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联盟:战时新华书店的“新华”命名与发行实践

2020-01-11 10:35吴永贵牛婷婷
关键词:分店新华书店新华

吴永贵 牛婷婷

(武汉大学 信息管理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引言

当今书业界普遍将1937年4月24日《解放》周刊创刊的这一天,认定为新华书店诞生的日子,理由很简单,该创刊号及其之上刊登的一则由解放周刊社(后改名为解放社)出版的“列宁丛书”广告上,明确标示了其发行处地址名称为“陕西延安县新华书局”。“新华书局”是新华书店的前用名,在《解放》周刊前17期上使用了五个多月后,于第18期《解放》周刊的另一则出版广告上,更名为“新华书店”,并从《解放》周刊第21期(1937年10月30日)以后正式固定下来,一直沿用至今。新华书店从当初仅作为解放周刊社对外联络与发行书刊的名义上的组织,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一直遍布于全国大小城镇的书店超级联盟,不仅在规模体量上,足以傲视世界上任何一家连锁书店,在组织架构、运作方式和政治文化功能上,也真正是独一无二的中国特色。然而对这一世界视野中显得十分特别的书业机构历史的研究并不能令人满意,尤其是对其前十三年战争时期(1937—1949)的历史研究相当薄弱,历史当事人事后的回忆文章及后来某些机构或个人对这些回忆文章中史料的二次整理,构成对其历史叙述的主体,真正有学术分量的研究成果较少。

事实上,新华书店作为超级联盟的书业组织形态,恰是在其前十三年战争时期成型并发展起来的。1940年3月被视为该过程的历史起点。在该月12日延安《新中华报》上刊登的一则延安新华书店关于读者优待券启事的最后落款上,第一次公开地标示了总店名称——延安北门外新华书店和分店地点——山西兴县,它标明着新华书店经过三年的发展后,已正式决定朝着总—分店模式方向迈进。随后各根据地和解放区纷纷建立起冠有本地地名的新华书店,一方面在一些大的区域(边区或军区)内部,将延安这种总—分店模式复制过来,另一方面又在统一的“新华书店”店名之下,既各自独立自主发展,又彼此间协同与呼应,形成了联盟型的结构形态。这个过程开始时较为缓慢,但随着后期中国共产党政权掌控区域的不断扩大,尤其是随着解放战争在全国的节节胜利而得到加速推进,至1949年10月全国新华书店出版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之前,新华书店已发展成为真正全国范围内的超级书业联盟。

值得注意的是,伴随着这个联盟形成与壮大的,不仅仅只是新华书店地盘及其分支店数目的增长,还有业务内容上的纵深化和全面化。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它开始广泛涉足书刊的编辑出版活动,又因为出版的关系而连带从事印刷的工作,成为集编印发一体的全能型出版组织。直到1950年9月在北京举行的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上做出了关于实行出版、印刷、发行专业化的决定后,新华书店的出版和印刷业务才最终被剥离出来,成为单一的书籍发行和销售组织而延续至今。

因此,新华书店在其八十余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经历了最为重要的两次转变:1940年以前的新华书店是仅存于延安一个地方、单体性质的新华书店,业务工作局限于单一的书报刊分发和销售;1950年以后的新华书店实行的是全国统一、集中领导的体制,特别是出版专业分工的全面推行,使得本来编印发齐全的新华书店重新回到专门发行的早期路子上。这两次转变将新华书店的发展分成了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本文考察的是中间阶段,即从1940年至1949年这十年时间里新华书店的发展历史脉络,其中重点考察以下问题:新华书店如何在战争的硝烟中,从之前仅存在于延安的单个实体,迅速发展成为遍布根据地和解放区的超级联盟组织?在此过程之中,如何不同程度地复制和发展了延安的经验模式?新华书店作为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的出版发行机构,在战争非常时期如此超常规发展,反映了出版发行活动与政党政治之间怎样的对应关系?至于新华书店在战争期间所出版的近万种图书的惊人成绩——对比战争期间全国出版业普遍萧条的境况,这种逆势成长超乎寻常——值得单独撰文细说,本文基本没有涉及。

