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洪谦对冯友兰“新理学”的批评

2020-01-11 01:16张收
知与行 2020年5期
关键词:形而上学冯友兰

冯友兰思想研究专题

本期主持人:柴文华,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主持人语:冯友兰是中国现当代的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他“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成为一位有哲学史的哲学家和有哲学的哲学史家,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2020年时逢冯友兰诞辰125周年、逝世30周年,我们特组织了这个专题以致纪念。冯友兰在20世纪30、40年代,运用维也纳学派的逻辑分析方法建构了他“新理学”的形上学,引起了学界的一些争鸣。在本专题中,张收的《论洪谦对冯友兰“新理学”的批评》一文论述了洪谦与冯友兰的理论分歧点以及其间的是非曲直;李向苏和郭佳明分别探讨了冯友兰的孟学观和禅宗观,有助于深化人们对冯友兰中国哲學史研究的认识。

[摘 要]冯友兰新理学体系的哲学方法论包括“正的方法”与“负的方法”,其中“正的方法”是逻辑分析方法。冯友兰试图突破维也纳学派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评而重新建立形而上学,其哲学立场和致思思路与维也纳学派有很大的差异。洪谦则以维也纳学派的立场对冯友兰的新理学体系展开批评,发现问题是必然的,但却未必是新理学的错误。冯友兰的新理学体系及其方法,对中国哲学的现代化以及方法论的现代转型,都具有深远的意义。

[关键词]冯友兰;洪谦;新理学;维也纳学派;形而上学

[中图分类号]B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20)05-0142-05

冯友兰的“新理学”哲学体系完成于20世纪30、40年代,在此之前,他已经在中国哲学史的创作上取得了卓越成就。这种哲学史和哲学的双重进路,使得冯友兰的新理学体系一开始就具有明确的史学定位和鲜明的方法论自觉。在完成《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和《新原人》之后,他写了《新理学在哲学中之地位及其方法》这篇文章,顾名思义是要阐述新理学体系在现代哲学中的地位以及它的哲学方法论。众所周知,新理学体系在建构上得益于维也纳学派所使用的逻辑分析方法,在上述文章中,冯友兰又用大量篇幅评论维也纳学派对形而上学的立场、维也纳学派的哲学方法等问题。作为维也纳学派唯一的中国成员,洪谦在1946年写作《论〈新理学〉的哲学方法》一文,对冯友兰的新理学提出批评。

一、形而上学的问题

维也纳学派是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西方现代哲学流派,它具有坚定的拒斥形而上学的立场。维也纳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石里克和维特根斯坦都认为哲学不是一种理论科学,而是一种“活动”,这种活动是为科学服务的,从根本上看,哲学是附属于科学的一种学问。哲学与科学的对象虽然都是科学理论,但两者的任务不同,科学的任务是“解决”科学理论的问题;而哲学的任务是“说明”科学理论的问题,是为了澄清命题当中语言逻辑上的混乱。洪谦指出:“石里克与维特根斯坦一致认为,哲学的任务是分别明确的思想与含混的思想,发挥语言的作用与限制语言的乱用,确定有意义的命题与无意义的命题,辨别真的问题与假的问题,以及创立一种精确而普遍的‘科学语言。”[1]5在他们那里,哲学是为了分析或说明命题有无意义的一种逻辑方法。

维也纳学派提出关于知识的命题有两种:一种是分析命题,另一种是综合命题。数学和逻辑学中的命题,都属于分析命题。这种命题事实上是一种“符号的语言关系”,以同值语句的不同形式作为变式,本质上是所谓的“同语反复”,只需要判断命题中前后的语句是否等值,就能够判断命题的真假,所以分析命题是确定的、先天的。而自然科学中的命题都是综合命题,这类命题仅从形式上不能判断真假,还需要通过经验的证实,才能判断真假,因此综合命题是不确定的、后天的。维也纳学派指出,传统的形而上学的命题都是综合命题,因此命题的真假有待于经验的证实,但是传统形而上学的命题不具有经验证实的可能性,成了既不能真又不能假的也就是卡尔纳普所谓的“似是而非”的命题,比如“灵魂不死”“上帝存在”“意志自由”等。这类命题在维也纳学派看来徒具逻辑的语言形式,但根本不能带来实际的知识,因此是无意义的。

