一样。但在今天,文化环境已经进入相对稳定的时代,《暂坐》的出现不可能产生大的波澜。

当然,《暂坐》更重要的价值是在思想内容上对《废都》的创新和超越。最典型的就是前述的自我反思和批判性,它敢于将自身作为时代文化缺陷中的一部分来进行揭示和批判,对《废都》的突破很有意义。正如哲人尼采所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c文学作品书写负面情绪和生活,书写者需要保持必要的清醒和超越,否则就很容易丧失与生活的距离,沦为其中的一部分。当年《废都》最大的缺陷,就是既表达了对商业物质文化的揭露和批判,但又堕入到商业文化的陷阱之中,更将庄之蝶的部分情绪融化为作品的情绪。由于《暂坐》自我批判意识的强化,它就能够较好地避免这一缺憾。所以,虽然很难说《暂坐》在批判力度上超过了《废都》,但是它提供了一个与《废都》不一样、也更为合理的生活展示和书写形式,显示出自己的独特价值。

就总体上说,《暂坐》对时代精神的揭示是真实而深刻的。特别是作品所展示的十个女性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态度,包括奕光这个形象所折射出来的生活状态,都是现实社会的真实写照。在经历了1990年代初知识分子文化对商业文化的简短对抗——比较有代表性的表现是“人文精神讨论”,但这一讨论更多情绪化而缺少真正的深度,相当虚弱和无力——之后,我们这个时代盛行的是犬儒主义,作为一个时代最高文化代表者的知识分子也是如此。明哲保身已经算是优秀者了,更多的是投身权力或金钱怀抱之中,真正有勇气的反抗者微乎其微。知识分子尚且如此,一般大众更是这样。所以,《暂坐》中的奕光形象虽然没有浓彩重抹,但确实有其广泛的代表性。他的无奈、妥协和精神委顿,是当前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写照。而《暂坐》中所书写的十个城市女性的生活状况和生活态度,也是当前生活中真实的一部分。作品对她们给予较多理解、同情乃至认同,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合理性。

然而,从更高的角度来要求,《暂坐》的思想性也存在可反思之处,现实态度是最核心方面。作品的自我批判性使它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废都》,但是,它的自我批判还不彻底,还交织着对自我的辩护和部分认同。而在对现实方面,更是缺乏明确的批判精神——这既体现在前述的对待人物态度方面,也体现在对待现实问题方面。比如作品对现实中的官场腐败就没有表现出很明确的否定态度,而是有一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漠然。作家书写现实有认同和否定之分。我们不能够要求作家一定要批判现实,但理想主义确实是文学作品不可缺少的重要光芒。因为理想主义不是浅薄的歌颂,而是明知现实不可行,但还是奋勇向前,就像文学世界中的堂吉诃德一样。这种理想主义背后蕴含着对人类的信心和勇气,蕴含着强大的悲悯和关爱之心。只有以这种理想主义为基础,文学才能表现出对抗时间、权力、虚无等力量的勇气,才能拥有深刻的洞察力和批判力——所以,我很认同诺贝尔文学奖以“理想主义倾向”为重要评奖标准。这当然不是说《暂坐》是迎合现实的写作,它内在蕴含着批判和否定精神,但是,它的批判态度并不坚决,而是包含着暧昧和妥协,也可以说是批判和认同、揭露和欣赏杂糅在一起难以辨析,从而影响到其价值观的清晰明确,并影响到批判的力度。

另外,关于《暂坐》还有一些问题,它们与《废都》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具有很强的一致性。所以我想将两部作品结合起来讨论。

首先,是语言和叙述方式。如前所述,贾平凹近年来在文体形式向中国传统文学有明确的回归,《暂坐》和《废都》的艺术特色就是其重要成果。毫无疑问,两部作品的这种语言和叙事方式是对中国传统小说的承继,并传达出一种对日常关注的哲学精神。贾平凹艺术回归中所蕴含的寻找中国文学独特性的强烈意图值得充分肯定。就艺术表现而言,《废都》 《暂坐》也确实获得了一定的成功。最主要是因为这些作品虽然以现代城市为背景,但其中所渗透的观念,包括颓废的审美效果与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切的关联,因此能够达到相对和谐的效果。