一、“新华”的符号价值与延安模式的形成

革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在领导全国人民进行革命斗争的过程中,创建了一套独有的革命理论话语体系,在这套系统中,诸如“人民”“斗争”“解放”“新华”等概念,因总是在不同历史时期被特别予以强调,以及在多个实践场合被反复予以应用,而成为革命话语中最为核心也最为日常的政治语汇。1937年初,当中国共产党中央移居延安甫定,着手创建一个面向全国的大型理论刊物,以代表党的政治观点和理论水平时,特别选择了“解放”这一语词命名,体现了党中央对这个刊物所给予的最高级别的重视。“新华”的符号价值与“解放”的政治寓意对等,两者因果相连,共同构成一个前后呼应的意象整体。如果说“解放”宣告的是对旧世界的彻底摧毁与决裂,那么“新华”则寓含着对新明天的热切展望和期待。正如我们耳熟能详的解放区、解放军、解放日报这些党史上最为重大的命名,是“解放”一词在政治场景中的频密应用一样,新华日报、新华社、新华书店的“新华”命名,同样以其高度凝练的政治象征意味,编码到人们日常的视觉和听觉经验中,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形塑着广大民众对未来新世界的政治性想象。

因此,以“新华”为政治符码指向的新华书店,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它不同寻常的政治文化使命。由此原则出发,新华书店后来超出常规的历史发展脉络,便有了可理解的逻辑前提。首先在延安,随着党中央进驻后各项印刷出版活动的规模化开展,延安新华书店原先仅为解放社单个机构书刊发行者的定位很快得到突破。1938年2月创刊的《团结》杂志、1939年1月创刊的《八路军军政杂志》、1939年4月创刊的《中国青年》杂志、1939年6月创刊的《中国妇女》杂志和1940年2月创刊的《中国文化》《中国工人》杂志,这些陆续在延安创刊的十多种杂志,都归在新华书店的名下发行。而1939年2月7日延安当时唯一的报纸——《新中华报》通过刷新改版,从陕甘宁边区政府机关报变成了中共中央机关报之后,延安新华书店被指定为其唯一的发行机关;延安的另一份面向文化底层群众的通俗性报纸——《边区群众报》,亦从1940年3月25日创刊之日起,就交给了延安新华书店发行。

延安新华书店这种由杂志而书籍而报纸的发展路径,成就了它在经营上的综合化特征。这种综合性,不仅体现在它横跨了书报刊不同类型媒介,也体现在这些出版物背后的编辑机构性质,是真正的五花八门:解放社、新中华报社属于中央党委系统;边区群众报社由边区政府党委直接领导;八路军军政杂志社是八路军总政治部的一个部门;中国妇女社、中国工人社、中国文化社,分属于不同类型的群众文化团体。这种跨界运营,并非市场自发形成的,而是在延安的政治文化体制结构下,由党组织计划和安排的结果。它一方面增加了书报刊发行的复合效率,同时亦有利于党对出版物的统一管理。跨界复合运营的延安新华书店模式,作为一种在实践中行之有效的延安经验,在1940年以后,被广泛应用到其他根据地和解放区的新华书店。当党、政、军、群中最为重要的一些机构的出版品,均汇入到新华书店的发行平台上,新华书店的重要性便由这些出版品背后的组织的重要性体现出来。