冯友兰赞同上述的维也纳学派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评,同时他试图通过维也纳学派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评,重新建立“真正的形上学”,也就是新理学体系。与传统的形而上学相比,冯友兰的新理学避开了维也纳学派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攻击,新理学无意执着于“从概念推出存在或事实”;也无意于“自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比如从“本体”推出“心”“物”等概念[2]499。新理学只有四个主要观念:“理”“气”“道体”“大全”,其中最基本的只有“理”和“气”,不涉及“上帝”“灵魂”等难以证实的观念;而且“理”“气”的内涵少,是从内涵多的事物推出来的,比如从“方的桌子”推出“方之理”,从“房屋”(砖瓦之料)推出“气”(“绝对底料”)。与科学相比,新理学也是从实际事实出发,这一点与科学相同;但是冯友兰指出,真正的形而上学不像科学一样非要去推出或创造事实,“形上学只拟解释事实”[2]500。科学对经验作“积极”释义,而形上学对经验作“逻辑”“形式”释义。“形上学对于实际所作底第一肯定,也是唯一底肯定,就是:事物存在。”[3]195这可以从最简单、最容易证明的事物得到证实。显然,新理学虽然从实际事实出发,但对于实际的解释是极其空洞、形式的。新理学所展示,才是真正的形而上学的样貌。

二、洪谦对新理学的批评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在构建新理学体系的过程当中,冯友兰谨慎地避开了维也纳学派可能存在的攻讦。冯友兰认为,维也纳学派批评的形而上学不是“最哲学底形上学”,经过维也纳学派的批评,“似是而非”的形而上学被“取消”了,真正的形而上学的本质反而“显露”出来,“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批评,不但与真正底形上学无干,而且对于真正底形上学有‘显正摧邪底功用”[2]491。此种看法并不被维也纳学派的洪谦所认可。站在维也纳学派的立场上,洪谦针对冯友兰的观点以及新理学体系,提出了三点批评。

第一,关于传统的形而上学被“取消”的问题。冯友兰认为,维也纳学派对形而上学的批评,导致传统形而上学被“取消”。洪谦指出,维也纳学派虽然批评形而上学,但并没有“取消”形而上学;恰好相反,经过批评的形而上学,“它的本质因之‘益形显露”[1]192。维也纳学派对形而上学命题的分析,指出它们只具有综合命题之名,而没有综合命题之实,即所谓“似是而非”的命题。这类命题与科学中的命题相同,想要对事实有所叙述、有所传达,但实际上无法证明真伪,因此是无意义的。而照他们的观点,哲学是帮助科学澄清问题的活动,这种无意义的命题不能作为“知识的内容”,因而“形而上学之为知识理论是不可能的”[1]6。严格来讲,维也纳学派并没有说要“取消”形上学,而是进一步限制形上学的范围,将之排除在知识的领域之外。维也纳学派并不否认形上学对于人生的意义,石里克认为“形而上学是概念的诗歌”,认为形上学作为知识理论是不可能的,但它超经验的、理想的内容能够“促进我们内心的追求,满足我们感情的热望”[1]7。而冯友兰则认为科学与哲学(形而上学)是两种不同的知识,他把人的知识分为四种,逻辑学算学、形上学、科学、历史。洪谦指出,由于冯友兰把形而上学当作知识理论中较为重要的一种,因此他把维也纳学派将形而上学排除在知识理论之外的行为误解为“取消”了形而上学。

第二,关于冯友兰的形而上学能否成立的问题。洪谦指出,从哲学史的发展来看,古今中外的形而上学家,他们的共性是对科学知识有所歧视,对科学不是表示怀疑就是表示不满。西方的许多形而上学家往往假定在科学和实际的对象之外,另有一个特殊的知识对象和范围,形成实际或经验的对立。新理学虽然没有假定实际“这一边”与“那一边”的对立,但却把这种对立放在了实际知识之内,声称“积极的实际知识”之外还有“形式的实际知识”。洪谦虽没有进一步说明,不过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新理学并没有真正超脱传统形而上学的窠臼。关于命题的证实,在传统形而上学“似是而非”的命题无意义的观点上,冯友兰和维也纳学派的立场是一致的。但是洪谦指出,新理学的命题同样是无意义的,因为新理学的命题“如‘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非山,水不是非水。山是山不是非山,必因有山之所以为山,水是水不是非水,必因有水之所以为水,在原则上就是一些对于事实无所叙述无所传达的‘重复叙述的命题”[1]188。重复叙述命题存在的问题有两方面:一是它所叙述的对象也存在根本无法从事实方面加以确认的可能,比如根据“山是山”同样可以提出“上帝是上帝”,而关于“上帝”的存在与否无法证实;二是它的重复叙述形式保证它在任何实际条件下都为真,根本不需要事实方面的证实,比如,“今天是星期三就不会是星期四”这样的表述形同废话,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如果说传统的形而上学充满涉及“上帝存在”“灵魂不死”等无事实根据的“胡说”,冯友兰的形而上学命题虽然不包含“胡说”的成分且确定永远为真,但是等同于说了等于没说的“空话”,这样的理论系统是没有意义的。

