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困境中的自我迷失与身份探寻
——《米格尔街》微型对话解读

2020-01-10 03:36郑可欣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伊莱米格尔亚斯

郑可欣

(兰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米格尔街》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维迪亚达·苏莱普拉萨德·奈保尔(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1932—2018)的早期作品,荣获1961年毛姆奖,描绘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首都西班牙港一条名为米格尔的大街上被殖民人们的生活百态。他们兼有被殖民者与移民者的双重身份,无力改变被殖民被压迫的生存困境,被迫以畸人的形象生活。国内外学者对该作品的研究重点是后殖民研究与叙事学研究,但因为小说中塑造的人物更多地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笔者认为该小说的人物微型对话同样值得探究。

微型对话,是巴赫金提出的对话理论关键词,与大型对话相对,存在于不同形式的对话关系中。“对话关系……这几乎是无所不在的现象……浸透了一切蕴含着意义的事物。”[1]76董小英认为,巴赫金的对话关系有以下几种形式:作者与读者、作者与文本、读者与文本、作者与人物、读者与人物、人物与人物、人物与自我[2]299。但是,哪些属于微型对话,巴赫金并没有给出十分明确的定义。他仅是提出:“对话渗透到每个词句中,激起两种声音的斗争和交替,这就是‘微型对话’。”[1]118在肖锋看来,微型对话包括的对话关系主要为人物与自我的对话,在形式上多表现为双声语现象[2]。二者便是本文分析该小说人物的出发点,笔者尝试探索小说中微型对话的深刻内涵,指出特立尼达被殖民者普遍的生存困境,同时为同样被边缘化的人们找寻一条自我救赎之路。

一、人物与自我对话中的身份迷失

《米格尔街》中的叙事者“我”只是一位认知十分有限的男孩,因此,作者对街上的社会底层居民进行描述时往往采用疏离冷静的态度,对他们的分析也更多是透过人物自身的行动、语言更为客观地剖析人物内在,而将人物的内在自我暴露在读者视线之内的往往是人物与自我的对话。这一对话在小说中明显地体现在性格最为矛盾的两个人物身上:一个是专注于研究“叫不出名堂的事”的木匠波普,另一个是纵火的焰火师摩根。

(一)木匠波普的意识转变

董小英指出,巴赫金“对话性的本质、对话性的基础”就是“他者与他人话语”[3]19。这里的“他者”指的是“一切离开了主体而存在”[3]19的主体与客体,主体借此认识自我、保持自我、寻求自我价值。小说中的木匠波普虽然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一位木匠,但他从不做有实际用途的东西,只是一直做各种计划,做叫不出名堂的东西。作为身份建构中“他者”的这些叫不出名堂的事,寄托了波普对生活的认知,是他表达对生活热爱的一种方式。除了制作这些东西,波普每天早晨都“端着一杯朗姆酒在路旁”[4]11享受阳光。虽然把家庭生计的重担完全压在妻子的肩上是不负责任、自私自利的行为,但作为“他者”的妻子的意识并没有与他的自我意识发生对话,致使其认为自己的行为正是不辜负时光、享受生活的体现。

由于不堪忍受巨大的经济压力,波普妻子与同事私奔了。这时,妻子的意识承担着否定波普自我意识的角色,以一种强迫的形式被波普感知,二者的相悖引来了波普意识层面的斗争与冲突,迫使他既肯定又否定自我意识,进而促使他进行了第一次转变。斗争的结果显然是妻子的意识,即对波普自我意识的否定,占了上风。于是,他把整座房子重新上漆,置办新家具,想要重新赢回妻子。妻子也确实在两周后被他找回来了。这段时间,波普与肯定自我认知相匹配的自我意识被压制,与之相一致的他者也被搁置,一改之前的生活习惯。然而,妻子回家被波普解读为妻子意识对自我意识的屈服。于是,肯定的自我意识回归,他进行了第二次转变,继续最开始的生活方式,把时间消磨在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上,早上端着朗姆酒享受阳光。但是,之后波普经历了第三次颇令读者震惊的深刻的转变。他因偷盗入狱,被释放后,彻底改变了,做家具贴补生活,对过去畅谈的好友不耐烦、发脾气、满口脏话。这是因为社会、规则、法律等开始否定波普的自我意识,让他得以意识到权威的存在,但社会的否定意识比妻子的否定意识要强大无情得多,因此,他对之前生活方式的认同失败了。