延安新华书店的重要地位,还体现在它一直属于中共中央直属机关的高级别行政身份上。起初,包括《解放》周刊在内的解放社书刊,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整个出版工作的最高管理机关——中共中央党报委员会负责编辑的,因而作为解放社发行部门的新华书店,从一开始就被视为中央党报委员会的一个发行科。1939年6月1日,随着中共中央发行部在延安成立,中央党报委员会的出版、发行等科室并入该部,延安新华书店随之流转。1939年9月1日,中共中央发行部改名为中共中央出版发行部,延安新华书店顺延其归属,并正式作为一个独立建制的下属单位,与同为中央直属机关的解放社、新华社、中央印刷厂平行并列。就在这一天,延安北门外的新华书店门市部建成开张营业,中共中央十分郑重其事,最高领导人毛泽东亲笔题写了“新华书店”店招,朱德、张闻天等中央领导亲临现场祝贺。延安新华书店在体制安排上的这种高规格级别,同样被复制到其他根据地和解放区的组织系统中,各地党委仿效延安的成例,均把新华书店归于其直接领导和管理之下,予以高度重视。

二、从延安单中心垂直发行的设想到各根据地多中心实践的转变

到1940年前后,当初几乎是从零起步的延安新闻出版印刷业,经过三年筚路蓝缕的快速发展,已有相当大的规模:延安最大的出版机构——解放社的出书数量在百种以上,而且其中不乏像《列宁选集》《斯大林选集》这样的大部头著作;报纸虽然只有一两种,但杂志的种类至少在十种以上。作为这些书报刊主要发行平台的新华书店,便有了足够的本地出版物供应品种,使之具备了向延安之外的地区开设分店的基础。与此同时,延安新华书店还在积极创造条件,着手代理销售重庆、桂林等国统区进步出版物的业务①。因此,1940年3月新华书店总店成立后,在山西兴县率先成立的第一个分店——晋西北新华书店②,可谓是一种水到渠成的产物。六个月后,新华书店总店又依托《新华日报》华北分馆,在山西黎城开设了另一个新华书店分店③。兴县分店属于晋绥抗日根据地;黎城分店属于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

这两个分店名称,都曾明确印在1940年延安解放社出版的《抗战中的中国政治》《中国现代史参考资料》两书的版权页上:“发行者新华书店:总店延安,分店兴县、黎城”。然而,新华书店总店向其所在的陕甘宁边区之外的其他抗日根据地开设分店行动的结果,有案可查的历史记录,也仅有兴县、黎城这两个地方,而且1941年以后新华书店发行的延安出版物中,也不再见到有如上述两书版权页上的总分店标识记录。是什么因素阻止了延安新华书店总分店向其他根据地拓进和延续的步伐?下面的一则史料,也许透出其中的某些端倪:

1940年2月,中央出版发行部派发行处长向叔保、运输科长许光庭去绥德专区和晋绥、晋察冀等根据地建立发行网点,沟通与延安新华书店的业务联系。他们带有六十多箱图书,要从兴县运到晋察冀、冀中等根据地去。当时驻守在兴县的一二〇师师长贺龙、政委关向应,抽调了三十匹骡马的运输队,又派出一个连的兵力,突破敌伪的封锁线,武装护送到目的地。④

从这条史料中,可解读出如下三条历史信息:第一,党的高层首长特别派军队护送运输,说明图书在其认识中被视为有稀缺价值的重要资源;第二,专门组织了一个三十匹骡马的运输大队,说明图书有着体大笨重的物品特性;第三,护送需要突破敌人的封锁线,说明被分割的各根据地间的物品不能互通。综合这三条信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将延安出版的书报刊,通过长途跋涉的方式,突破敌人的封锁线,运送到彼此分离的各根据地去,是件十分困难又危险的事。党的军队自然愿意护送,但军队的主要任务是对敌作战,在敌寇不断扫荡的情况下,希望军队经常性地护送是不现实的。这应该是新华书店在延安设总店,在其他根据地设分店的垂直型经营模式难以维系的主要原因。