第三,关于形而上学的方法问题。维也纳学派拒斥形而上学在知识的范围发生作用,却并不排斥它在情感方面的發挥。形而上学本质上是超验的、理想的,在信仰、艺术、人生方面有其独特的价值。石里克认为“形而上学是概念的诗歌”,对形而上学有一定程度的肯定。洪谦指出:“逻辑实证论虽不视其为一种关于实际的知识体系或真理系统,但它之能充实我们的生活内容,扩张我们体验的境界以及对于实际人生的其他价值,不仅未加以否认,同时还非常加以景慕与崇敬的。”[1]45形而上学的方法应该是直觉体验的而非逻辑实证的,冯友兰用逻辑实证的方法讲形而上学是错误的。从效果上来看,“山是山,水是水”的命题也不如“上帝存在”“灵魂不死”更易让人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新理学在人的精神境界方面的努力也没有达到超越传统形而上学的预期。因而洪谦批评新理学在知识理论和人生哲学两方面“俱无一厝”,彻底地否定了新理学。

三、评论和总结

洪谦批评新理学这篇论文是在1946年11月11日的中国哲学会昆明分会第2次讨论会上宣读的,与会的冯友兰当场答辩,金岳霖和沈有鼎也在旁斡旋,但是相关的记录并无保存,之后冯友兰也没有作过书面回应。洪谦提出的批评为什么没有引起争论?我们猜测,原因可能是冯友兰感觉洪谦提出的问题并不能真正攻击到他的新理学,因而没有论战的必要。从时间上来看,洪谦《论〈新理学〉的哲学方法》这篇文章是1946年11月的演讲,直接针对冯友兰《新理学在哲学中之地位及其方法》一文。冯友兰的这篇文章于1943年5月和7月发表在《哲学评论》第八卷一、二期上,后来加以扩充修正,成为两本书:《新原道》和《新知言》。《新原道》于1945年4月出版,《新知言》于1946年12月出版,与1943年的论文相比,这个时间跨度是非常大的。根据《新知言》自序所述,该书最迟在1946年6月已经完稿,而且写作时与沈有鼎“时相讨论”,金岳霖在校阅时也“多所指正”[3]141。新书中是否包含了洪谦提出的一些批评的答案姑且不论,单从时间上而言,洪谦对冯友兰哲学思想的最新进展的了解,是滞后的。从内容上看,冯友兰写《新知言》主要目的是讨论哲学的方法论,还有一个直接原因是“说明‘新理学和维也纳学派的不同”[4],这里包含一个潜在的意思,即有些人觉得新理学和维也纳学派的哲学是相同的。如果认为二者是相同的,当然可以用维也纳学派作为标准,去衡量新理学哪些地方不符合维也纳学派的标准,指出新理学是错误的。可是如果冯友兰本来就认为二者是不同的,那又有何理由去约束新理学非得符合维也纳学派的标准呢?

关于传统的形而上学的问题,冯友兰认为经过维也纳学派批评的传统的形而上学被“取消”了,这种说法其实是可以成立的。按照洪谦的看法,传统的形而上学中的主要命题都是需要事实证实而又无可证实性的综合命题,因而不能作为关于实际的知识理论体系,但仍然可以在非知识领域的人生哲学方面有意义。乍看似乎是给形而上学留下了一定的生存空间,但仔细想想则不然。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所探讨的主要命题(如“上帝存在”“灵魂不死”“意志自由”),无论为真为假,总需要作出判断,如此命题才有意义,形而上学才能够建立。可是如果命题本身是无意义的,甚至“上帝”“灵魂”等概念都无意义,形而上学所讨论的基本容都不复存在,形而上学本身又怎么可能矗立不倒呢?因此洪谦那种说法看似有道理,实则经不起推敲。