第一次转变中,社会强大的否定尚未深刻地影响波普。没有装修房子的资金,在生存困境中的波普只能偷盗,虽然不法,却也解决了燃眉之急。但第三次转变的牢狱生活则不同。社会是冷酷的,违法者必会遭到惩罚,这是拉康所说的“大他者”的绝对权威。波普无法逃脱强加的社会意识的否定,将对自我意识的肯定屈服于绝对的“大他者”之下。这一否定是绝对的,致使转变后的波普就如同行尸走肉,将原先的自我身份与生活方式彻底抛弃了。

(二)焰火师摩根的理想幻灭

摩根和波普的情况相似,都是在生存困境下不能继续依靠原先的自我意识生活。摩根是一个追逐梦想的人,他宣称“明年的这个时候,英国的国王和美国的国王会给我上百万块钱,让我给他们制造焰火,制造任何人都没见过的、最美丽的焰火”[4]74。焰火带给了摩根关于自我身份的认知,只有在焰火实验中,摩根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甚至了不起的人。可是,赤贫的殖民地负担不起这样的梦想。无论他的焰火多么精美绝伦,也只落得全部滞销的命运。如此冷酷的社会与摩根对自我意识的肯定是不相符的,这时就产生了他人话语与自我话语两种声音,发生了内部对话。当摩根认识到冰冷的社会现实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无能,而这与他对自己的肯定是相冲突的,两种意识互不相让,迫使他表现出十分矛盾的性格特点,甚至是精神分裂的前兆。他会试图通过取笑自己来吸引别人的关注,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近乎癫狂地大喊:“所有人都欺辱我,所有的人!”[4]73最后,在永远地离开米格尔街之前,他把自己全部的焰火和自家的房子都放火烧了,一同烧掉的还有他的梦想和对自我身份的肯定。

在对自己的理论进行阐述时,巴赫金十分注重理论、文本的社会性指向。董小英认为:“当他人话语不是作为纯语言现象,而是作为社会现象,作为某种观点的集合时,就是‘社会声音’。”[3]25畸人的生存方式正属于生存困境中典型的社会现象。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经历了400多年的被殖民统治阶段,先后成为西班牙和英国的殖民地,在被殖民期间,“非洲奴隶和后来的印度劳工作为种植园劳工大量输入”[5]。小说的创作背景正是这一时期。米格尔街的居民本就是作为社会底层廉价劳动力的移民,再加上被殖民的背景,这些底层人物无论是在经济、政治还是教育等方面都处于落后、被边缘的状态。这样的小人物在面对社会时,话语权基本为零。但社会的残酷是不会因为人们的悲惨而有所缓和的,所以,波普进行两次负面转变,从一个热爱生活到一个沦为社会生产机器的畸人,从一位“像诗人”的人转变为一个平庸的、实用主义的人,而摩根的绝望都是社会对自我意识否定的胜利和自我身份的丢失。奈保尔对内部对话的应用,恰是为了突出社会的残酷和社会之于自我意识的绝对权威,向读者呈现出在生存困境中的底层人民悲哀的生存状况,有力地鞭挞了殖民统治的黑暗。

二、双声语中主体身份追寻的矛盾

巴赫金将双声语分为三大类,即单一指向的双声语、不同指向的双声语和积极型(折射出来的他人语言)的双声语,每一类别还包含几种变体。但这些变体的共同点都是“一种语言含有两种不同的语义指向,含有两种声音”“既针对言语的内容而发(这一点同一般的语言是一致的),又针对另一个语言(即他人的话语)而发”[1]260。这里针对另一个语言而发“并不仅仅指一种文外重旨,或言外之意,而是指它具有双重指向的客体”[2]。双声语现象在小说中这些畸人身上比比皆是,但最明显的双声语现象体现在最为口是心非的伊莱亚斯和贯穿全文的叙述者“我”身上。