然而,出版物作为沟通中央与地方的重要媒介和各地各级党组织获知信息、教育干部、动员群众、指导工作的重要工具,有着不可替代的政治宣传功用。1940年9月10日中共中央在《关于发展文化运动的指示》中,以文件的指令性方式,从手段和价值两个方面,向各地各级党组织,强化和固化了对书报刊发行重要性的认识,它明确指示:“要注意组织报纸、刊物、书籍的发行工作,要有专门的运输机关与运输掩护部队,要把运输文化食粮看得比运输被服弹药还重要。”⑤同在这个文件中,中共中央又正式提出:“每一较大的根据地上应开办一个完全的印刷厂,已有印厂的要力求完善与扩充。要把一个印厂的建设看得比建设一万几万军队还重要。”这就意味着,通过新华书店总店在兴县、黎城开设分店的尝试,中央已意识到早先设计的以延安为中心的向其他地区发送运输书报刊的垂直型发行模式,在现实中难以通行,于是及时调整了出版布局方向,从延安的单一中心主义转向各根据地自成中心的多中心分头发展策略,令各根据地自办印刷厂,自编出版物,在本区域内自办运输发行。自此,书店便在各根据地党组织的领导下,自主性地创办起来。

三、“新华”金字招牌的共用与因地制宜的多层级分头发展

这些在各根据地开枝散叶的书店,多数都共用了“新华”这一寓意深刻的金字招牌,为了彼此区别,都加上本区域的地名或行政区划作其前缀。“新华”的统一标识,也许是党中央的统一化要求,也许是各地党委不约而同的自主性命名结果,但不管是哪种情形,“新华”词语的共用,都表明了一种彼此间高度认同的政治共识与信念。正是这种内在的一致性,使得块状独立、看似松散的各抗日根据地和解放区的新华书店,在行为和实践方式上,步趋延安的现成模式,并在艰苦的战争岁月中同步共振,通过书刊发行上的守望相助和出版活动中的资源共享,联结成一个有同一政治目标追求的命运共同体,并最终发展成为一个全国范围内的超级书店联盟。

在党中央所在的陕甘宁边区,新华书店关中分店于1941年4月10日在关中分区淳罗县照金镇开幕⑥,随后的5月5日,新华书店安定分店成立⑦。从《解放日报》1941年9月18日的一则发行广告中透露的信息得知,陕甘宁边区的新华书店分支店至少还有绥德、庆阳等地,这些分支店与1942年5月1日在延安东关成立的陕甘宁边区新华书店,同受延安新华书店总店的直接领导。其他一些大片区的根据地,也与陕甘宁边区一样,建立起本区域内的多层级的书店网络系统。在晋冀鲁豫边区,华北新华书店总店在晋冀鲁豫中央局宣传部的直接领导下,依托于《新华日报》华北分馆,于1942年1月1日正式在辽县(今左权县)成立⑧,接着在漳北、晋中、冀西、太南、晋东南等地设立分店,同时开展书刊报纸的发行业务⑨。在晋察冀边区,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依托于晋察冀日报社,于1941年5月5日在灵寿县陈庄镇成立,同年7月成立冀中支店,12月成立冀热察分店,次年4月又建立了北岳支店,至此,晋察冀边区的三个战略区(冀中、冀热察、北岳)都建立了新华书店,下属各专县也普遍设立了书店⑩。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山东新华书店在中共山东分局宣传部的直接领导下,依托于大众日报社,于1943年7月在滨海区莒南县创立,在时隔一年后的正式成立大会上,时任山东新华书店经理的刘力子介绍说,该书店自开始工作以来,在组织方面已建立了五个分店、九个支店、二十多个分销处。

像华北新华书店总店、晋察冀新华书店、山东新华书店这样脱胎于本地的地方日报社,可列举的例子还有:1940年6月成立的从太岳日报社发展而来的太岳书店(1944年3月改称太岳新华书店);1945年成立的从太行版新华日报社发展而来的太行群众书店(1948年改称太行新华书店);1945年2月成立的从冀中导报社发展而来的冀中新华书店;1945年1月成立的从渤海日报社发展而来的渤海新华书店;1945年春成立的从鲁中日报社发展而来的鲁中新华书店;1945年10月成立的从胶东大众日报社发展而来的胶东新华书店;1945年11月成立的从东北日报社发展而来的东北书店(1949年7月改称东北新华书店)等。这些前身为报社的“新华系”书店,因为成立时间早,后来多数都发展成为本地的总店,至少也是所在区域的一二级中心分店,并为后来各地普遍形成的边区首府(大军区)设分店,各行政区(二级军区)设支店,地区(军分区)设办事处,县设总销处,区设分销处,各市镇设代销处的多层级发行网络模式,打下了最初的事业基础。