关于冯友兰的新理学能否成立,洪谦的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第一,维也纳学派认为形而上学的命题都是综合命题,因此对于实际而言有所肯定有所建立,但是它们一涉及实际就会陷入“似是而非”的困境,就该被取消。但是预设综合命题才是形而上学的命题,这只是维也纳学派的一家之言。维也纳学派以前的形而上学命题都是综合命题,不代表以后的形而上学命题也都必须是综合命题。在《新理学在哲学中之地位及其方法》中,冯友兰就认为用分析命题也可以讲形而上学,而且“真正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分析命题”[2]495。同样的,维也纳学派认为形而上学不属于知识也只是一家之言,冯友兰认为人类知识有四种,其中包括形而上学也是见仁见智的说法。第二,逻辑实证论者认为他们的方法是要指出一个命题在某种实际条件下为真为伪,因此不能是似是而非无法证明的命题,也不能是在任何条件下都恒真的命题。前者是传统的形而上学的错误,后者是冯友兰的形而上学的错误。新理学的命题恒真,因为它们是“重复叙述”的命题。重复叙述的命题与实际毫不相关,因而是一种“空话”。洪谦这种批评,同样是站在维也纳学派的标准下才有道理。可惜冯友兰本来是要说明新理学和维也纳学派之间的不同的,如此才可能绕开维也纳学派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评而重建形而上学。在《新知言》中,冯友兰的观点有所修正,不再提分析命题的讲法,而是认为“形而上学中底命题,仅几乎是重复叙述命题”[3]153,154,命题也可能为假,不过假的可能性极小,“虽不如逻辑学、算学中底命题,是必然地真底,但亦近乎是必然地真底”[3]154。可见以“重复叙述”的命题建立新理学,是冯友兰针对维也纳学派批评的主动选择,这种情况下洪谦再来指摘新理学犯了“重复叙述命题”的错误,明显是没有认识到冯友兰在这方面的努力。

关于形而上学的方法,冯友兰认为有两种:“正底方法”和“负底方法”,也就是形式主义的方法和直觉主义的方法。洪谦认为只有直觉主义的方法才是讲形而上学的方法。洪谦的看法能够代表维也纳学派,却不能够代替冯友兰。冯友兰用正的方法讲形而上学,不论可行与否,其出发点就是讲维也纳学派所不讲,发维也纳学派所未发,洪謙和冯友兰在哲学上的分歧,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照着讲”,什么是“接着讲”。即使从正的方法来看,冯友兰也并非维也纳学派的忠实信徒。他提出“正底方法是以逻辑分析法讲形上学”,但是在新理学那里,正的方法并不完全等同于维也纳学派的逻辑分析法。冯友兰对正的方法有不同的表述:“形上学的正底方法,是以分析法为主,反观法为辅。”[3]202分析法是逻辑分析法,反观法则是大成于斯宾诺莎的哲学方法。冯友兰认为“逻辑分析法,就是辨名析理的方法”,而维也纳学派认为“只有名可辨,无理可析”。[3]202这些表述从不同侧面说明了正的方法对维也纳学派逻辑分析法的歧出。从逻辑分析法内部来讲,“维也纳学派属于分析哲学中的人工语言学派”,而冯友兰“更多倾向于日常语言学派的逻辑分析法”[5]34。

综上可见,洪谦对新理学的批评整体上给人一种落空之感。新理学正的方法当中,我们不仅要看到对维也纳学派哲学的吸收、利用,还应当看到一定程度的转化、创新和超越。如果说正的方法是吸收借鉴西方哲学的典范,那么正的方法与负的方法相结合的方式则是冯友兰的独创,其间渗透着儒家哲学的中道精神,即在正的方法与负的方法之间,得一中道,同时也是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间的中道。从中国哲学的角度看,冯友兰运用逻辑分析法的真正目的在于“弥补中国传统文化中概念模糊、结构混乱的缺陷,赋予中国传统文化以现代意义”[5]34。在这个意义上,新理学是中国哲学现代转型的一次可贵尝试,这是冯友兰对中国哲学的重大贡献。

[参 考 文 献]

[1]  洪谦.维也纳学派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2]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十一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3]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五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4]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一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231.

[5]  柴文华.冯友兰思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田丹婷〕

猜你喜欢
形而上学冯友兰
我不想让你误会
遇事不要轻易下结论
我不想让你误会
金岳霖帮助冯友兰转变
浅谈笛卡尔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
谈教育的“严”
形而上学的“上”“下”求索
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形而上学冶关系检思
冯友兰化干戈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