(一)伊莱亚斯的内在暗辩体

伊莱亚斯身上的双声语体现在他对“这活用不着理论,很实际,我的确很喜欢这份工作”[4]73这句话的反复言说,这份工作意指清洁车司机。可是,读者和米格尔街的居民都清楚地知道他这样说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在所有孩子都梦想成为一名清洁车司机的时候,伊莱亚斯便打定主意要成为医生。为此,他参加了6年的考试。所以,这句话正是巴赫金总结的折射出他人语言的积极型双声语变体之一——内在的暗辩体(Hidden internal polemic)[5]199,即“任何一种文学语言,多少总能尖锐地感到自己的听众、读者、评论家的存在,因而自身就反映出了预想到的各种驳论、品评、观点”[1]270。此处,伊莱亚斯清楚地预见了他人的存在以及他人对自己话语的驳斥,甚至是潜藏在自己“潜意识”里的反驳与不甘。事实上,他这样说的时候,博伊也确实表示过怀疑。而且,在他听闻叙事者毫不费力地得到了剑桥学院的二等文凭,有机会出国留学,并且在海关找到工作时,勃然大怒,下意识地觉得叙事者这样的成绩是靠徇私舞弊得来的。但是,面对无力改变的命运,他只能这样欺骗自己与别人,活得轻松一些。此处的暗辩体揭示了伊莱亚斯激烈的心理冲突,凸显了远大理想与现实社会的不相融,加重了悲剧意味。

此处悲剧的原因也具有强烈的社会指向性。首先是教育水平低下,学校不正规,老师不合格。其次是被殖民者不享有话语权、社会地位低下,贿赂丑闻频发。正如博伊所说:“你还指望什么?谁管这报纸呢?不是英国人吗?你指望他们让伊莱亚斯及格?”[4]32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政治压迫与剥削跃然纸上,400多年的殖民生活迫使特立尼达人在文化身份、政治资源、经济地位上被极度边缘化[5]。面对多次身份探寻无果的死胡同,伊莱亚斯不得不放弃理想中的身份建构。

(二)小说叙事者的讲述体

与伊莱亚斯不同,叙事者的身份追寻初显眉目。小说叙事者的叙述属于巴赫金笔下单一指向双声语的变体之一——叙事人的讲述体(Narrator's narration)[5]199,意指“作品结构中没有作者的语言,由叙事人代替作者”,强调的“不仅仅是叙事者思考、感受、言谈的个人典型格调,首先倒是他观察事物、描写事物的特点”,使读者能够感受到在作者与叙事人语言之间的距离[1]262。在对“我”的描写中,叙事者的讲述体随处可见。叙事者有着与作者相同的自我意识,遵循自己的视角而非作者的心意讲述自己作为孩子探寻身份的过程,展现了独特的观察事物、描写事物的方式。比如,“我”把出国离家之际母亲哭泣的原因解读为“我”踢翻了牛奶罐,而非分离的不舍。身为孩子的“我”意识不到米格尔街这个小社会的愚昧与落后,身在其中,“我”只能尽力去迎合融入这个集体。克服了让“我”头痛的酒精味,“我”“喝起酒来像条鱼”[4]208,忍受住令“我”感到厌恶的低俗之语,“我”也不再讲究言行举止。该讲述体将社会的愚昧粗俗赤裸裸地摊开在读者面前,浑浑噩噩度日是米格尔街人的生活常态,变得平庸是这个社会的宿命。直到一次酒醉之后的两天昏迷,才促使“我”走出特立尼达出国留学,希望构建不被社会困住的自我身份。当社会内部无可救药、无法被改变时,迷失的人们只能出走来进一步探寻自我身份。

这两处的双声语,伊莱亚斯的暗辩体和叙事者的讲述体,都具有强烈的社会指向性。个人命运的悲剧只是愚昧昏暗社会的必然结果,特立尼达那些持有移民和被殖民身份的底层边缘人,在这样的社会里面对的也只能是逃不掉的悲剧命运。作者借小说有限的人物塑造展示给读者特立尼达边缘人普遍的生存困境,强烈谴责了给当地人带来无知与苦难的来自殖民统治者的剥削与压榨。

结语

至此我们看出微型对话在《米格尔街》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木匠波普和焰火师摩根的内部对话呈现出了他人话语与自我话语、他人意识与自我意识激烈斗争所导致的身份迷失,伊莱亚斯的暗辩体与叙事者的讲述体则体现了主体苦苦探寻身份过程中的矛盾与无奈,揭示了全特立尼达人普遍的生存困境。通过畸人形象的呈现,我们更能体会到落后社会对底层个体的压迫与残忍,也清楚地感受到了奈保尔对愚昧落后的殖民地社会、对冷酷无情的殖民统治者的强烈控诉。宗主国的暴力掠夺与剥削已经将殖民地被边缘化的人们逼得走投无路,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只有相似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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