这么多的新华书店当初都以地方报社为母体,说明党在各大根据地创建自己的宣传体系的过程中,把短平快的报纸视为第一重要媒体,予之以先行者的突出地位。而借助于报纸已有的发行网络和印刷设备,从事书籍和刊物的出版发行,是党开展立体化和多样化宣传的进一步要求。新华书店的创建,可视为各地党委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对这一要求的顺应和承担,一方面是对已有资源进行有效整合利用,另一方面则是以此为基础进行因地制宜开发。就像延安当初的新华书店是《解放》周刊的发行科一样,上述结胎于报社的新华书店,开始也是各报社的发行科或出版科,对外称是新华书店,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组织上归属报社领导。当其出版发行业务发展到了相当规模,才从报社独立出来并单独建制,这一点,也与延安新华书店的发展历程相似。

也有一些与延安新华书店发展情形不太一样的地方。延安所在的陕甘宁边区,在抗战阶段相对来说局势稳定,这为延安新华书店从容地开展出版与发行活动提供了条件,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陕甘宁边区范围内的新华书店关中分店、安定分店、绥德分店、庆阳分店,都以较为稳定的门市形式为当地军民读者服务。而在其他大多数抗日根据地,则不时受到日伪的扫荡与侵扰,区域边界在与敌人的拉锯战中伸缩不定,从而使得各地新华书店,无论在机构前缀名称还是组织归属上,都处在经常性的调整和变化之中。

以最先成立新华书店分店的兴县和黎城两地为例。1940年3月兴县成立的新华书店分店,起初对外名称是晋西北新华书店,上属组织是晋西北党委,随着1942年10月晋西北党委改为中共中央晋绥分局,晋西北新华书店遂扩大为晋绥新华书店。1940年9月黎城县城开设的新华书店分店,开始并没有一个地域性前缀的名称,就称新华书店,到1941年5月5日,中共中央北方局发出了《关于开办书店的决定》的通知以后,即将《新华日报》华北分馆附属的新华书店改称为新华书店华北总店,到了1942年1月1日,又改称为华北新华书店总店,上属组织从中共中央北方局改为晋冀鲁豫中央局。

当解放战争打响后,随着更多更新的解放区不断开辟出来,新华书店的发行网点随之猛增,与此相应,东北、华北、华东、中原(后改为中南)等各大战略区,先后成立了新华书店总店或总管理处,各地区新华书店之间分合并调的情况就更为常见了。如1946年11月,原在苏北的华中新华书店总管理处北撤山东,不久即并入由中共中央华东局领导的山东新华书店总店。1948年7月,中共中央华东局又决定将山东新华书店总店改为华东新华书店总店。1949年5月上海解放不久后,在山东的华东新华书店总店又改名为山东新华书店总店。

战争的不确定性,带来了新华书店高流动性的特征。在这种变化多端的战争环境中,新华书店一直在摸索生存与发展的策略,因地制宜地创造出了多样化的书店组织形式:有平时开张、战时收摊、居所无定的游击式书店;有只开展出版发行工作但没有实体门面的影子式书店;还有活跃在野战部队前线与军队共进退的随军书店。随着解放战争中大批城市被解放军攻克和接收,新华书店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一起进驻到各大小城市,在热闹的城镇市区大张旗鼓地开设门市,才逐渐结束了多年戎马倥偬的战时岁月而进入和平稳定的历史新阶段。对于多年来普遍存在的这种多中心、多层级又多形式变化的战时新华书店,我们已很难具体统计其历史上全部的数量。在1949年10月召开的全国新华书店第一届出版工作会议上,胡愈之所做的《全国出版事业概况》报告中说,至1949年9月新中国成立前夕,全国新华书店分支店共735处,职工8100多人,这应该是新华书店陆续进城之后的数字,也是战争最后阶段新华书店所达到的高峰时刻的数量。显然,战时阶段全部新华书店的数量,应大大高出这个数字。数字越高,意味着发行网点越密集;发行网点越密集,则意味着基层性渗透越深入。当每个书店的网点在中国的版图上,不再像过去那样被敌人的封锁分割成条条块块,可以毫无障碍地畅通连接,这便是“新华”的初始愿景最终变成了现实的时刻。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布成立后不几天胡愈之做报告的那个时刻,就是这样的高光时刻,它印证了党中央当初决定多中心分头发展新闻出版事业的正确性,并最终得到了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丰厚政治回报。新华书店超级联盟,是一个成功的书店联盟,它在战争中近十年的经营过程及发展动力,都值得人们去认真研究和书写。