然而,对于这种探索我在总体上持保留态度。我始终认为,在今天,我们虽然需要从中国传统文学中汲取养分,但主要是继承其整体审美精神而不是具体的方法,并且在继承中绝对不可缺少批判性和创新意識。生活的巨大差异决定了传统文学语言和文学形式在今天不可能再拥有新的生命力。文学语言如果脱离了现实生活,就很难具有真正的鲜活度和感染力,并直接影响到其对生活表现的真切度——这一点,在贾平凹的当下乡土书写中更为突出。这些作品的语言与生活距离更远,也更显疏离。d所以,我尊重贾平凹向传统文学回归的探索,但在究竟应该如何回归方面,我以为还有很多值得进一步探讨的空间。

其次,是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由此而关联的作品思想性问题。《暂坐》和《废都》的叙述方式,是以时代为中心,很适合描画“清明上河图”的时代画卷。但它存在一个严重的缺陷,就是无法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去,把人物的深层世界展示出来,从而展现出深层人物关怀。所以,《暂坐》尽管塑造了很多有名有姓的人物形象,她们也都有自己的外貌和性格差异,但却缺乏独立鲜活的人物性格,缺乏对其命运的深入揭示和深刻的痛彻感。她们始终外在于世界,没有展现出内心主体世界。虽然表面上用伊娃的视角在看世界,但实际上,伊娃只是一个叙述工具而已。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作品的自我主体问题。以戴锦华为代表的批评家曾强烈针砭《废都》的自恋意识,指出庄之蝶是作者“白日梦”的化身,所有的女性人物都是他的膜拜者:“《废都》是一个赤裸裸的白日梦,是一个在社会和性方面都受到压抑的男性所寻求的心理补偿”e。如前所述,《暂坐》比《废都》有了较大进步,多了很多自我批判意识,也多了对人物的关怀意识。作品试图传达出悲悯情怀,写十个女性的命运,意图达到《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效果。但是,它还没有真正实现这一效果。有人可能会疑问,作品在很多方面表达了对人物的理解,包括对她们生活态度、生活方式的理解,怎么能说不关怀呢?这当然是一种关怀,但它只是一种表面的关怀,一种高高在上地俯视,而不是深入到人物真实生存特别是灵魂世界的关怀。它没有赋予那些女性形象以独立的生命力,没有赋予她们真正的平等和独立的灵魂,包括最重要的女性人物海若在内,她们都是陪衬,都处于附属的位置。作品真正而唯一的视角还是奕光——就像作品尽管叙述了很多形象,但是其实真正有灵魂的形象只有一个,就是奕光。

文学当然可以是对时代的写照,或者说揭示时代是文学重要的功能之一,但是,文学更高的思想还是对人的关注,对人性的揭示,对人的关怀等。作为一篇作品,可以在时代揭示与人物塑造上有所侧重,但是,人性关怀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而且时代揭示与人性关怀完全可以充分统一。典型如《红楼梦》 《战争与和平》 《日瓦戈医生》等作品,都在对人物命运深切的关注中揭示时代变迁,具有时代史诗与人性关怀的双重力量。而且说到底,如果没有人的关怀为底蕴,时代揭示也不可能深刻。毕竟时代是由无数个个人组成,没有对个人的关怀,也就难以形成对时代的深切关怀。

而且,人性关怀的不足,也会对其他方面构成严重的负面影响。比如说《暂坐》的地方性色彩已经相当突出,但由于缺乏真正有个性的人(或者说只有奕光唯一的一个有个性的人),地方的真正精神还揭示得不够充分。因为真正的地域性不是衣食住行等外在因素,而是更深入地体现为人物的精神和性格。就像人们谈论老舍《茶馆》的“京味”特色,最强调的是常四爷、松二爷等浸透着北京文化血脉的人物形象,那些地道的北京语言和茶馆等场景构造都是次要因素。此外,这也直接损伤了作品的批判力度。因为文学的批判精神最根本的来源就是对人的关怀,或者说就是以“人”为立足点。《暂坐》未能充分立足于作品中的人物角度来思考和揭示,其社会批判虽然深刻,但缺乏真正动人的力度。

【注释】

a温儒敏:《剖析现代人的文化困扰》,收入肖夏林主编:《〈废都〉废谁》,学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7页。

b丁帆:《动荡岁月里知识分子的“文化休克”——从新文学重构的角度重读〈废都〉》,《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

c此语流传甚广,但目前国内流行译本的表述与之略有差异。如“与怪兽作战者,可得注意,不要由此也变成怪兽。若往一个深渊里张望许久,则深渊亦朝你的内部张望”。[德]尼采:《善恶的彼岸》,赵千帆译,孙周兴校,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19页。

d拙文《传统文学继承中的“道”与“器”》,《文艺争鸣》2018年第9期。

e肖夏林主编:《〈废都〉废谁》,学苑出版社1993年版,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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