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 糕

丹鸿

这些是我天生就缺乏的词汇

精猛，均衡，健美，柔软

我在看房东太太给蛋糕筛糖霜的时候

想到它们。我用手指

在沾了糖霜的桌面，划了一道

尝了尝。有一次在海边游泳起来

我俩都光滑得像柚木。一直吻到海浪的

声音

越来越响。那时嘴里的沙子

也是这个味道。

“试试看吗？”她把筛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像接过我的第一根烟

那是在香山饭店门口

路面一层薄薄的雪

我说不出那天有什么特别

但我每个早晨都是从那个早晨醒来

你看，我还是无法描述它

因为描述它，得用我天生就缺乏的词汇：

冷峭，蓝色，自在，轻

“你知道吗？我们应该把配方记下来。”

她打开本子递给我，我看到别的菜除了

调料

还需要“很多很多爱”

好在这个蛋糕只需要我已经有的

面粉、糖、牛奶，一点点肉桂和很多次

失败

荐诗丨袁永萍

这是一首奇妙的诗。它描写了一件小事：一个年轻的女性看见房东太太在给蛋糕筛糖霜。那么从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中，我们能够得到什么教义呢？是的，这首诗即将为我们展开这一美好而温柔的功课——这就是诗人的教育。

诗歌以“筛糖霜”的过程贯穿始终，但是开头却以“我”的谦卑开始，有些出乎意料：“这些是我天生就缺乏的词汇/精猛，均衡，健美，柔软。”接下来，在如此温柔的场面中，诗人加入了新的“动作”：“我用手指/在沾了糖霜的桌面，划了一道/尝了尝。”这个动作也很符合常理，面对着簌簌落下的糖霜，“我”忍不住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嘴里品尝。诗人充满节奏感且异常温柔地完成了这个品尝的动作。

“我”品尝到了糖霜的滋味。这滋味如何？“我”并没有说明，但回忆的场景加入，接下来是一组漂亮、近乎完美的蒙太奇镜头：海边游泳和接吻；房东太太把筛子递给了“我”；香山饭店门口的镜头；她打开本子递给“我”……这是一组漂亮的蒙太奇剪辑，成功地将记忆与筛糖霜的“当下”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我们也跟随着诗人出入于记忆与现在的两道闪光的旋转门之间。

毫无疑问，这些回忆是关于甜蜜的爱情的。但绝不仅仅是甜蜜那么简单，诗人催促我们回到诗歌的初始：它之中有“我”天生缺乏的东西（适当的谦卑）：精猛，均衡，健美，柔软。但是，最后又给了我们四个拥有同样权重的词语：冷峭，蓝色，自在，轻。这些也是“我天生就缺乏的词汇”。最后，几乎是庆幸一般，“我”发出感叹：“好在这个蛋糕只需要我已经有的/面粉、糖、牛奶，一点点肉桂和很多次失败。”“好在”一词充满时过境迁后的慨叹，同时也蕴含着某种自我宽慰。

这是一个重新找到自我的过程。在无数次的甜蜜当中，“我”有“我”缺乏的东西，但是“我”亦有“我”拥有的东西，在所有制作蛋糕的必需品（面粉、糖、牛奶，一点点肉桂）中还有一样最为重要的东西：失败。这几乎是最为重要的，是首要的，也是“我”经历过所有的一切后得到的失败的智慧。到此为止，整首诗用一种温柔而谦卑的方式，完成了它对于自我和读者的教义和言说。

这是一首无比克制和温柔的诗歌，它仿佛是我们人生无数次甜蜜的爱情的酿造过程，当这些缓慢而美好的过程导向一种无果而终时，我们是否可以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它的所有层面：甜蜜、美好，还有——失败（这一必需品）？就像是我们在制作关于我们人生的蛋糕。

这是一首别开生面的诗，非常新颖，通透，松弛，自如，带著诗人绝对的自信和适当的谦卑，让读者从中得到教育和宽慰。诗歌的结尾，我们不但品尝到了蛋糕和糖霜的美味，同时，我们人生的糖霜就如同细雪一样洒落下来，覆盖了我们眼前的桌面——给我们施加一种睡眠般的寂静和宽恕。