四、政党利益本位、企业化经营逻辑与内源性认同驱动

总分店模式和联盟性协作方式,作为一种经营形态,在现代的商业经营活动中并不稀见。在书业领域,民国时期国内某些有实力的民营书业机构,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等,都采用了总分店的经营模式。然而,延安新华书店总分店运作的目标追求,明显不同于上述商业机构:后者在全国各地广泛开设分店,是以市场利益为第一目标导向,以经济效益为优先考察原则的;而新华书店始终处于党中央和地方党委的直接领导之下,它所出版和发行的一切书报刊,均是为满足党的武装斗争和各项建设事业的需要。执行党的意志,服务于党的利益,是新华书店一切工作的出发点。正是这种党的利益本位原则,使得新华书店的性质,烙上了鲜明的事业单位印记,它们之间的联盟,是一种政治共同体的联盟,从而与民营出版机构的商业价值链组合区别开来。即便1941年5月以后新华书店全面推行了购买制,其出发点依然不是为了商业利润,而是被视为“将是党的宣传工作进一步向前发展的基础”。循此逻辑,当新华书店条件成熟后,在其他地区普遍开设分店,也就同样不会是出于商业方面的考量,而是为了促进党的宣传工作进一步向前发展,通过新华书店的地方和基层网点,承载党的声音的出版物便有了广泛而深入的传达通道,这对中央加强地方领导,保持地方与中央的步调一致性,有重要的政治意义。

因此,我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在商业出版发行机构中少见或不用的免费赠送出版物的情况,却在新华书店初期的发行工作中,曾经一度相当普遍。新华书店当初这样做,也许是不无想当然地以为,如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经济上的亏本,换来的是更多人更有效的阅读,那么从政治收益上说,也算是得其所哉。然而,这一“当时存在之对延安所有出版书报刊物发行上的‘赠送制度’”,最终没有坚持下去。延安新华书店经过一段时期摸索后,发现免费分送的效果并不佳,甚至是适得其反,造成了发行上的“阻碍”,于是在1941年5月1日以后,断然废除了这一制度。中共中央机关报《新中华报》为此专门发了报道,并详细剖析了旧制度所以构成“阻碍”的四点充足理由:

首先在于它阻碍发行工作之健全,因为一切书报既是赠送,就反正发得完,同时发行工作同志,为日常“赠送”工作所纠缠,也就很少时间去注意对内对外广泛、深入的发行网之组织,发行速度与效率,也因此减低。其次,它阻碍出版物质量的进一步提高,因为“书报赠送制度”使得编辑部与发行部分离,编辑部对发行现状很少知道,也就与读者不能更好地密切联系:读者总以为书报是“送的”,对编辑内容就不必积极地提出意见;编辑则以为反正是“赠送”出去了,对内容也就很少精益求精地去求改进,提高质量。再次,它也阻碍各个进步书店在各民主抗日根据地更蓬勃地发展,因为同样的书,在新华书店可以赠送,在旁的书店则要购买,读者当然不到旁的书店去用钱买了。最后,它会造成我们书店经费的困难,因而限制了我们书店大大地发展。

党领导的新华书店,当初因为缺乏商业经验而走了弯路,一旦发现,就及时调整过来,是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务实精神的一种表现。后来将商业手段和政治目标有机结合起来,引入商业上通行的“购买制”,以之辅助政治宣传工作的开展,是新华书店从具体的发行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商业上的“购买制”,遵循的是企业化的经营逻辑,它不仅要求经济上独立核算,在机构组织、制度建设和工作方式上,也会作相应的调整。于是我们看到,各地新华书店像那些民营商业出版机构一样,在当地报纸上做各种出版物广告以广招徕;通过制定和公开发布《发行条例》《邮购简章》,标明其具体的折扣优惠和购买办法,以促成与外地的商贩、团体或个人建立稳定的代销代售关系;通过接受代办外版书刊及其他委托事项,以获得更多的销售收益等等。诸如此类,都壮大了新华书店的经济实力,完善了新华书店的薪金、会议、交款等方面的制度建设。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措施扩大了书报刊的发行范围和读者人群,从而大大提高了宣传的力度和效果。“普遍深入合理化”是党对新华书店提出的发行原则,过去“赠送制度”不能完成的,却在“购买制”的辅助下达到了预想的目标。新华书店超级联盟得以规模化形成并发挥重大作用,从某种程度上说,“购买制”及其相应的企业制度建设与有功焉。

然而,为政党利益服务的新华书店终究不同于商业性出版发行机构:一则它在党的直接领导之下,遵循党的政策指令,所售卖的出版物都限定在党性原则范围之内,且不以营利为目的;二则它生存在战争的夹缝环境中,接受战争的严酷考验;三则它长期活动的抗日根据地和解放区主要是农村,不同于商业出版发行机构以城市为中心。因而,新华书店发展出了一套独特的工作体制和工作方式。从世界范围来看,为战场上的军队供应战时读物,并非新华书店所独有的情形,它曾相当普遍地存在于二战时期的世界各大战场上,抗日战争期间的重庆国民政府也重视对士兵的宣传教育,也曾组织过多次士兵读物的供应,但新华书店真正特别突出的地方,在于它在工作体制上的完全军事化和读者服务上的军民一体化。一手拿枪一手卖书是新华书店工作人员的常态,这种军事编制使他们能很好地适应战争环境,出色有效地开展发行工作。新华书店所发行的读物内容,不完全是专门针对军队官兵,它还为地方干部群众的日常生活和政治需要服务,这种军民一家亲的状态使得新华书店在出版发行工作中,不论是房屋场所提供,还是战时不得已的隐蔽或转移,都得到了当地群众的极大支持,从而得以在条件艰苦的乡村因地制宜地扎根下来,通过其迅捷快速的行动反应和不拘一格的灵活方式,把抗战时期党中央所提出的“把运输文化食粮看得比运输被服弹药还重要”的文件精神,一以贯之地落到了实处。

政党建立书店联盟,也并非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华书店所独有,同一时期的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也在大后方建立了同一性质的“中国文化服务社”联盟,其总社设在重庆,各省成立分社,各县成立支社,各地前后所设分社达600余个。同样在政策指令的推动下建立起来,同样是联盟型的书店实体形态,却因为分属不同的政党政权领导,在各自政策的执行过程中出现了重大的结果差异。这并不是说中国共产党制定的出版发行政策,在其辖治的根据地解放区区域内一直都得到完美执行。1941年3月20日出版的《共产党人》第16期上发表的臧剑秋的《关于目前党的出版发行工作中的几个问题》一文中,就曾明确指出当时党内存在某些轻视宣传与出版工作的倾向:“党中央虽早经指示建立各级的出版发行系统,但至今仍有一些地方党部未彻底执行,而继续把党的发行工作和党的收发工作混同起来;有的虽已建立了,但实际上仍是很少健全的。特别表现在领导上的疏忽,和在配备干部方面的滥竽充数,一般认为把较强的干部配备在这一方面工作是太可惜的。也因此,一些出版发行工作干部人员,往往表现出不安心于本身工作的现象。”该文作者臧剑秋曾任新华书店发行科科长,《共产党人》又是限于党内发行带有内参性质的刊物,因而有理由相信,该文所反映的问题是现实中确实存在的真实情形。但随着整风运动在全党的普遍开展,再未见有上述个别情形发生的历史记录。我们说,一个政党发布的政策指令,体现的是该政党高层的集体认识,如果这一认识被层层传达,既做到高效快速,同时又不失原样,从中央到地方,从组织到个人,成为大家一致的共识,那么政策执行者的行动,就是自主自觉性的,其背后的动力,就是内源性的而非外部强制性的。从抗战后期尤其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各地新华书店积极主动的表现中,我们看到了臧剑秋在文末所述“使每个出版发行工作部门中同志深切认识到为党做出版发行工作是极重要的责任和光荣任务”的希望变成了现实。这应该是同为书店联盟的新华书店和中国文化服务社,最终走向不同历史结局的根源所在。

结语

在现代政党政治高度竞争抑或残酷斗争的状态下,各政党从党内党外的政治需要出发,无不自觉于文字的书写著述和舆论的宣导活动,对内用以统一思想和协调行动,对外则用以表达主张、输出观念、动员民众(发动群众)乃至作为治理社会的手段。在印刷品主导传媒的中国近现代时期,书报刊的出版与发行,便显示了至关重要的政治文化价值。我们通常说的出版物既是党的喉舌,又是联系群众的纽带,便是对出版发行活动在党的工作中所充当角色的精准概括。确实,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和世界各国以及当时中国境内的其他政党一样,都很注重发挥印刷文化的政治功能,毛泽东曾形象地将其比喻为“笔杆子”,并与武装夺取政权的“枪杆子”功能相提并论。新华书店超级联盟的形成与发展,是中国共产党政权在强敌环伺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将枪杆子和笔杆子并重应用并交互支持的典型范例。新华书店活跃的区域是中国共产党自主执政的根据地和解放区,它所取得的巨大成绩和历史贡献,可作为观察其执政能力的一个重要窗口,对于反映中国共产党务实执政、灵活执政以及高效执政的能力,有某种标本上的意义。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战争年代形成的新华书店超级联盟体系借助政权的力量,在全国范围内得以推展并进一步发扬光大,在城市繁华的中心地带,在乡镇偏远的供销社一角,新华书店的身影无所不在。全国统一的毛泽东主席手写字体的新华书店店招,显示了它们同一的历史来源和文化身份。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新华书店作为党的宣传机关的功能定位并未改变。各地新华书店多年来在业务上接受新华书店总店的指导,在政治和人事组织上归属于地方党委的领导,这一组织架构沿袭的依然是战争年代的历史传统。它保证了新华书店的国营国有性质和多年存在的事业单位属性。战争年代新华书店就开始尝试运用市场化的商业手段,通过企业化的经营方式解决图书的供需矛盾问题,到了和平时期以后,这一手段运用得就更加日常化和普遍化了。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国营企业改制浪潮中,新华书店也未能置身事外,其改制的核心就是增加市场力量的调节与配置。但新华书店与其他企业又是不一样的,新华书店作为喉舌意义上的企业,它必须协调好政治功能和商业价值之间的关系。尽管不同的时代语境下,对这种关系的要求有所不同,但必须看到新华书店作为超级联盟之所以延续至今,不是商业推动而是行政作用力一直贯穿下来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今的新华书店,依然在战争年代新华书店超级联盟的延长线上。

注释

①叶林:《三年来的新华书店》,《新中华报》1940年11月14日。

②③哈九如主编:《新华书店七十纪事(1937—2006)》,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页,第6页。

⑤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二册(一九三九——一九四零年)》,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487页。

⑥《新华书店照金分店开幕启事》,《新中华报》1941年4月10日。

⑦《新华书店安定书店筹办读书会组织读报组》,《解放日报》1941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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